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妄自尊大容易让人看不清现实，而反过来，草木皆兵亦有庸人自扰的嫌疑。
如何把握两者间的尺度是个难题，不仅凡人难以勘破，就连神明也无法免俗。
兽人王泰瑞斯正战战兢兢，就听面前漂亮的男人开了口：“算了。我也不为难你，你和你的族人们，留在冰雀花当十年安保，时间到了就自己决定去留吧。”
那人的声音像在唱诵咒语，有无形的黑色魔纹随着话音诞自虚空，在须臾之间缠住了泰瑞斯的手腕。
云魏抬眸，“怎么样，这个契约不算过分吧？补充一句，我的伴侣挺爱吃醋，所以不是我和你签订契约，而是你和诸元大陆。若有违背，你和你的族人也会‘飞出去’，片刻不息的。”
他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契约魔法了。
在增长了许多见识之后，他使用的咒文竟然再次和最初那时一样随意无比，颇有些看山是山、不是山、终究仍是山的禅味。
但泰瑞斯却没有立刻答应。
他格外警惕地看着面前的魔法师，呲牙问道：“这根本算不上是惩罚。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招？”
“没什么。只是很庆幸，你幸好没动那孩子半根寒毛。”云魏看向不远处，艾萨克正趴在地上，扮演被勇者打倒的大坏蛋，他不由得笑了起来，“你就当，托了那位小朋友的福吧。”
他再次看向泰瑞斯，瞳孔间似有光华闪过，“对了，顺便问问吧，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泰瑞斯沉默了片刻，终于答道：“好像，是叫恩里科吧。俺也挺无奈的，那毛孩儿老叫俺猫猫……他奶奶的，俺哪里像猫了？明明是老虎，吊睛白额大老虎！结果可好，你猜怎么着？他居然以为俺是名叫虎虎的猫猫！”
一脸粗犷的大汉梗着布满青筋的脖颈，耐不住地爆出几句粗口，说的却净是是可可爱爱的叠词。
兽人果然都挺萌的。云魏这么想道。
他轻咳了一声，微微抿了抿唇。
泰瑞斯这才如梦方醒，震惊地张大了方才根本不受控制的嘴巴，大声嚷嚷道：“你刚刚到底对俺动了什么手脚？俺怎么会像个傻缺一样，把什么话都往外说的了？！”
他涨红了黝黑的脸，也不知到底是羞的还是气的。
“一些小把戏罢了，不值一提。”云魏坦然地接受了来自壮汉的谴责视线，反问道：“不啰嗦了。这条件，你到底接受不接受？”
虽然还是商量的语气，兽人王却已经知道，他根本没有别的选择了。
随着黑色的魔纹没入腕间，云魏也解开了锁缚泰瑞斯的水链。
身高超过两米的兽人王一骨碌就站了起来，抬起头的刹那带来铺天盖地的威压，望向他的目光竟然泛着凶光。
云魏心头一紧。
他条件反射地在指间扣住了瞬发魔法，在意识到泰瑞斯其实是看向他的身后时，又不动声色地将凝聚压缩的元素弹驱散了。
他这便转身眺望，果然瞧见北面的天空处出现了迅速放大的小黑点。
然而，在看清那是迅速接近的大花驴后，他的嘴角还是不由得抽了一抽。
而也在这个时候，只听泰瑞斯道：“居然空门大开？一点也不光明磊落的人类，你可真是放心俺啊。”
云魏没有理他，他正努力辨认着被哈默尔驮在背上的两个人，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那是约瑟与科罗两位。
光从外貌来看，这两个人的变化不可谓不大。
也就在这时，艾萨克抽空来到了他的身边，向泰瑞斯道：“他是放心我。但只是解决你的话，完全不需要他亲自动手。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改天咱俩可以练练手。”
泰瑞斯也冷哼了一声，“俺知道你，弑神者。但俺不是迈斯达克那草包，你可以干掉他，却未必能打得过俺。”
两人的目光对视，在空气中迸出灼热的火星。
那是习以为常的剑拔弩张的氛围，云魏不用扭过头去，他早已司空见惯。
在几个呼吸不到的时间里，精灵族的大贤者已经把雷斯顿的两位送到了他们面前。
对方随即就地一滚，又变身成了那气质忧郁的高挑帅哥。
云魏正要上前寒暄，眼前却突然一花。
只见又高又壮的泰瑞斯居然直接越过了他，对方用力地掐住了哈默尔的肩膀，“是、是你么……芬里尔。”
这语气，怎么听怎么感觉又有故事。
被素不相识的人突然来了个熊抱，哈默尔只想放声尖叫，“救命呐云老爷！快让他把脏手从我身上拿开！喂，你谁啊，赶紧松手，好臭！我要被你臭死啦！”
“果然是你。你果然没变。”泰瑞斯定定地望着面前的木精灵，终于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
“瞧着这么大个人，可惜脑子不太好。”哈默尔用力瞪了对方一眼，绕开这怪人走到了若有所思的云魏面前，“天啊，云老爷，居然真的是你！”
木精灵无比夸张地咏叹道，可除了语气以外，云魏却没听出多少真心实意来。
于是云魏问道：“你们怎么过来了。事情我刚刚已经听泰瑞斯说了。这边明明很危险，你们还能不顾安危前来，我很欣慰。”
哈默尔挠了挠脑袋上翘起的呆毛，解释道：“是修道院那边的小萝卜头们用望远镜看到了，他们说那个刨坑的大猫猫消失了。我接过来一看，好家伙，结果是你回来了。”
要知道，精灵族的视力，可是不逊于亡灵法师的。
然而，下一刻，哈默尔已经笑不出来了，“等一下，泰瑞斯是谁？该不会，这人就是那头看起来就很笨的猫猫吧？”
修长的食指伸了出来，指的却是那挡住光线的雄壮兽人。
云魏也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就当默认了。
泰瑞斯却露出了匪夷所思的傻笑，就像是把笑容转移到了自己脸上，“嘿嘿，芬里尔，我们又可以一起共事了。”
哈默尔当即炸毛，“呸！父神的名讳也是你可以叫的？我想起来了，传说以前总有个馋猫溜进父神的花园，把一切都搞得乱七八糟，该不会，该不会……就是你这家伙吧？”
泰瑞斯也挠了挠后脑，辩解道：“那个，俺主要是找蜂蜜，碰掉那些水果，只是不小心。”
却是承认了。
虔诚的精灵贤者明显已经气急败坏，拖着那大汉就走到一边教训起来。
两个非人生物之间你来我往，一人有意纵容，一人菩萨心肠，哪怕闹得鸡飞狗跳，其实乐在其中。
云魏无奈地摇了摇头，复又看向约瑟，这位他名义上的学生。
几年不见，对方已经成熟了不少，尤其是那双沉稳的眼睛，更像是一柄尚未开锋的利刃了。
见云魏望了过来，昔日的炼金学徒礼貌地点了点头，鞠躬行礼道：“老师。”
云魏免不得轻叹了一声，“约瑟，我可真担不起你这声称呼。说实话，我根本没有教过你什么。”
他绝对是天底下最不称职的师父了。
约瑟摇了摇头，无比诚恳地道：“光是挂着您的名头，我已经收获了太多从来未肖想过的好处。更何况，如果没遇见您，或许我依然只是炼金城里一个默默无闻的学徒罢了。”
“你太谦虚了。”云魏听了，更是愧疚得不行，连忙从空间里取了一枚戒指出来，“这里面装了很多奇珍异宝，你先拿去，随便挥霍就是。还有一些是带给你和律枢的礼物，对了，你和律枢……你们还好吧？”
本来还在推拒的新晋炼金大师，闻言竟然难得的羞赧了起来，“托您的福，我们很好。我们，已经结婚两年多了。”
“哟！那我可错过了你们俩的喜酒。”云魏板起脸来，眼尾却透着笑意，“他有没有教过你，俗话说的好，‘长者赐，不可辞’？快点收下了啊，不然我找律枢告状去。”
约瑟无可奈何地搓了搓手掌，终于还是把那戒指收了下去。
云魏又道：“我这次和艾萨克也不会呆多久，最多也就等到明年红月。不过随着之后诸元世界越来越稳定，我们可以停留更长的时间，到时候我就可以把毕生所学都教给你喽。”
约瑟腼腆地笑着。
他不知道自己的师父究竟又经历了什么，只觉对方容光焕发，更增从容。而他的心里也满满的，渴望着，想要努力报答。
但云魏的眸光忽然凌厉起来，“说起来，你最近在忙什么呢？”
也许是自觉亏欠太多，这个不称职的老师居然厚着脸皮摆起谱来。
幸好，向来兢兢业业的约瑟最不惧怕涉及专业的问题。他挺起胸膛，一五一十地把自己近来的研究成果向云魏简要汇报了一下。
云魏听得连连点头。
原来，约瑟竟然真如席德所说，在远离炼金城后，开创了属于自己的风格。
对方在法阵与魔法道具的关联方面下了功夫，原本相互独立的魔法道具可以通过法阵相互联系配合，轻而易举地实现一加一大于二的作用。
更加智能，更加独立于人。
“在科学的世界里，有门课讲这个的，叫作自动控制理论，关键就是要及时采集反馈，重新进行新的输入。你等着，我找找……伊萨，是不是在你那边？”一边找着，云魏一边高声问道。
“我这边是有。但你确定要在这里拿出来？行行好嘞我的小祖宗，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正在疲惫地招架着恩里科的连环木剑，艾萨克根本腾不出手。
约瑟也道：“没关系的，老师，之后空了再给我就行。对了，您要不要先看看科罗……”
云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才忽然反应过来，他是不是漏了个人，“呃，科罗跑哪里去了？”
他原地转了一圈，这才发现自己最忠诚的仆从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蹲在那被泰瑞斯掏出了的沟渠边。
那孤零零的背影哦，看起来就好可怜，好落寞。
好似全天下人皆负我。
他连忙走了过去，招呼道：“嘿，我的村官先生。好久不见，怎么变了个人似的？”
云魏本来只是想开个玩笑罢了。
但科罗转过身来，哭得通红的眼睛还是把他吓着了。
“我的天，你这是……科罗，到底怎么回事？”云魏略带心虚地问道，暗想，该不会是因为他的疏漏，惹对方伤心了吧。
也别怪他过于自恋。
从方才开始，他就一直没歇过气，一直都在叽里呱啦地和别人说个不停。
谁让他一走走了许多年头呢？和朋友和伙伴们久别重逢，自然而然就有许多话说。
然而，科罗的话却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自我意识过剩。
只听对方哽咽道：“地被挖断了，我们，呜，我们冰雀花与诸元大陆的联系，被斩断了……”
云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他当真看到，一颗豌豆大的泪珠，从那精瘦村官的眼眶里滚了出来，又在贫瘠的泥土表面摔个粉碎，只留下略深的暗痕一抹。
科罗对雷斯顿的感情，是最质朴最诚挚的，远超他们所有人的。
冰雀花大公安静了半晌。
他敛下眼眸，却是伸出了手掌，掌心朝着那装满死寂海水的沟渠方向。
在这个刹那，几乎所有人都看向了他，因为他们都从这位魔法师身上，感受到了恐怖的魔法波动。
坚硬的地面被活化成了散着光晕的土元素，又很快，在众人的轻呼声里，转变成了蔚蓝色的水元素。
几个呼吸过后，一切又悄然平复。
原本大约三十米宽的“疆界”，甚至在眨眼间被云魏拓宽至了一百米左右。
科罗彻底呆住了。
他原本以为，云魏会帮他把那蠢猫挖开的河道填平的，结果对方非但没有帮忙，反而变本加厉地把那沟渠拓得更宽了。
如果说以前的断绝，还有藕断丝连的可能，但现在，面对着那波涛滚滚的宽阔河面，科罗久违地从心底生出了怒火。
是被捉弄的绝望，是被背叛的怒火，是难以忍受的委屈。
“您这又是何意？捉弄我这样的小人物，难道可以令您感到开心？”他的嘴唇都在哆嗦，可哪怕对方是自己的领主，他也大起胆子质问了。
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如你所见，亲爱的科罗村官，我在帮忙把河道拓宽。”云魏温和地解释道，苍白的脸配着勉强的笑，却在科罗的眼睛里显得狰狞无比。
还是第一次尝试如此大规模的元素转换，哪怕是强大的魔法师，此刻也难免感到脱力。在约瑟的搀扶下，他懒洋洋地席地坐下。
科罗已经要被气昏了，他伸出手来，指着云魏，结结巴巴地问道：“为，为什么？”
云魏却还是在笑，“我要谢谢你，科罗村官，是你刚刚启发了我。我刚刚只完成了一小部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会重复五到六次，直到这河道由西向东彻底贯通。”
“这不是断绝，这是联系，是北海与东海的联系。你知道吗，等青沧湾与翠云海峡被我彻底打通，远在伯利恒领的货物都可以从海上运到雷斯哥罗德。”
“这便是，我这次回归献给诸元大陆的礼物，一条诸元大陆上史无前例的大运河！挖开了又怕什么？咱们还有约瑟在，让他给你设计一座荟萃炼金术的大桥来。”
说到这里，云魏居然格外开怀地笑了起来。
水运实在是太重要了，哪怕是放在遥远的二十一世纪，运输成本也往往只有铁路运输的三十分之一。
更别提在仍以畜力与人力运输为主的诸元大陆了。
不说远的，就连凯瑟琳大帝都会下定决心御驾亲征，去海里把陌生的未知通通打扫干净，方便人们通过水道任意往来。
寻常水道尚且如此，又何况这联通两大水域的关卡呢？
等到了那个时候，他这守在运河北侧的冰雀花领，他的雷斯顿，不仅扼守了前朝遗留下来的“荒境之门”，还霸占了一条流淌着财富与蜜汁的海上动脉。
这简直，完全就是诸元大陆版的，世界渴望之城啊！
他可真是个天才，活该暴富呀！
思及此，云魏越发满意了起来。
而听完云魏说的话，在场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但原先最早呆住的科罗，此时却兴奋地蹦了起来。他不顾脸颊上未干的泪痕，一个劲儿地向着云魏道歉，恭维的话就像不要钱地往外蹦着。
也不知道秦律枢到底在怎么推广文化，似乎冰雀花领如今人人都会使用成语——
“我的好老爷，我最雄才大略的领主，都怪小人鼠目寸光，差点误会了您功在千秋的大手笔！该罚，该罚啊！”
说着说着，科罗就伸出手来，径直朝自己脸上招呼。
他当然没有成功，因为刚一竖起手掌，便被眼疾手快的约瑟及时地拉住了。
只听对方数落他道：“你说你啊，平时的机灵劲儿都到哪里去了？还敢怀疑老师。得亏希尔德加德今天没来，不然铁定一棍子把你扫进海里。”
“你可别说我了。”恢复了活力的科罗村官，立刻火力全开，像往常那般呛声道：“倒是你，我们万众瞩目的大师，若是拿不出令我满意的大桥方案，我可是会带头反对的哦！”
约瑟立刻住了嘴，眼神这就往那波涛汹涌的河面飘忽而去。那两颗炯炯有神的眼珠子来回逡巡，似乎说明着，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着手构思了。
坐没坐相的领主笑呵呵地看着两人的互动，他问道：“大运河准备取什么名字？科罗，你回去就可以开始征集。”
“好嘞，这简单，通通包在我身上。”科罗干劲儿满满地拍了拍胸脯，率先给出自己的提议，“既然是在冰雀花与翡冷翠领之间破土动工……依我看，‘翠花’是个好名字！”
云魏听得，只觉两眼一黑。
在某个失落的瞬间里，他甚至觉得，冰雀花领也位于全地东北，其实倒也贴切。
他干巴巴地笑着，到底不忍拂了科罗兴致勃勃的心思，只道对方放手去做便是。
云魏暗想，反正，还有秦律枢为他兜底呢。
他们上下齐心群策群力，总能想出个流芳百世的佳名来。
就这么放下心来，疲惫的魔法师正待放松休息，却又看到，南面的天际尽头处，再次出现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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