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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辩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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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变戏法似的,凭空出现在何肆手中的红丸。

朱颖惊骇道:“水生,你该不会真是神仙吧?”

何肆否认道:“不是。”

朱颖惊讶错愕不减,“那这是什么灵丹妙药吗?”

何肆缓缓摇头,忽然又会心一笑,说道:“且唤名儿聚存添转丸。”

因为在他心湖之中,隐隐有些片段凫水而出,好像曾经有人从两半厚重的胸脯之中拿出了一丸赠与他手。

虽然现在已经确乎自己手中的红丸与口述之物风马牛不相及,但也不妨他胡言乱语。

……

学塾之中。

王思高手持戒尺,轻轻挥舞,摇头晃脑,别看这不大的戒尺在王夫子现在手中轻轻飘摇,可要说落到谁的手掌心,那可真是痛彻心扉,端的是孩童们都怕的威刑肃物。

故而王夫子只是轻描淡写说了声,“念书。”

众人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

今天学的文章是《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有问顾名思义,乃是将一年分为七十二候,二十四个节气每个分成三候,简明扼要界定了 “节气” 与 “候应” 规律的文章,出自《吕览》。

不过几句,众人诵读的声音便低下去,起起伏伏,疙疙瘩瘩,实在是认不全字的人太多了,只得是秀才识字读半边。

“停停停!念的甚么玩意儿!”

王思高这个真秀才站不住了,用戒尺重重敲打师案。

“哪些个字不识得?一个一个问。”

这一下可热闹了,有人问“鱼陟负冰”的,有问“獭祭鱼”的,有问“鹰化为鸠”,有问“田鼠化为鴽,牡丹华;鴽音如,鹌鹑属,鼠阴类。阳气盛则鼠化为鴽,阴气盛则鴽复化为鼠”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王思高捋了捋胡子,感叹自己从前在大户人家教书时,几乎听不得这些蠢问题。

面对一群懵懂无知的孩童,他却不得不耐心解答每一个问题。

王思高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看似安慰学生,其实安慰自己,“学问之道,贵在求知。不懂便问,是为好学。但你们所问的这些字,皆是四书五经寻常见的,不通晓便要以为耻,我今天教了,就再不许忘了。”

说着他拿起戒尺,一下一下敲击师案,一一解释道:“‘鱼陟负冰’,是指鱼儿在冰下活动,冰层之上则有鱼儿的痕迹;‘獭祭鱼’,说的是獭捕鱼后陈列于岸,如同祭祀一般;‘鹰化为鸠’,则是说鹰在春天变为鸠鸟;至于‘田鼠化为鴽’,则是描述了天地阴阳变化,鼠类在阳气盛时化为鴽鸟,阴气盛时又变回鼠类……唉,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也罢,知道你们底子都差,我受累,通篇讲一遍吧。”

王夫子难得的开始妙喻取譬,娓娓道来。

有学生听得入迷,这可不是平日里的子曰诗云,枯燥乏味至极。

今天听到的,怎么有些像是神话故事里头的七十二变呢?

为什么到了惊蛰三候,老鹰就能变成布谷鸟?到了清明二候,田鼠能变成鹌鹑?

到了寒露二候,飞物化潜物,黄雀入海为蛤;到了立冬三候,雉入大水为蜃。

刚讲到立冬节气,有一名年龄稍大,姓名叫作李刁的学生出言质问道:“王夫子,你莫不是在哄小孩子玩呢?变戏法都不带你酱婶儿,一会儿天上飞的,一会儿地上跑的,一会儿水里游的,还能随着时节变来变去?”

王思高瞥了一眼这个学生,也是个戳得自己眼珠子痛的。

他对于自己堂下学生的家世不可谓不了解。

李刁,谁家好人会给孩子取这个名?

他老子大字不识几个,是巡捕营的一个小尖哨,还是无行粮的,黑夜巡逻、白昼驻守,也就和三班衙役差不多,唯一的好处大概儿子不算皂隶之后,这才好说歹说送到自己学塾里来了。

不过他的出身依旧不好,因为娘亲曾是个窑姐儿。

自己这把岁数了,也不走夜路,别说这辈子都在街上碰不到他老子,真遇到事了,也指望不上,故而没什么好客气的。

“你这小子,当真顽贼,爱听便听,不听外边帮闲钻懒,放刁撒泼去,没人管你。”

李刁却是个滚刀肉,嬉皮笑脸道:“王夫子,我这不是敏而好学吗。”

王思高面色更难看些,敏而好学下句不正是不耻下问?

真是半点儿尊师贵道都不懂!

王思高看了看窗外天气,阴阳怪气道:“今个是十月初二,已经立冬二候第二天了,要不你出去郊野寻摸一番,说不定就能看到野鸡排着队跳进水坑里。”

李刁也是个倔脾气的,反问道:“依夫子之言,若是没看到怎么办?”

王思高冷笑一声,哪有上赶着找羞辱的?

当即便用一句《时训解》上的原话回答:“立冬之日,水始冰。又五日,地始冻。又五日,雉入大水为蜃。水不冰,是谓阴负。地不冻,咎征之咎。雉不入大水,国多淫妇。”

李刁听到王夫子似乎刻意咬重了“淫妇”两个字的读音,被他话中刺头戳到,兀得攥紧了拳头。

一旁同桌的好友张钧成眼疾手快,伸手按住同窗的胳膊。

李刁松开拳头,确听好友对着王思高说道:“学生斗胆一问,这话怕不是夫子胡诌的?学生刚才仔细翻书了,哪有什么雉不入大水,书里根本没提这些。”

王思高看了眼学生张钧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老子是个打更的,和巡捕营值夜的确是能尿到一壶去。

这两人蛇鼠一窝,三岁看老,将来定不会有大出息,不去作奸犯科都要烧高香了。

王思高冷声道:“《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里头没写,不代表《时训解》里面不写,朽木不可雕,我也懒得与你们多说,正巧纸上得来终觉浅,张钧成你也不信的话,就陪李刁一起去郊野寻觅吧,反正我这小庙容不下你们两尊大佛。”

说着,王思高目光略过两人,看向坐最后的一个学生,他不声不响,阴恻恻的。

王思高讥笑道:“后头猫着那个,马杏佛,别装死了,你要不要和他俩一起去?就你仨玩得好,一出溜的走吧。”

马杏佛抬头,一脸池鱼之殃的无奈,“夫子,学生无辜啊,学生是懂的,可不敢质疑您。”

王思高哼了一声,“知道你懂,但你这两个狐朋狗友不懂,你不得带带头?”

在座学子之中,就属马杏佛年纪最大,对于他,王思高其实是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

年幼失怙,家境贫寒,母亲是个浣衣娘,早年也算受尽求师之难、饥寒奔走之苦。

可如今,也仗着天资不错,肆意挥霍韶华,整日与张钧成、李刁这样的拿粗挟细,揣歪捏怪之辈混在一起,虽说可能是为了酒肉朋友的那顿酒肉,可时日久了,难免不沦为下一个方仲永。

其实这三人同伙欺辱朱颖之事,王思高早有耳闻,若是只有张钧成和李刁,便是狗咬狗,他懒得管。

但多了马杏佛就另当别论了,至于那个朱水生姐姐朱滢的告状,全然因为马杏佛的面子才揭过的。

马杏佛没有立刻应声,只是低着头,暗道真是走背字,今天朱颖没来,杀鸡儆猴的就变成他们三个了。

李刁与张钧成对视一眼,倒是默契无间,将这笔账平摊在了王思高和朱颖身上,不过王思高到底是治学夫子,开罪了他家里面也不好交代,只能是先拿朱颖撒气了。

马杏佛站起身来,对着王思高一脸谄笑,“夫子您消消气,大人有大量,哪能和他俩一般见识,什么叫做不学无术?不就是他们这样吗?至于学生我,倒是委屈,我一直都是潜心笃志听您教诲的。”

王思高冷哼一声,倒也不揪着他不放,只是给了个台阶道:“你说你潜心笃志,那我问你,这雉鸟为什么更多时候被叫成野鸡?”

马杏佛勾唇一笑,便知王夫子是真心让他借坡下驴的,回答道:“因为避讳,前朝曾有位吕后名雉,为尊者讳的缘故,所以雉鸟就改为野鸡了,夫子三月前讲的《辩讳》一文中提到过。”

此言一出,众学子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虽说闻道有先后,却也不是入学有早晚早就的,马杏佛果然还是这般不同寻常。

王夫子治学,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别说三个月前的文章了,三天前的他们都记不住啊。

新来的学生这会儿连三、百、千、千这等蒙学读物都没翻看明白呢,马杏佛虽然求学已经一年半载了,但按王夫子的说法,他若是不那么疲懒的话,今年就已经能着手准备县试了。

王思高面色稍微好看些,这个马杏佛,算是一众学生中最有灵气的了,虽然不学好,奈何有几分聪慧,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若是再读几年书,科考八股暂且不谈,贴诗、判词算估摸是拿不住他。

等叫他过了县试,或当个案首,便是一鸣惊人,他尚且年轻,再熬几年,只要不成白首童生,自己这个夫子也都与有荣焉。

念及此处,王思高终于不再计较他那狐朋李刁的狂悖。

王思高问道:“那天我举了些避讳的例子,不知道你有没有举一反三过?”

马杏佛恭敬说道:“学生记得些的。”

“你说说看。”

“楚州孝子徐积,孝行闻名,自幼丧父,因父亲名为徐石,终身不用石器,行遇石头则避而不践。其孝行被乡人传颂,名声显于京城,震动朝廷,所以朝廷诏赐绢米。”

王思高微皱的眉头缓舒,板着脸不露笑意。

“还有吗?”

马杏佛继续说道:“田登做州官时,自讳其名,州中皆谓“灯”为“火”。上元节放灯,州吏贴出榜文云,‘州依例放火三日’。”

见马杏佛连“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由来都能引经据典,王思高不由老怀甚慰。

王思高再问:“还有吗?”

其实到这儿已经满意,再多问便是意外之喜了。

马杏佛不待沉吟,又开口,“被追谥景皇帝的李虎,因为他,‘狐假虎威’成了‘狐假豹威’,‘放虎归山’成了‘放马归山’,‘三人成虎’成了‘三人成兽’。”

王思高还问:“还有吗?”

马杏佛见好就收,明明肚里有墨水,却故作赧颜道:“惭愧,学生一时想不起来了,不过也刚好举一反三了。”

王思高微微颔首,教训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说的这些都对,可也都不是讳嫌名的,《辩讳》中提到的两种反例,二名和嫌名,一个没沾。”

所谓二名不偏讳,即尊、圣、亲者名二字中的单字不避讳;不讳嫌名,则是可以不避讳近音而不同字的。

马杏佛点头,认真道:“学生明白的。”

王思高摸了摸胡子,有意考校学问道:“不如你再举些不讳嫌名的例子?毕竟当时昌黎先生那篇文章写得虽好,结果却是泥牛入海,收效甚微,令人唏嘘。”

马杏佛思索不过片刻,便斟酌开口道:“杜少陵,其祖父名审言;苏东坡,祖父名序;王摩诘,其母出身乃是当时五姓七望之一的博陵崔氏,‘审’ 与 ‘沈’, ‘序’ 与 ‘绪’ ,‘崔’ 与 ‘催’ 等字读音相近,然其存世之作中,均无刻意避讳嫌名,学生可以列举一二。”

见马杏佛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王思高也懒得叫他显摆,直接挥挥手道:“不必了,你坐下吧。”

马杏佛刚落座,李刁却站了起来,一脸得意。

“王夫子,如此说来,学生也能举例。”

“哦?”

王思高眉毛不由一挑,那还真是太阳打西面出来了。

没抱太大期望,他语气淡然道:“你且说说。”

刚才王思高只顾着看马杏佛了,是没看到,张钧成叫李刁附耳过去,窃窃私语,轻声撺掇什么——因为碰巧看到了学塾之外,两个身影相伴走来。

看了眼窗外,卡准了时间,李刁自信一笑,朗声道:“回夫子的话,朱颖他姓朱,他爹要是头不戴绿的话,应该也姓朱,但他老子还是个杀猪的,不仅近音,而且同音,照样没有避讳。”

相较于马杏佛的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李刁的粗鄙之言顿时引得哄堂大笑。

王思高这回没有生气,也是他被逗笑了。

他摆了摆手,无奈道:“话糙理不糙,这次就算你答对……”

话未说完,听了囫囵大概的朱颖便踢门而入,怒目圆睁。

“李刁你妈了个逼的!放你娘那臭私窠子淫妇歪拉骨接万人的大开门,驴子狗臭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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