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把一切都扭曲了。
茱达丝和托塔格在雨中像两团朦胧的影子，互相连接又撕扯。空中翅膀扇动的声音变得很钝，传到耳边像是模糊的呓语。
水汽如此丰盈。
只是天很暗，雨慢慢小了，雾气一样笼罩在海洋上空。海洋深邃，对比阴沉的天空，海洋更像是一个在不断扩大的旋涡，绝望在漫延。
茱达丝和托塔格显得如此渺小。是一旦被卷进海洋中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那种渺小。
托塔格半跪在茱达丝身前，他消瘦的吓人，身上被雨浸湿的衬衫贴在皮肤上，多余的布料形成了杂乱的褶皱，他的衣摆在沙滩上堆叠。
茱达丝垂着头，她的面纱和她的脸部贴合，像是被这细密的雨封住了，贴着她的嘴唇，让她保持着一种令托塔格绝望的沉默。
诺尔维雅没有靠近。她可以理解茱达丝，也能理解托塔格，但这个世界上有许多、许多事，都不是能够轻易解决的。
有爱也不行。
爱没有那么伟大。伟大的不是爱，是因为爱而愿意付出一切的持有者。
“……托塔格。”
茱达丝轻轻开口。她摘下了脸上的面纱。她很漂亮，即使有皱纹也不会损害她那具有攻击性的、坦荡的魅力。
可是她很痛苦。
茱达丝的眼睛很亮，似乎阴霾一直只是从她的身边走过。
“托塔格，我想过我们会一起相爱到头发花白。在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约你去海边散步，然后我会悄悄牵你的手，告诉你我是鹰族，我能飞在海面上，我能飞得特别高，我知道你一定会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雌鹰。
我在很早的时候就见过你了。
那时候我在梅赫迪学院旁边的花店里做兼职，我经常能见到你，你总是傻乎乎的，你和我认识的雄性都不一样，你尊重所有人，你的性格很平和，我悄悄惊叹这个世界上还有你这样的人。
托塔格，很神奇的是，我爱你，不是曾经爱你，不是爱过你，我一直爱你，现在也是。”
“那为什么……珍妮，茱达丝，无论你叫什么，我不能失去你。我可以留在兰尼尔，我支持你，我可以和你生活在这里，我们不要分手……我们在兰尼尔结婚好吗？等一切都结束，我们就留在兰尼尔……”
“你的人生就这样搁置了吗？托塔格，你的父母呢？你的人生呢？阿姨和叔叔对我很好，他们只有你一个孩子，他们和你是如此亲近，他们那么爱你，连带着他们也给了我那么多爱，我怎么能让你留在兰尼尔远离他们，让他们伤心？
托塔格，留在兰尼尔你就会放弃自己的未来，因为我爱你，我不能自私地让你留在这里，留在我身边。我知道你是多么优秀的分析师，我知道你热爱你的工作，我知道你早就计划好的未来，我了解你，我爱我了解的你。
托塔格，你和我在一起，我们永远都不会安心，我们无法正常地生活。我想和你结婚，我曾经抛下过去的一切想要重新开启生活，但是……我的过去始终缠着我，我是来自兰尼尔的雌鹰，托塔格，我不能忘记这一点，我无法抹去这一点。我不想在和你生活时还要担惊受怕，我爱你，我要我们的幸福毫无间隙。这是我选择回来的原因。我需要有一个了结，我没想过还能活着走出文斯。
是弗朗彻领主救了我。她需要我，我是因为我自身的价值被解救的，如果我有成为榜样的能力，如果我能让许多像我一样的雌鹰可以获得我曾经感受过的幸福，那我就不能和你离开兰尼尔。我有更多事情需要做，我会经常出入危险的地点，会有很多雌鹰想要我死，我会遭到暗杀……
我们的生活永远不会平静，我无法做一个你期待的妻子，珍妮已经死了，茱达丝也死了，托塔格，我仍旧爱你，但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茱达丝颓然垂首，她并不比托塔格更好受，她当然也想和爱人一起过平静美满的生活……她为此付出了很多努力。但她不是因此被救下的。她有她的价值，有存在的意义，当她知晓自己有这样的能力时，她就不会浪费。
她会做非常简单的数学题。
她一个鹰的幸福换无数雌鹰可能幸福的未来，当然是后者更加划算，就像她买菜的时候放弃了洋蓟选择了花椰菜一样。
托塔格始终无法理解茱达丝为什么想要分手。他对珍妮的爱不掺任何其他利益的因素，无论珍妮或是茱达丝有怎样的过去，他都接受。他记得珍妮明亮的眼睛，有珍妮在身边的时候，即使要对抗世界他也有无穷无尽的勇气。他用尽全力爱着他的爱人，他可以做到任何事。
“我没有期待你成为一个什么样子的妻子，珍妮……茱达丝，我在哪里都可以工作，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们在兰尼尔也可以……明明你也爱我，为什么……”
“我们留在兰尼尔，你的爸妈怎么办？他们接受吗？他们能接受我的过去吗？我曾经杀了我的丈夫和孩子，他们能够接受你和我在一起吗？”
“他们会尊重我的选择，茱达丝，这不是阻碍我们在一起的问题。”
“……我无法生育。托塔格，我们不会有孩子了。”
“我们可以领养。没有孩子也没关系……”
“我不会长时间在家里，我们可能要经常搬家，我可能会时刻警惕着被刺杀。托塔格，我们的房子可能没有我居住的痕迹，你可能会因为我被绑架，在兰尼尔没有适合你的工作，我们不会过正常家庭的生活，我们要面对的还不止是这些，我结过婚，我组建过家庭，我知道家庭里有多少令人烦恼的琐事。在重大事件过后，我们的爱之间会被这些小事消磨——”
“我们同居了很久了。珍妮…茱达丝，我们从来没有吵过架，那些日常的琐碎对我来说也是幸福，我可以做家务，我可以做你的‘妻子’，我不是兰尼尔的雄鹰，茱达丝，相信我，我们可以走下去，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们可以克服一切困难，就像以前那样。”
托塔格说到最后露出一个笑。他很久没笑过了，因此他的表情有些僵硬，身体也因为冰凉的雨滴而颤抖着，他是那么狼狈，他因为未婚妻的消失而备受折磨，这不是他的错，他和茱达丝都是命运的受害者。
茱达丝早就知道托塔格是一个怎样的人。托塔格好到让她脱离过去的阴影，对爱情坚定无疑。她眼角垂着泪，低头亲了亲托塔格的脸颊。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生活不是这样的，托塔格，过去我们没有吵架，是因为我的工作很清闲，我爱你，我的生活被爱情占据了，你不知道我的过去，我隐藏了我的一部分性格。这样我们的生活才可以完美到没有瑕疵。
但是现在不会那样了。你在兰尼尔不会有正常的社交，就像你说的那样，你不是兰尼尔的雄鹰，在这里你没有伙伴，你会觉得压抑苦闷，而我不会像原来那样一直保持着好脾气——我会在无尽的压力下慢慢变得很没有耐心。可是到那个时候我们再分开，那就来不及了。你离你的理想会变得很远，原来的朋友，最亲近的家人，原本应该获得的成就……托塔格，这些要再付出多少努力才能重新获得呢？
托塔格，你那么好，你和谁在一起都会好的。我不想和你最后只剩下恨，我爱你，我爱你的所有，我希望你能过上你值得的生活。”
托塔格感受到了脸上的温热。爱人的吻能够治愈伤痛，他容光焕发，几乎像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他眼睛亮了起来，不顾雨水的冰冷，他握起爱人的手，急急地说着。
“你还没试过，我们都还没试过！你怎么知道不行呢？茱达丝，给我们一个机会，不要再把我推出去了，我不能没有你，我需要你，没有你我不会回去的，我会一直留在兰尼尔，我要和你一起面对那些未知的危险……茱达丝，你记得吗？今天原本是我们准备结婚的时间。
不要在这一天说分手……我们之间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我不懂。我们没有误会，我知道你的过去了，你了解我，你还爱我，我爱你，为什么我们要分开？”
“就是因为爱——”
茱达丝看着托塔格，她觉得痛苦在反复浸湿她，爱让事情变得复杂，可是仅仅有爱是不够的。她和托塔格的情绪像线团一样交织着，但永远织不成完整的地毯。感情始终灼烧，但这并不耽误冷雨狂乱，季节更替，大海咆哮。
爱一个人，是希望他变得更好，希望他百事无忧，幸福顺遂。而这些，是和她在一起之后都不会出现的东西。
她爱他和爱自己一样。
托塔格亲了亲茱达丝的手腕，然后他坚定地抬头，眼里有热浪奔涌。
“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如果必须做出选择，哪怕对抗世界我也要和你在一起。我不能再回到没有你的生活里，失去了你，我就不再是个完整的人，我把我的一部分给了你，无论再发生什么，我都希望我在你身边。
我不是没有思考过，在知道你原来的名字，找到你的踪迹，了解你的过去的时候，我在想我是否爱这样的你。可是我发现我不用思考，我无法不爱你，我想不出理由。我知道你的顾虑，但是，我愿意试一试，我可以承受失败的代价，茱达丝，就当是可怜我……今天，我们本该结婚，我们今天……”
“你会后悔的，托塔格，如果我答应你，我也会后悔的。”
茱达丝松口了。她的眉目间仍旧带着显而易见的犹豫和挣扎，但面对爱人，她终究是不能狠下心。
这足以让托塔格忽略此时糟糕的雨。托塔格摇晃地站起身，又郑重地半跪下去。
雨丝忽然停滞住了。水汽像有自主意识一样远离了他和茱达丝，他的衣服也变得干爽起来——托塔格侧头，看到了远处白发蓝眼的水系魔法师。他朝诺尔维雅感激地点了点头，然后掏出了他一直带在身上的戒指。
在无数次濒临崩溃时，都是这枚戒指支撑着他继续下去。
“这不是我们的婚礼，但是，请让神明降罪于我，让我承担你的命运，让我代你承受所有苦楚。”
这些话并不像结婚誓言，倒是像极了信徒的承诺。爱让人失去理智，让人做出荒唐事。
茱达丝应该拒绝。但过了很久，她接过了戒指，把戒指贴近心口。
“我现在就后悔了。托塔格，你再想一想——在这个月结束时，你再做出决定。”
……
“我决定今晚吃——牛肉火锅～”
艾琳提着食材大声宣布着。很快得到了以雅琳休为首一众小朋友们的欢呼声。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成为幼崽监护狼的。瓦乐芮和木莎老师都出门了，蛛姀带着粟兰去见了苹萝，菲阿娜绑着试图逃回特伦塞丹的珐兰坎去见医师，诺尔维雅他们要在珊娜家吃了晚饭再过来。
计划永远没有变化快。好在休特很快就会回来了。
艾琳今天做了许多文书工作，在接近傍晚时，她收到了来自奥忒凯丝特的信息。
琴奥似乎准备重回政坛。
艾琳并不惊讶，琴奥只是搁置了她的计划，但琴奥始终没有放弃。艾琳很清楚，琴奥会是她在邻国的劲敌。
铃声响了。
艾琳蹦跳着去开门，她知道在这个时间来得应该是休特。
果然，红发碧眼的队长手里提着弗特苏的特产，但他在思考着什么，眉头紧皱。
“怎么啦？”
艾琳好奇地问着，休特简略讲了讲他和德灵的交锋。
他发现德灵和木莎老师的联系很密切，德灵还和木莎老师的母亲佩西拉关系很好。德灵的身份复杂，她表面上在为国王工作，暗地里是雌鹰组织的重要成员，但休特接触下来，他觉得德灵实际上的态度更偏向于中立。德灵哪边都不喜欢。
艾琳啊了一声。
她想起木莎老师曾经说的话。
……木莎老师去找德灵，真的能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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