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尼尔的秋夜冷的很特殊。
那种寒意会透过厚重的衣服直接入侵进血液中，然后慢慢冰冻住，让人失去思考的能力。
阿尔泰尔一直搓着手。
作为晚餐的牛肉火锅的确让他觉得很温暖，但那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前的事了。
他现在已经很了解这个庄园和会走进庄园的那些大人了。他记得雅琳休有许多家长，再加上洛蕾塔的，现在庄园里的人数明显不对。
阿尔泰尔走向雅琳休。
雅琳休正在和洛蕾塔说着什么，阿尔泰尔本不想去打断她们，他有些怕洛蕾塔，也不是怕，他觉得洛蕾塔不会像雅琳休和费莓欧那样包容他。
事实上也是。在这两天的相处中，他深刻认识到洛蕾塔从来都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不会遮掩，不会伪装，措辞也不委婉。
洛蕾塔像个雄鹰。比他更像。
可是那会带来很多痛苦。他所感受到的那些欺凌在洛蕾塔身上会加重很多，他无数次庆幸他不是个雌鹰。
但他知道洛蕾塔不会这么想。
洛蕾塔像一块会飞的铁。他是落在地上的棉花。他觉得洛蕾塔很厉害，所以他下意识地害怕洛蕾塔。
他深呼吸，然后轻声叫雅琳休。
“雅琳休……那个，对不起啊洛蕾塔，我不是故意想要打断你们聊天的，我想问问雅琳休，就是，你的家长们，到齐了吗？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啊？”
洛蕾塔停止话题，她看了阿尔泰尔一眼，没说什么。她讨厌离别，她也不确定费莓欧和阿尔泰尔下周会不会来。她没有告别，转头走到楼上去找了已经喝醉的瓦乐芮。
雅琳休已经习惯了洛蕾塔的这些行为。它转过头，数了数现在还有谁没有回来。
艾琳一直都在，休特和菲阿娜在吃晚饭的时候就回来了，蛛姀和苹萝在特伦塞丹吃过晚饭才回来……
“阿尔泰尔，可能还要等一会儿，我的三个家长还在弗朗西，他们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雅琳休猜想在弗朗西可能发生了什么绊住了艾尔利特他们，它看着月亮，呼出一口气。
“天气越来越冷了。”
阿尔泰尔点头。
“确实。但是兰尼尔很少下雪。我之前……在这里生活的时候，有一年下雪了，特别大的雪。我妈妈给我堆雪人，她穿着这里的裙子，我们一起打雪仗，她被那个碍事的裙子绊倒了。
我和爸爸一起用雪球攻击妈妈。她最开始笑着，说别这样，怎么能在她跌倒的时候攻击她，这不公平。然后她捂着眼睛，她脸庞两边的雪都被泪凝实了。
我不懂为什么。爸爸把手里的雪球扔在地上，说妈妈煞风景，他们吵了起来。我握着那个雪球，一直到把它握化。我那时候也很埋怨妈妈，为什么在这么罕见这么有趣的天气里，把一切都破坏掉。”
阿尔泰尔把冻僵的手放在他的外套口袋里。
“我不喜欢下雪。我更不喜欢……兰尼尔。雅琳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伟大，我没有那么大的勇气，我真的，真的，很讨厌这里。我觉得我在这里，我永远是有罪的，我知道洛蕾塔很痛苦，她比我痛苦很多，不是我让她那么痛苦，但我很愧疚。
我应该，下周，不会再来了。”
阿尔泰尔低着头。
雅琳休的声音没有什么变化，依旧轻快而平静。
“好的呀。阿尔泰尔，这本来就只是我想做的事情，不是嘛？”
阿尔泰尔没有抬起头，一直到费莓欧从睡梦中醒来，惺忪地揉着眼睛走近他时，阿尔泰尔依旧垂着头。
费莓欧拍了拍他，声音有些哑。
“愣着干什么呢？雅琳休的妈妈爸爸们都回来了，我们还没和洛蕾塔告别……”
费莓欧得不到回应。
她强硬地把阿尔泰尔的掰抬了起来，看到了他红红的鼻子和眼睛。
费莓欧愣住了，她有些疑惑。
“你过敏了？吃辣了？还是冻着了？”
阿尔泰尔吸了吸鼻子，闷着声嚷着。
“我在忏悔！”
“忏悔什么？”
“我是个懦弱的卑劣的可恶的人……鹰，雄鹰。”
“哦。”
费莓欧打了个哈欠。
“我知道了。欸，洛蕾塔，我刚还想去找你，原来你和雅琳休在一起。”
费莓欧拖着阿尔泰尔跑了过去，阿尔泰尔挣扎着，但费莓欧跑得太快了。
费莓欧看着洛蕾塔，她拍了拍洛蕾塔的肩。
“好好照顾自己，我知道你可以。我下周还会再来找你玩的，我会带我喜欢的玩具，我们可以交换。雅琳休也会来的……”
阿尔泰尔握紧了费莓欧拽着他的手，费莓欧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着。
“我和雅琳休来找你玩。阿尔泰尔他家里管得严，他下周来不了，但是他会给你写信的。”
洛蕾塔的目光并没有在阿尔泰尔身上停留，她看着即将离开的木莎，声音很低。
“不带玩具也没关系。下周我们可能要玩一些更复杂的东西……我需要你们。”
最后那句话需要一些力气。洛蕾塔说这句话时并不敢去看雅琳休的脸。她侧了侧头，看到了刚从弗朗西赶回来的诺尔维雅一行人，她自然而然地观察着他们的神色，然后她发现他们的脸色并不好。
她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洛蕾塔转过头，态度急遽转变，语调冷硬。
“有什么要发生了。下周，我不希望你们过来。”
“那我们更应该来。”
费莓欧并不怕洛蕾塔的冷脸，她的态度很坚决。她和洛蕾塔在言语上都很锋利，彼此并不相让。
雅琳休并没有参与这场交锋，它一定会来兰尼尔，这是洛蕾塔和费莓欧都知道的，但是它现在更想知道弗朗西发生了什么。它跑到艾尔利特身边，问他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阿尔泰尔站在费莓欧身边，他已经快到极限了。有两个不同的想法在撕扯着他，他清楚自己在这里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但是他来与不来代表着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别吵了！吵了这么久什么结果都没有！要做就做得彻底一点啊！洛蕾塔你不是说你需要我们吗？费莓欧你还和洛蕾塔争辩什么啊！下周跟着雅琳休一起来就是了！”
阿尔泰尔喊得歇斯底里。
“明明都是小孩子——明明都和我一样——为什么你们要这么高尚啊！我压力很大啊！”
“什么高尚不高尚的，你突然喊这么大声干什么，阿尔泰尔，你吓我一跳。”
费莓欧捂着耳朵。
“我都说过了啊，不想来就不来啊，我和雅琳休不会因为这个怪你，我们喜欢的东西不一样，性格也不一样，所以对一件事有不同的选择，这很正常。在兰尼尔之前我们不是就已经把这个问题说清楚了吗？
阿尔泰尔，我们是朋友，但这不代表我们做什么事都要一起做。”
“我反对。”
洛蕾塔托着下巴，眼神认真。
在这个观点上，洛蕾塔和阿尔泰尔第一次达到了惊人的一致。
但这是一个无解的议题，所以即使到最后离开兰尼尔的时候，这场争论依旧没有结束。
在法阵里，费莓欧有些恼怒地想要以她的结论结束这场没什么作用的争吵。
“……我不想和你说了，反正我下周会来兰尼尔。”
“我也会来！”
阿尔泰尔大声说着。但他下一秒就陷入了沉默。他在后悔，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雅琳休走近阿尔泰尔。
“阿尔泰尔，下周学校有活动不是吗？我们是一个小组，不能一个成员都不参加的。你去不了兰尼尔，时间上不允许呢。”
阿尔泰尔讷讷地应着。
“是啊……对……”
阿尔泰尔陷入了沉默。连带着费莓欧也不再说什么。
……
阿尔泰尔的父亲依旧迟到了。
在玫瑰府邸外面，阿尔泰尔怔怔地看着那些热烈如火的玫瑰，他觉得有微小的刺隔着躯体在扎他的心脏。
他不舒服——他又说不清他为什么不舒服。他已经有正当的理由不去兰尼尔，不是他太懦弱，是因为他真的有事要做，他到底为什么还挣扎着想要去兰尼尔？
他抿着唇，脸色苍白。
雅琳休陪着他，它看着阿尔泰尔的状态，想了想，问他是不是真的喜欢玩公主游戏。
阿尔泰尔下意识地点头。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呃……雅琳休，我不记得。我只是喜欢。”
“你喜欢玩公主游戏，你喜欢让费莓欧或者我当公主，然后你当保护公主的骑士。阿尔泰尔，每次游戏结束都是骑士保护公主逃出了囚禁她的王国，不论中间的情节是公主逃婚、被恶龙抓到或是被敌国威胁，所有故事的结局都是骑士保护公主逃离她的国家。
阿尔泰尔，你有和阿姨好好地聊一聊曾经发生的事情吗？”
阿尔泰尔怔住了。
许久之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聊过的。我有向妈妈道歉，她接受了。我现在才能完全意识到我当初都做了什么，我很后悔，我知道…但是伤害已经在了。”
雅琳休点头。它又问阿尔泰尔。
“你知道我的家长们在做什么吗？或者说，洛蕾塔在想的事情，她需要我们做的事情。”
“我知道。我明白。因为知道所以我才害怕，就是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们这么做之后会有什么后果，我才害怕。”
“我们”。
阿尔泰尔用了这个词。
雅琳休轻轻叹气。
“阿尔泰尔，其实我们都做不了什么。那些是大人之间的事不是吗？即使你去兰尼尔，也改变不了什么。”
长久的沉默。
久到雅琳休以为这就是话题结束的标志。
“……万一呢。”
阿尔泰尔抬起头，眼睛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万一，我能够保护你们，万一我能起到作用，万一我能看到哪里出现了错误，我可以及时改正，万一就差我，万一我可以保护像妈妈一样的雌鹰，我可以弥补那些伤害，那我是不是……我是不是也在赎罪？”
雅琳休愣住了。它没意识到阿尔泰尔是在抱着这些念头在进行心理上的挣扎，这些念头对于雅琳休来说有些太重了。
对于雅琳休认识的阿尔泰尔来说太重了。这些是他不能承担的。
雅琳休觉得阿尔泰尔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徘徊很久了。现在想来倒是有很多明显的症状。
费莓欧不在意她的父母，是因为她的家庭教育就很特殊，她的逻辑自洽，有足够的安全感。但阿尔泰尔不是，他没有安全感，所以当朋友都选择做同一件事时，他害怕被抛下，害怕不参与就会被排挤在外。
而且阿尔泰尔长期见不到在外工作的母亲，勃朗学院的学费不菲，阿尔泰尔的父亲并不喜欢这个学校，即使原来喜欢，在被班主任找过几次之后现在肯定也不喜欢了。
阿尔泰尔的学费都是他的母亲在支付，但阿尔泰尔日常是和他的父亲生活在一起，无论如何抵御，他总会下意识地学着他的父亲。
雅琳休也见过阿尔泰尔面对他的父亲时是怎样的状态，那时候的阿尔泰尔更像一个……兰尼尔的雄鹰。
阿尔泰尔在愧疚。
他无意识地学习他的父亲，他知道那是不对的，他觉得那样是在背叛他的母亲。而进入兰尼尔，他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兰尼尔的雄鹰，和被雄鹰压迫的雌鹰。
他很愧疚。
雅琳休虽然弄懂了阿尔泰尔在想什么，但它并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且它并没有多少思考的时间。
阿尔泰尔的父亲来了。
那是一个相貌英俊的雄鹰，但他脸上的颓色浓郁，能够明显地看出他的生活不得意。
“阿尔泰尔，我的好儿子，走，我们回家。”
按照惯例，阿尔泰尔会拳打脚踢地抱怨他父亲的迟到。但现在，他看起来有些犹豫。他刚说了一些话，那些话变成绳索捆住了他的脚腕。
他没有动。他看着他的父亲，拳头攥的很紧。
“……你迟到了。你总是这样。我不喜欢这样，这是个坏习惯。”
他的父亲愣了一下。然后皱紧了眉头，眼神厌恶。
“你这样和你妈一模一样。因为一点儿小事就闹个没完。”
“那不好吗？”
“什么？你说什么？”
“像我妈妈，那不好吗？”
阿尔泰尔走向他的父亲，他很平静地和雅琳休告别。
“雅琳休，如果明天我没有按时去上课，请告诉米雅老师。”
“或者，阿尔泰尔，你今天可以住在我家。”
雅琳休紧紧地盯着阿尔泰尔的父亲，它察觉到了对方的怒气，它担心阿尔泰尔回家后会有危险。
但阿尔泰尔并不担心。
“雅琳休，我可是雄鹰啊。我不会有什么危险，对吧爸爸？我只是担心迟到，再迟到一次，米雅老师又要家访了。”
阿尔泰尔在此刻很像洛蕾塔。
朋友之间会相互影响，无意识的模仿不止限于家庭内。阿尔泰尔在模仿洛蕾塔，他认为的洛蕾塔。
强硬、平静、坚定。
阿尔泰尔看向雅琳休，说出了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
“晚安，雅琳休。我下周会去兰尼尔，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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