妙善被蕙娘搀回长孙氏卧房躺下,当晚就发了高烧。长孙氏又连夜召了一位直长进宫,整整折腾了一夜。
妙善烧的迷迷糊糊,只觉得浑身冷的发抖,只有背上是针挑刀剜般火烧火燎的疼。
长孙氏守在榻边看女儿一脸痛苦,心下自是后悔万分,忍不住偷偷抹泪。
李世民道:“你看看你做的事情,小五本就娇弱,你那样重的鞭子岂是她能受的起的?”
长孙氏抹着眼泪“我也是气极了,下手难免狠了些。倒是你,在外面听了那么久的墙角,也不知道进来拦一下我!”
李世民嘿嘿一笑,觍着脸道:“夫人教育女儿,为夫自然要全力支持,怎好让夫人失了威严呢。”
长孙氏不轻不重的打了他一下,怨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早已不知将我千刀万剐多少回了。”
李世民听了也不反驳,只笑嘻嘻捧着她的脸要亲上去,长孙氏一脸嫌弃的推开他“都什么时候了还涎皮赖脸的,真不知羞。”
“阿娘……疼……”妙善忽然全身抖了一下,鼻子里溢出一声闷哼。
长孙氏忙转过身查看,却见她只是梦魇,遂放下心来,俯下身亲了亲她的脸颊,又轻轻给她掖好被角。
李世民乜斜着眼道“这会子知道心疼了,方才做什么去了?”
长孙氏叹道:“你还存心怄我,真真和你闺女一样,非得把人气死自己才舒坦!”
李世民瞧了瞧榻上的妙善,忽而叹了口气“其实这样也好,她也该明白什么是规矩,什么是王法。毕竟,小五是你我的长女,与旁的子女是不同的。”
长孙氏难得见丈夫与自己达成了共识,顿觉得妙善今日这顿打是甚有必要的,心下懊恼之情也淡了几分。
妙善在丽正殿养了三日的伤,第四日便被长孙氏命人抬回了宜秋宫。
本想着能借着养伤好好歇息几日,谁知那后宫诸妃一个接一个跑过来探病。妙善素不喜与她们来往,但碍于她们皆为长辈,总不好拂了面子,只得强打精神与她们周旋。
这日,妙善浅笑着送走了小杨妃,终于长长舒了口气,一头扎进软枕里。
夏玉给她放下床帐,笑道:“杨氏今日拿来的红花要送去膳房吗?”
“红花红花,又是红花!我就想吃个红羊枝杖,怎么就这么难?!”妙善捶床大喊。
夏玉笑道“娘子伤势未愈,红羊枝杖太过油腻,对伤口不好。”
妙善恨道“同样是挨板子,你还比我多受了二十下,为什么你好了,我却还要受这劳什子罪!”
夏玉想了想“臣早已习惯了这种事,娘子身娇体弱,一时承受不来也是有的。”
妙善看他一脸云淡风轻,心下却是无比诧异。她原先只道夏玉家境贫寒才入宫当了小黄门,却不想他原来还受过那样多的苦难。待要问他一问,却又害怕勾起他伤心过往,也只得罢了。
妙善悉心调养了一月有余,眼看背上血痂渐渐脱落,心情也愉悦起来。
许是因为打了妙善,长孙氏有些不好意思见她,只吩咐人将那滋补药膳流水一般往宜秋宫送去,有时实在想见女儿,也是趁着妙善午憩时略略坐一会儿就走了。反倒是李泰一反常态的一趟一趟往宜秋宫跑,这倒令妙善颇感意外。
“妹啊,你看为兄今日做的汤中牢丸如何?”
妙善斜着眼瞟了一下,难得的点了点头“不错,都是混个的。”
李泰听了,顿时笑的眉毛眼睛挤作一团,用勺子舀了顶大一个递到妙善唇边,笑道:“那你尝尝好不好?”
妙善看了看眼前冒着热气的汤中牢丸,认命的张开了嘴。
熟悉的羊膻味席卷而来,铺天盖地的将她吞没。
妙善梗着脖子含泪吞下,片刻,方扯出一丝笑容“不错,就是……你好像忘了……放胡椒”
“我明明放了啊!”李泰将信将疑的舀了一个放到嘴里嚼了两下,顿时脸色大变。
妙善顺手拿起漆盘给他托着,笑道:“你还是老老实实吃现成的吧,偏要较这个劲做什么?”
谁知李泰听罢竟然胖脸一红,半晌,才扭扭捏捏的开口“我听闻,阎大娘子很喜欢……很喜欢”
妙善知道,阎婉最喜食羊肉馅的汤中牢丸,原来他费心巴力的做了这几次,竟是为了哄佳人开心。诚然,依阎婉现在的年纪,被称为佳人还为时尚早。
妙善想着,不由轻笑出声。
李泰嚷嚷“你笑什么?”
妙善抿着嘴笑道:“我知道你要讨未来娘子的欢心,可你不能拿妹妹的性命来换你日后的幸福吧,你这汤中牢丸这样难吃,谁知道我吃了会不会有事。”
“你……”李泰憋红了脸,吭哧吭哧了半天也憋不出话来怼她,只得愤愤的一拂袖口,一把夺过碗来收回盒子里,怒道“你不愿意吃就罢了,何苦用话来激我!以后若再有好吃的,你休想我会给你!”
“好四哥,我同你玩闹呢,看你还当真了!”
妙善忙上前扯住他的袖子,觍着脸笑嘻嘻的道。
李泰是个面冷心热的人,本来也没多大火气。又听妙善软软的叫一声“四哥”,那仅存的一丝怒气也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但依旧冷着脸,装作气鼓鼓的样子扭着头不理她。
妙善见他这般,又叫了几百声“哥哥”,眼见着他逐渐浮出笑模样,遂伸手要去扳他的肩膀。谁知一拉一扯之间牵动了背上的伤口,妙善疼得到吸一口冷气,紧蹙着眉头默不作声。
李泰慌了手脚,忙问道“你是不是很疼?”
妙善摇了摇头“还好。”
“你脸都白了还说不疼,你看你,就知道气我,让我把正经事都忘了。”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瓶来塞到她手里,道:“这是药藏局新配的生肌膏,我偶然得了,因想着你受了伤,便顺道捎来。你把它涂在患处,不出半月便可痊愈,连疤也没有呢。”
妙善看着手中巴掌大的小瓶,眸中笑意深深。
李泰虽然人憨憨的,但送来的药确有奇效,妙善搽了几日,眼看着那新肉便长上来,不过半月便已经光洁如初了。
东宫过了自李世民登基以来的第一个新年,阖宫上下都颇为重视。为表孝心,李世民特于除夕夜携着妻儿入太极宫看望李渊。李渊也难得有了笑模样,父子二人在两仪殿设下家宴,席间李世民喝得微醺,循着琵琶声起转腾挪,乐声越急,那舞姿便跟着越来越快,舞到最后,便只能看见一团高速旋转的赭黄身影。
“铮”地一声,乐声乍收。李世民不慌不忙的正了正衣冠,朝李渊拱了拱手,翩然落座。
李渊抱着琵琶坐了良久,忽而长长叹了口气“我这些子女里面,惟有二郎和三娘子能合的上我的乐声。”
此言一出,在场人瞬间静默。坐在角落的柴嗣昌闻言,抱着幼子柴令武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柴嗣昌顿了片刻,领着幼子起身离席,朝着李渊作了一个长揖。
“蒙上皇感念公主至厮,绍实在惶恐。”
李渊摆了摆手“孤之亡女,孤又怎会不念。嗣昌,日后你要多带着武儿来宫里走动,也好告慰孤的丧女之痛啊。”
柴嗣昌赶忙跪下“绍谨遵上皇圣诏。”
长孙氏含笑道“是啊,你应当多让武儿常来走动走动,武儿生的这般俊秀可爱,叫那个见了不心疼呢。”
柴令武闻言双手一抱拳,奶声奶气的说“多谢皇后。”
长孙氏将他叫到身边来,给了他一个大桔子,笑道“叫我舅母便好,以后不必如此生分。”
柴令武拿着橘子躬了躬身,歪歪扭扭的又回去找阿耶了。
长孙氏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渐渐远去,忽然想起了如今还孤身一人躲在佛堂里的李婉顺。
柴令武幼年丧母,被父亲一人拉扯长大,虽然身份尊贵,但想来并不如何快乐。而李婉顺与他差不多年纪便也丧了父亲,纵使母亲在世却无法团聚,她的身上还背着一个罪臣之女的骂名,想来更加难过吧。
长孙氏看了看身侧的丈夫,无奈的叹了口气:她也曾多次规劝李世民恩准郑氏抚育尪娘,可他就是放不下他那比天还大的脸面,分明也不忍她们母子分离,可就是不肯拉下脸让她们团聚。唉,都是作皇帝的人了,还是这样意气用事,自己百年之后,他又该怎么办?
宫宴持续到头更鼓罢,李世民第二日还要参加初一的大朝会,遂与妻儿留宿宫中,几人便在武德殿歇下。
李世民又缠着妻子亲昵了一番,长孙氏满脑子都是李婉顺,有些心不在焉。
李世民以为她累了,遂停下来亲了亲她的额头,问道:“在想什么?”
长孙氏看他满面春风的模样,也不好坏了他的兴致,但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他。
“今天在宫宴上,我看令武那孩子实在可怜。”
“他是柴家的孩子,有什么可怜的?”
长孙氏摇摇头“你看他,虽然身份高贵,但是娘亲早早便离他而去,身边也没个能教导他的人,所以……”
感受到李世民周身一凛,长孙氏识相的闭上了嘴,拿被子把自己掩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滴溜乱转的大眼睛。
李世民沉默半晌,忽然咧嘴一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这些天也一直在想,尪娘确实太小了,她需要郑氏来教导她。而且后来我去问过小五,才知道郑氏现下的处境。当年阿耶南征北讨,多亏了她照顾阿娘,而我却拆散了她的家庭,终是我对不住她。”
果然,李世民一回东宫,便叫人将长乐门重新翻修,又命内侍局拨了些人手服侍郑氏。待到一切准备停当,已是三月光景。李婉顺欢天喜地的拜别帝后,随着郑氏回了长乐门。
临别前夕,李婉顺破天荒来至宜秋宫拜访妙善。
对于李婉顺的突然到访,妙善是有些意外的。虽然她也算帮过她两次,但都是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自己头一天进东宫的时候她还一脸恨不得杀了自己的模样,怎么过了个年便和换了个人似的,总不能是在佛前待久了,真的生出了些慈悲心肠?
“我今天来,是向你告别的,我明日便要随我阿娘回去了。”
妙善僵硬的扯了扯嘴角“那是好事,你不是日日盼着与大伯娘相见吗。”
李婉顺垂眸不语,只不断绞着帕子,半晌,才低低说了一句话,声音细若蚊呐。
妙善“啊”了一声,表示自己并没有听清。
李婉顺一张脸瞬间红了个透,索性从袖中掏出一个物什来往几上一撂,提起裙子便跑了。
妙善拾起那东西一瞧,原是一枚精致小巧的玉章,玉章上用小篆刻了自己的闺名——“丽质”。
妙善捧着那枚玉章,轻笑一声。
这算是……对她的……道歉?
不过单看这玉章倒是挺精致的,用料是很普通的白玉,但胜在雕工精湛,印纽是一朵盛开的栀子花,显然是下了大功夫。
“好生精致的玉印!”簪娘放下手中尚在冒着热气的木盆,凑上去赞道。
妙善矮身坐到杌子上退去了鞋袜,将两脚放入盆中,顿时舒服的轻叹了一声。
“这是尪娘给我的,你要好生收着,她可是难得才送东西给我的。”
“就是那个小郡主?!我的天爷,她这么小,便有这么个好手艺,日后若是落魄了,也不怕讨不到饭吃。”
妙善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抄起擦脚的布子向她扔过去,笑骂“她是我阿耶的侄女,又怎会落魄了?!你还是好生去铺你的床吧。”
簪娘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笑着去给妙善整好床褥,又在帐上香囊里新添入一粒百合香丸。
妙善擦净了脚,卸去头上珠花,将长发松松编成一根大辫,方脱下睡鞋,一骨碌钻进如云锦被。
簪娘放下帐子,刚要转身吹蜡,便听妙善叫道:“去把那印章拿来。”
簪娘不解:“好好的要印章做什么?”
妙善从帐子里探出头来“你别管,拿来就是了。”
簪娘只得从柜子里取出印章来递给她,方轻轻的退出去了。
妙善躺在榻上,一抹月光从窗外透进来,洒在她掌心的那粒小小的印章上,愈发显得莹润无比。
妙善轻轻摩挲着玉印,回想起李婉顺面对她时的窘然无措,还是忍不住抿唇而笑。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想想数月前她二人第一次见面的针锋相对,再到后来她对她偶然的救命之恩,再到最后她因其母而受的鞭笞之刑,分明次次都是她偶然为之,却都成了最后使她母女团聚的重要推手。李婉顺虽然年幼,但并非不明事理,对于妙善所做之事,她虽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感激的。
这夜,妙善做了个美妙的梦,她梦见自己已是少女模样,一群三四岁的孩子围在自己腿边,张着胳膊软软糯糯的唤着“阿姊”,她捞起一个放在膝上,又俯下身捏捏那个的脸颊,笑得合不拢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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