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尔吉受了伤，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你明知道城里很危险，为什么不把她带出来？”
阿吉斯被安尼斯诘问，一时语塞。面对咄咄逼人的老姨妈，我的火气也上来了。
“因为这是我的命令！安尼斯，你不要忘了，海尔吉到底因为什么才陷入如此境地。有些话，我本不想再提，毕竟事已至此，当务之急是设法补救。如果你不信任我的人，那便另请高明，我也不会再与你分享任何情报。”
说实在的，海尔吉的事情总是稍微有点眉目，就被其他意外搅乱。闹到现在，我人都快麻了。安尼斯这个罪魁祸首帮不上忙也就罢了，还特别喜欢指责别人。当初要是肯听我一句劝，哪还会有这些破事？
窝棚里的气氛有些紧张，众人都没再说话，最后还是伦德站出来打了圆场。
“大家先别急，阿吉斯也不能确定，她看到的那个女孩就是海尔吉吧？”
小女猫摇了摇头。
“当时离得太远了，我只是觉得她的身材和动作都很像。我们后来遇到了弃誓者的国王，他承认曾经遇到过海尔吉，而且，他们是一起逃出监狱的。”
选择在恋心节这天搞事情的人，可不止爱欧拉和辛迪，还有被囚禁在希达纳矿场监狱中的狂怒之王迈德纳奇。经过二十余年的蛰伏，他聚拢了大批亡命徒，暗中搜集武器装备，又在城里布设眼线，甚至将密探安插进银血家族的藏宝室。
在马卡斯城防守最为松懈的这一天，预先埋设好的暗桩同时发难，用鲜血宣告弃誓者势力的归来。
银血家族的托纳尔在第一时间带领家兵前来堵截。迈德纳奇手下的人数虽多，却受限于狭窄的地形，队伍难以展开。不过，狂怒之王还是发出冲锋的号令。弃誓者的大军如惊涛骇浪，扑面而来。礁石顽强屹立，第一轮的攻势以浪花四溅结束。
和辛迪等人相遇的，就是其中一朵小浪花。他们与主力失散，只能自行寻路突围。在历经连番苦战之后，伊德内以生命为代价，给众人争取到了下山的时机。他们在途中又和其他小队会合，终于找到了迈德纳奇国王率领的主力。
众人兵合一处，击溃城门处的守军，杀出马卡斯城。
阿吉斯在萨维乌斯农场附近找到哈由，又跟随弃誓者的大军，沿着卡斯河西岸向北行进了两天。他们在一处名为科斯凯格矿场的庄园扎营，稍事休整。
第二天，狂怒之王召见了爱欧拉、辛迪和阿吉斯。
这是一位年近七旬，须发皆白的老人，脸上沟壑纵横，仿佛瑞驰领的群山。近三十年的牢狱生活磋磨了他的锐气，虽然双眸中偶有精光闪过，但身形却已然佝偻。他拄着一根粗重的木杖，在凯伊的搀扶下，缓步走向自己的座位。
“都坐吧，不必拘礼。你们救了小凯伊，我本该重金答谢。可是，你们也看到了，我除了这身破衣裳，实在是没有其他财物了。”
也是到这个时候，三人才知道，伊德内为何笃定迈德纳奇会回答爱欧拉的问题。原来，她们遇到的那个暴脾气的女孩凯伊，不仅是伊德内的关门弟子，还是弃誓者国王的幺女。
这个女孩出生在监狱之中。那个时候，诺德贵族忙着瓜分胜利果实，银血家族只是夺取了希达纳矿场的控制权，尚未建立起像如今这般壁垒森严的监视体系。通过奥德凡的关系，凯伊被送到波塞拉的鬼婆药剂商店。
迈德纳奇的三个孩子都在马卡斯城陷落后罹难，这枝老树新芽是他唯一的血脉。换句话说，凯伊是弃誓者未来的女王。一想到自己害死了她的老师，阿吉斯就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不过，小女猫局促的身影很快就被挡住了。爱欧拉起身向前一步，浅浅地行了一礼。
“我们……我不需要赏赐。但老师曾说，陛下能解答我的一点疑问，不知晚辈可有这个荣幸？”
“你的老师？”
凯伊俯身，在迈德纳奇耳边低语，还特意把藏在后边的阿吉斯指给他看。
“伊德内……可惜啊……我知道了，你问吧。”
爱欧拉郑重地从怀中掏出一枚戒指。
“我还在学艺的时候，老师曾经授予此物，说可以通过它联系内波斯。我想知道，老师和内波斯究竟有何瓜葛，他们两人……”
爱欧拉想要伪装出平心静气的样子，但她的声音已经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
在进入迪贝拉神庙之前，她设想过很多与伊德内见面的场景，也预先准备了追难之词。然而，老师突然出鞘的匕首，像是瞬间斩断了她的神智。爱欧拉在原地愣了好久，直到辛迪出言将她唤醒。
她的老师——令人尊敬的伊德内女士——不是叛徒！
她本应和老师一起突出重围，然后把酒言欢，开怀畅叙的。但这一切，都被那殷红如血的魔法符文炸得粉碎。
与她同住的辛迪和阿吉斯都知道，自从逃出马卡斯城，爱欧拉每个晚上都要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每个清晨又都是哭醒的。辛迪问过两次，她却什么也不肯说。
于是，就在昨天夜里，在阿吉斯惊恐的目光中，辛迪的双眼迸射出如有实质的红光。在这诡异邪恶的光芒笼罩下，爱欧拉却陷入久违的平静。她乖顺端坐，老老实实地回答每一个问题。
爱欧拉认为，正是她害死了伊德内。
正是她罔顾辛迪和阿吉斯的警告，执意在危险地区停留，这才导致行踪暴露。如果能咬紧牙关，坚持行进，是不是就可以避开那支巡逻队了呢？是不是包括老师在内，所有的人都可以活下来了呢？
正是她把探路的重任交给心怀鬼胎的虎人，这才招来敌人。如果是自己或者凯伊来打头阵，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伊德内身陷险境。甚至这只该死的猫，也是她招进队伍里的。老师牺牲的十二个小时前，她本有机会生吃阿吉斯的。
正是她疑神疑鬼，始终不愿意相信老师的气节，自作聪明，藏形匿影。如果她能果断地向波塞拉坦白自己的身份，肯定可以提前和老师取得联系，那么整个恋心节行动的计划都会改变。有自己的参与，又怎么会让伊德内以身犯险呢？
正是她在瑞驰领的荒野里鬼混了十年，浪费了本该和老师并肩作战的机会，也迫使伊德内不得不在孤立无援的形势下勉强行事。如果这十年来，她能在城中给老师搭把手，又如何会有今日的苦果？
爱欧拉想知道，这二十年，伊德内是如何度过的。老师肯定做了很多事，这些事不能随着她的一死而消散。她要记录下老师的言行事迹，以此寄托自己的哀思。
当然，她没有把这些话说给迈德纳奇，因为她已经泣不成声，在凯伊的安抚下，才勉强就座。
“这个问题，三言两语很难说清楚啊。坐吧，孩子，让我想想从何开始。”
老人把双手交叠，搭在手杖的顶端，浑浊的双眼越过众人，遥望远方的群山。
“让我们从三十年前说起吧……”
在漫长的岁月里，瑞驰人和诺德人已经形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以马卡斯城为中心的山间谷地被诺德人控制，瑞驰人渔猎于荒野。二者交界的卡斯威斯腾等地则被诺德化的瑞驰人地主占据。
然而，随着马卡斯城内开采出大量银矿，这种均势被打破。时任领主霍夫迪尔大肆招兵买马，四面出击，疯狂挤压瑞驰土着的生存空间。
时间来到三十年前，第四纪元173年有两件大事：一是先祖神洲通过两年征战，于当年年末完成了对帝国都城的三面合围；二是天际军团在乔娜将军的带领下驰援西罗帝尔。这两件事情对瑞驰领产生的影响却是令人始料未及的。
至高王伊斯洛德——托伊格的父亲——征召了一支庞大的军队，仅作战人员便接近两万之众，还有更多的精壮劳力提供后勤。
由于冬堡和莫萨尔人口匮乏，雪漫、佛克瑞斯和裂谷又承担了物资供应的重担，其他领地被摊派的兵员额度极大。马卡斯城不得不提供二千名全副武装的战士，此举几乎抽空了霍夫迪尔领主麾下全部的机动兵力。
彼时的迈德纳奇虽然正当盛年，却已经统领一个强大的瑞驰部落超过十五年。他敏锐地察觉到，诺德人已经无力维持压制的态势。在与周围几个部落串联后，他果断发起进攻，并且取得了预料之外的辉煌战果。
不到一年时间，瑞驰诸部落仓促集结的联军竟势如破竹，所过之处，民众箪食壶浆，赢粮景从。占尽天时的迈德纳奇宣布自己成为全体瑞驰人的国王，并传檄马卡斯城，要求霍夫迪尔领主放弃无谓的抵抗。
瑞驰联军不急于兵临城下，迈德纳奇清楚，己方人数虽众，更挟连战连捷之威势，但缺少进攻城墙的手段和经验。整个秋季，他截断通往卡斯河上游和下游的官道，放任各部落在乡间掠夺，再将失去土地的诺德人驱赶到马卡斯城中。
第一场雪降临之际，卫兵们把一个诺德人押解到狂怒之王的营帐。此人身材修长，四十多岁年纪，头顶微秃。他右手抚胸，行礼如仪。
“向您致意，瑞驰人之王。鄙人格拉斯克，马卡斯城的男爵，带来我和同僚们的问候。”
按照这个格拉斯克的说法，包括他在内，很多诺德贵族都反对霍夫迪尔领主的扩张政策。尽管过去的十余年间，诺德人在瑞驰领控制的土地面积扩张了两倍有余，但这些新领土过于贫瘠，开发难度极大，而且还要不时遭受瑞驰人的反攻。
可恶的是，霍夫迪尔领主不仅固执己见，还公然排斥异己。就在上个月，他以汉蒙斯托尔附近的一个苹果园作为补偿，没收了格拉斯克在左手矿场的冶炼厂。在此之前，这贪婪的暴君已经多次施展类似的伎俩，坑骗大量财产。
迈德纳奇笑了笑，把玩着手里的苹果，这颗可爱的小东西正是产自汉蒙斯托尔。他的勇士们轻松歼灭了当地守军，将所有的一切收入囊中。
格拉斯克表示，那些和他有着共同遭遇的贵族们已经达成共识。他们愿意作为内应，帮助瑞驰人夺取马卡斯城。作为条件，他们希望与迈德纳奇平分霍夫迪尔领主聚敛的财富和产业，并在未来的日子里，协助国王陛下治理整个瑞驰领。
“哦？你们愿意背叛自己的领主，拥立一个瑞驰人为王？”
狂怒之王气势暴涨，身体前压，额头快要顶在格拉斯克的秃脑门上。
“瑞驰人渔猎，诺德人耕种，这是自神话纪元至今，不曾改变的天性，是神灵降下的启示。我们并非叛逆，霍夫迪尔一意孤行，背弃圣灵的教诲，入侵瑞驰人的领土，那么他就不再是我们的领主。只要陛下能让治下子民各安天性，那么您就是圣灵赐予我们的王。”
“我可不信你们的什么狗屁圣灵。”
格拉斯克与迈德纳奇保持对视，眼神没有任何闪躲。
“那是自然的。您卑微子民的低贱信仰，对陛下来说毫无意义，不如随他们去吧。”
那一年的冬季格外漫长，而转过年的春季又格外寒冷。
在格拉斯克的指导下，瑞驰联军花费好几个月的时间，制作了大批攻城器械。原本分散行动的各部落也陆续会合，失去劫掠的机会导致很多族长提出抗议，但迈德纳奇许诺，攻占马卡斯城之后，他们可以纵兵十日。
对于马卡斯城的居民来说，日子更加难熬。随着城外定居点的不断沦陷，逃进城中的难民越来越多。冬季之后，本已作鸟兽散的叛军竟然再次聚集起来，并且摆出围而不攻的架势。经历半年的围困，存粮消耗近半，领主宣布对小麦和盐实行配给制，这在城中引起了一定程度的恐慌。
第四纪元174年夏，次种月，在遥远的西罗帝尔省，先祖神洲攻克帝都。十天之后，亦即五月二十二日，瑞驰联军攻克马卡斯城。
“猛虎”内波斯带领自己的部落最先攻上城墙，十几分钟后，城门被打开。联军在格拉斯克和他的同伙带领下，挨家挨户抓捕顽抗的诺德人，顺便没收他们的财产。等到迈德纳奇的部落进入城市时，局面已经完全失控，到处都是流血和屠杀。
直到第二天下午，狂怒之王才找到格拉斯克，并根据他的指引前往石下要塞。可惜霍夫迪尔领主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混乱持续了一个月。
年中月二十一日，夏至。在崇拜太阳的瑞驰人眼中，这一天是乌鸦之神创造世界的纪念日，也是新年的开始。迈德纳奇认为，新的一年将是瑞驰人抗争数个世纪，终获自由的开始。
同一天，格拉斯克站在希达纳矿场门前。他决定放弃父亲的姓氏，以银与血书写自己家族的新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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