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好的,自那杯清冽的香槟起始,侍酒师便适时地、沉默地续上各色杯盏。
先是配着细腻鹅肝酱与无花果脆片的白葡萄酒,带着些微矿物的凛冽,恰好中和了脂膏的丰腴。
待到煎得恰到好处、边缘微焦内里仍见粉红的乳鸽胸肉佐黑松露酱汁呈上时,换成了一支年份稍浅、但果香充沛的勃艮第红,单宁柔和,在舌尖与浓郁的菌香、禽肉的甘美缠斗、交融。
主菜是慢炖小羊排,裹着一层香草与面包屑的酥壳,内里的肉纤维几乎在齿间化开,配菜是嫩得能掐出水的芦笋尖与迷迭香烤小马铃薯。酱汁的浓稠、肉质的酥烂、蔬菜的鲜甜,在精心计算的温度与摆盘中被一一呈现。
即便是那配餐的、看似寻常的蒜香黄油面包,也烤得外脆内软,麦香与奶香、蒜香交织,引得人忍不住多用几片去蘸那盘底最后的酱汁。
银叉与骨瓷碟偶尔轻碰,发出极悦耳的脆响。话题起初是散的,像水面随意漂着的浮萍。
先是围绕着菜肴展开,称赞主厨手艺,议论葡萄酒的产区与风味,间或夹杂着对餐厅装潢细节的评点。
之后从各人学业工作的讨论,到考试周的烦恼,渐渐漂移到正在进行的世界杯,英格兰的内讧,齐达内之于法兰西的作用,德意志战车是否还有油,c罗和梅西的冉冉升起,男士们对此显然更有发言权,声音不觉高了些,带着球迷特有的、对某些队伍恨铁不成钢的激动与臆想。
女士们则更多谈论着刚刚结束的伦敦春夏时装周,某个新兴设计师的怪异廓形,或者某家博物馆新开的特展。
庄欣怡甚至提到了最近在腐国年轻人中忽然流行起来的、一种叫“脸书”的网站,据说在哈佛和常春藤很火,刚向部分大学开放。“好像能上传照片,找老同学,挺有意思的。”她语气里带着尝试新事物的兴奋。
陈佳佳则小声抱怨着最近的论文导师如何严苛,一个注释格式不对都被打回来重改。
场面是热闹的,笑声不时响起。但在那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之下,又始终浮着一层薄而韧的矜持。
这矜持并非源自菜肴的昂贵或环境的奢华,而是源于席间那位始终微笑聆听、偶尔才温和接话的大小姐。
每个人,即便是在咀嚼或举杯的间隙,眼角的余光,声调的微妙调整,似乎都无形中绕开了那边。
谈论可以轻松,笑声可以爽朗,但姿态里都多了几分不经意的端正,言辞间也少了几分平日圈内人相聚时的肆意与狎昵。
毕竟,那位仪态万方的李小姐,虽笑意温煦,语气柔和,毫无架子,甚至带着几分属于年轻女性的、真实的兴趣。
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位的分量足以与在座任何一位家中执掌权柄的长辈平等对话,甚至犹有过之。
好像一些话题,她总能极自然地接上一两句,信息精准,建议点到即止。
那不是炫耀,而是一种资源与视野的自然流露,是自幼耳濡目染、已成本能的认知框架。她无需刻意强调什么,只是坐在那里,从容用餐,细心倾听,适时回应,便已无声地划定了某种界限。
她可以俯就,可以亲切,但她所代表的那个世界运行的规则、拥有的筹码、衡量事物的尺度,与在座大多数人熟悉的、正在奋力攀爬的阶梯,存在着维度上的差异。
这份差异,像一层透明的玻璃,将宴饮的欢愉与某种更深层的审慎隔开。
李乐在一旁瞧着,心里只觉得有趣。
目光在席间众人那热情又克制、放松又紧绷的脸上掠过。
这是一个临时形成的、充满张力的“社交场域”。眼前这桌人,构成了一个因“指南针基金”这个临时资本纽带而形成的、边界模糊的“实践共同体”。
王铮与盛镕的“离场”造成了结构性的权力真空与信任危机。
而今晚这场聚会,则是外力介入后,试图进行的“仪式性修复”与“边界重划”。
每个人的表现,都是个体在面对更高阶的“文化资本”与“社会资本”展示时,进行的认知调适与策略选择。
而大小姐,则完美扮演了那个“高位介入者”的角色,
他看着她如何娴熟地运用她的惯习,那种顶级财阀继承人自幼被严格训练出的、融合了东方家族权威与西方现代企业治理要求的身体姿态、谈吐方式、情绪管理。
微笑的弧度,倾听时微微侧头的角度,发表意见前那几乎难以察觉的、半秒钟的沉吟,甚至用餐时刀叉摆放的角度,无一不是经过千锤百炼的、最优化也最安全的“表演”,旨在维持一种“亲切的权威”。
而席间其他人,则在自觉或不自觉地调整着自己的“表演”,以适应这位突然降临的、最重要的“观众”。
韩远征变得更加“尽责”与“沉稳”,罗耀辉收敛了“纨绔”,罗婵的“优雅”与“才情”展示......在真正的“行家”面前,则显出一种小心翼翼的调试,甚至偶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退守。
这是一场精妙的、多层次的互动仪式,每个人都在确认彼此的位置,试探可能的联系,计算着情感能量与符号资本的交换。
所谓圈层社交,大抵就是在觥筹交错与美食珍馐的掩盖下,进行着资本形式的持续交换、比较与确认。而今晚,交换的汇率被骤然重估了。
李乐抿了一口红酒,任由那复杂的果香与单宁在口腔蔓延。
他像个置身事外的田野观察者,带着些许抽离的兴味,审视着这由他一手“促成”的社交实验。
他清楚自己在这个场域中的位置有些特殊,既是联结者,也是某种意义上的闯入者。
他拥有的资本构成复杂,难以简单归类,这反而给了他一种奇特的自由度。可以是最不像权贵的权贵关联者,也可以是最不像书生的书生。
而大小姐的存在,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将原本松散的小圈子,骤然置于一个更宏大、也更现实的引力场中,逼迫每个人重新审视自己的坐标与轨迹。
饭至中场,酒过数巡,最初的震惊与小心翼翼,被美食、酒精和看似轻松的闲谈稍稍融化了些。席间气氛松弛下来,那种绷着的矜持感,被一种微醺后的、更为真实的疲惫与松懈替代。连水晶灯的光芒,仿佛都显得柔和温存了许多。
就在这时,韩远征放下了手中的刀叉,银器与瓷盘接触,发出清脆但克制的“叮”一声。他拿起餐巾,按了按嘴角,动作有些缓慢,像是在积蓄勇气。桌上原本关于某支球队战术的讨论渐渐低下去,众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聚焦到他脸上。
韩远征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似乎带着红酒残留的暖意,也带着沉甸甸的东西。
抬起头,目光扫过桌边每一张熟悉或半熟悉的面孔,在罗耀辉脸上停了停,在陈佳佳脸上停了停,最后掠过李乐和李富贞,又回到桌面中央那束已然有些萎靡的玫瑰上。
“正好,今天难得人齐,李乐两口子又破费招待我们。”
“大家前阵子都忙,考试、论文、实习,一直也没机会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最近……大家也都知道,基金这边遇到了不少事儿,波折挺大。王铮,盛镕......接连出问题,FSA的调查,业务暂停。”
提到这两个名字时,桌边有几人也不自觉地移开了目光,或低头盯着酒杯,气氛瞬间为之一凝,方才那点微醺的暖意像被戳破的气球,咻地漏了个干净。
“这事儿说到底,我是基金的负责人,最早也是我牵头把大家攒到一起的。识人不明,风控把关不严,让大家的投资担了这么大风险,也让咱们这个好不容易搭起来的摊子,差点.....散了架。”
他抬起头,目光逐一与几人接触。
“这里,我向大伙儿,向各位信任我、把钱投到指南针的朋友们,郑重赔个不是。”说完,他举起杯,也不管杯中是多少,仰头一饮而尽。红酒顺喉而下,他放下杯子时,脸颊已有些微红。
席间静了一瞬。众人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有理解,有无奈,也有一丝残余的不满。
就在这时,李乐“啧”了一声,打破了沉默。他拿起酒瓶,身子探过桌面,不由分说地往韩远征那只空杯里又倒了小半杯,动作随意得像在宿舍里分饮料。
“你要是想多喝点这好酒就直说,还能不让你喝?非得找这么个由头,搞得跟江湖大佬金盆洗手前认错似的。不过,这瓶89年的玛歌我从家可就带了三瓶,你这一赔不是,搞得我压力很大啊。”
略带戏谑的话语像一根针,轻轻戳破了刚刚开始凝聚起来的那点沉重气氛。
“噗~~~”庄欣怡没忍住,第一个笑出声来,虽然那笑容很快收敛,变成一种无奈的摇头。
罗耀辉也“嗤”地一下,肩膀松弛下来,靠回椅背,嘀咕了一句:“就是,矫情。”
安德鲁的嘴角也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拿起酒杯,对着韩远征示意了一下,小雅各布则饶有兴致地看着李乐,蓝眼睛里闪着光,仿佛在欣赏一出即兴喜剧。
韩远征被李乐说得一愣,随即脸上涌起一阵窘迫的红,方才那杯酒下肚引起的些微悲壮感,瞬间散了大半,透进一丝哭笑不得的生气,低声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知道你不是,” 李乐笑着举杯,“行了,过去的事儿,该担的责任要担,该长的记性得长。但饭还得吃,路还得走。但在这儿喝酒赔罪,解决不了问题。关键是,接下来怎么走。”
“正好,你给大家同步一下现在的情况?也免得大伙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瞎琢磨。”
话题自然而然地,从情绪化的自责,转向了现实问题的探讨。众人脸上显出倾听的神色。
韩远征点点头,“行,那我就.....先把这事儿的源头,还有基金这边的遇到的现实困难说说。具体的原因是......”
李乐把酒瓶交给一旁等着的服务生,一屁股坐了回去。
大小姐嘴角微颤,瞄了李乐一眼,那意思,这转折的挺淳朴?一瞧就是商量好的。
李乐迎着大小姐的白眼,笑了笑,凑过去嘀咕一句,“人生如戏,全靠演技,情绪带入进去,也就不觉得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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