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灵没有去看佩西拉。
她派下属去探听消息，她听到下属说木莎握着佩西拉的手不肯放开，说木莎打伤了国王派去监视佩西拉的雄鹰。
德灵摸着自己挺立的肚子，她祈祷佩西拉不要就这么死了，但是她清楚，一旦佩西拉把过去的那些事告诉木莎，木莎一定会杀了她。
她开始后悔和木莎产生联系。如果是被仇人杀死的，那她不会觉得有多么遗憾，但是如果是木莎……如果是木莎，她不会还手。
她最开始对木莎是嫉妒和愧疚。后来是怜悯，再后来，她开始承担佩西拉的职责，补偿佩西拉的失职。
她在赎罪。
德灵一直都没有睡着。她在这些年里总会重复地做同一个梦。
无数的日记本，砸在她面前，然后自燃。烟雾像蛇一样滑进她的鼻子和耳朵里，她的耳垂喷着汽，鼻子却流起泪来。
她总觉得她能够承受所有后果，她是一个冷血自私的雌鹰，她并不为自己想向上爬的想法感到可耻，她也不在乎会不会伤害到其他人。
原本是这样的。
但那时候，“木莎”只是一个符号，是一个她没见过的，离她太过遥远的陌生雌鹰。而她，是皇室里快要被嫁出去的公主，她的价值只有被送出去为兰尼尔创造更多价值。
她是一个没有什么价值的礼品，如果不想最后被随意丢弃，她只能拼命地证明自己是有用的。她的母亲早逝，父亲是个残暴的国王，即使最后异母哥哥成为了新的国王，她的定位依旧没有改变。
她不够漂亮，没有聪明到能够逆天改命，没有帮手，不被保护，没有任何人喜欢她。她想，即使很多年过去，她仍不会讨人喜欢。她是最普通的雌鹰，没有光环、没有神赐、没有变数。
没关系，她会武装自己，她会玩弄命运，她会在困难重重的兰尼尔里一直向上飞，没有雄鹰能够拦住她。
可是，后悔像一条细长的蛇，扼着她的喉咙。
圆月高垂。
德灵在夜半时分等来了佩西拉醒过来的消息，她的心骤然一松，但是下一秒又沉沉地提了起来。
佩西拉只不过是回光返照。
佩西拉明天就会死。
尽管这样，佩西拉依旧不肯见木莎，好像让木莎痛苦是她的终身心愿。
德灵觉得口腔里有刀子在搅动，有血腥味儿从喉咙里返上来。她匆匆地走到卫生间，吐的昏天黑地。
德灵靠着墙，灯光在她的脚边游弋。
秋季的风声总是很响，她觉得她在秋天里活了很久，久到她总是能摸到冬天的边界，却等不到冬天到来。秋季的阴魂在外面游荡，它们没有家，也无法离开这个漫长的秋天。
德灵觉得，月亮是黑色的，象征着痛苦与死亡，而令人不安的月光在缓慢移动，最终，它直指罪恶。
德灵缩了下脚趾，防止灯光落下的斑点照到她。她是没有道德的雌鹰，但是她清楚她造成了悲剧。
天可能都快要亮起来了。但是她没有一丝睡意，她抬起头看着明亮的灯光，她想起的是许多年前的那个黄昏。
……佩西拉从来都没有背叛过木莎。
是她提出的阴谋，是她说了谎话。
——
德灵还记得她当时的困窘。她被定下的结婚对象是一个虐待狂，对方已经死了十任妻子，她将会变成第十一个，而她当时刚刚成年。
在兰尼尔，公主这个身份意味着更多痛苦。
她过得一直很差，她不甘心就这么死了。但是她知道，如果她不能表现出她的价值，她就不能改变她的命运。
但是她能做什么呢？
她自己都不清楚。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她看到了转机。
那就是佩西拉。
木莎在外国快要成为兽勇士，国王不可能让一个雌鹰成为兽勇士，他的国家不能有这么强势的不稳定因素。
最开始，国王想直接杀了木莎，但是他派去的杀手根本碰不到木莎的衣角。国王又想从外部给木莎施压，但是木莎被外界的组织保护得很好。
国王恨极了木莎，但是他杀不死木莎，事情陷入僵局。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找到了自己的机会。
她对国王说，她可以帮忙，但她不想结婚，不想离开皇室，她要自由，要地位，要很多雄鹰生来就具备的权力。
作为交换，她能确保木莎不会成为兽勇士。
国王同意了。
国王问她有什么办法。
她提前调查过木莎。她了解木莎在兰尼尔的生活。
她看着国王，没有犹豫地说出了她的答案。
“佩西拉。她是木莎的母亲，控制住她，木莎就属于我们。这就是我的方法。”
……
国王轻视佩西拉。他按照他的想法，给佩西拉提供金钱、地位，和一个优秀的丈夫。他觉得这样就能让佩西拉把她的女儿叫回来。
但是佩西拉不为所动。佩西拉冷笑着，朝国王派去游说的雄鹰吐口水。
国王这才意识到，佩西拉是一位母亲。是兰尼尔那种为了孩子可以牺牲一切的、兰尼尔推崇的、伟大的母亲。
国王开始折磨佩西拉，他摧残着佩西拉的精神和肉体。但佩西拉从来没有屈服过，她硬的像帕垂亚蒂上的石头。
德灵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佩西拉身边的。她会为佩西拉处理伤口，她会暗暗地帮助佩西拉，她告诉佩西拉她是可怜的公主，她是被强制派到这里的，因为她和木莎的年龄相仿，国王觉得她可以让佩西拉妥协。
但是她向佩西拉发誓，她不会劝佩西拉妥协，她是站在佩西拉这边的，她觉得佩西拉是伟大的母亲，她渴望有这样的母亲。
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得到了佩西拉的信任。
在那样高压的环境下，佩西拉只有她一个同伴，佩西拉总会信任她的。而当佩西拉信任她，表现出些许软弱时，德灵就明白，佩西拉很快就会崩溃。
国王制作了假的影像石。就连德灵都看出了影像的粗劣，但佩西拉很坚定地相信了，她觉得木莎背叛了她，她也不必再这么苦苦支撑下去。
德灵有些惊讶，但很快，佩西拉悄悄告诉她，说这只是权宜之计，她快没有呼吸的力气了，她想先假装妥协，然后再和国王周旋。
德灵在这个时候开始真正地嫉妒木莎。因为木莎有一个聪明的、用尽办法保护她的母亲。
德灵喜欢佩西拉。但这并不妨碍她进行她的计划。
她算准了，佩西拉只要开口，就没机会再回头。鹰族都是这样的，人也是这样的，在体会过在天上翱翔的感觉后，没有鹰族会觉得落在地上走是幸福的。
佩西拉在动摇。她被迫写出的那些信没有回应，她太久见不到她的女儿了，距离会让会飞的鹰产生怀疑，佩西拉想让她的女儿成为兽勇士，但她也想在兰尼尔看见女儿。
所以德灵给佩西拉提供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你假装配合他们就好。我听外国人说，兽勇士的选举时间在明天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你拖到那个时候再写信叫木莎回来，无论国王有多快，他都没办法阻止木莎成为兽勇士，你也安全了。后天你见到的，就是一个兽勇士女儿。”
佩西拉很犹豫。她问德灵兽勇士的具体选举时间，德灵只说她模糊知道大概，如果不确定的话，那等到天黑再写信，这样就更加保险了。
佩西拉觉得这样很好。
德灵还记得佩西拉的脸，那时候佩西拉还很年轻，笑起来像风剥开了乌云。佩西拉夸她是个聪明的孩子，说她真有办法。
她当时微笑着，没有回应。
……
佩西拉按照她说的在拖延。国王明显越来越焦急，他暴躁地对佩西拉施以刑罚，最后，国王失去耐心，想要直接杀死佩西拉。
在疼痛和死亡的双重恐惧下，佩西拉同意写信。她写了很久，但那时候太阳还没落山。
佩西拉的信被抢走时，她大喊着说自己没写完。
那时候残阳如血，天隐隐暗沉了下去。
德灵看到佩西拉茫然无措的脸，和惊恐的神情。
“……德灵，太阳还没落山。”
德灵安慰着佩西拉，说可能现在兽勇士的选举已经结束了。木莎会变成兽勇士回来的。
事实上，木莎并没有成为兽勇士。
佩西拉觉得是因为她的软弱，才导致木莎被困在了兰尼尔，佩西拉说，当初如果她能拖延到太阳落山，那木莎就不会这么痛苦，她毁了她的木莎。
不是这样的。
无论佩西拉拖到什么时候，木莎都不会成为兽勇士。
因为佩西拉并不是在兽勇士选举那一天给木莎写的信，是兽勇士选举的前一天。
佩西拉一直被控制在固定的住所里，日复一日，佩西拉对时间并不敏感。让佩西拉觉得那就是兽勇士选举当天，这是非常简单就能做到的事情，是不需要什么计策的。
而她是这个计划里不可缺失的一环。
因为她能确保让木莎在选举之前看到佩西拉写给她的那封信。
她认识芝霏。那个充当木莎的经纪人、在雷米亚兹经营着帮助兰尼尔雌鹰的组织的慈善家。
芝霏曾经是她给自己选的退路。她是兰尼尔的公主，在外国，她这个位置同样具有国家继承权。
芝霏助她离开，她就配合芝霏的宣传，以公主的名义宣扬兰尼尔的不合理。
这是她曾经考虑过的一桩生意。她和芝霏一直有联系。
哪怕在木莎回到兰尼尔之后，她依然和芝霏保持着联系。她最后一次见芝霏是在三年前。
芝霏生了一场大病，好像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她接受了芝霏的邀约，很快就听到了芝霏的质问。
“是你做的手脚。那些信，我藏的很好，木莎不会碰巧找到。”
芝霏已经病入膏肓了。她激动起来会像小鸡一样咳嗽，瘦弱又病态。
德灵没再说谎。她很直接地承认了，她利用过太多人，她已经数不清了。
芝霏没有骂她。芝霏只是直直地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的手臂，像是要把她看穿。
“……德灵，咳咳咳……你选的这条路，好走吗？”
德灵点头。
芝霏很淡地笑了一下。
“真可惜啊。我本来……很看好你，和木莎。你把你们都毁了。德灵，夜半时分，你不会做噩梦吗？”
她那时就已经噩梦缠身。
但是她没有承认。
不到一周，芝霏就去世了。
芝霏短暂地成为她的梦境里新的主角，芝霏在梦里追着她，问她是怎么做到的，又为什么这么做。
她在梦里一次又一次解释着。她当时身后是国王，她有许多权限，她可以支配许多事，许多人。
和芝霏对抗的不是她，是整个兰尼尔。
后来，芝霏消失了。芝霏从她的梦里消失时，她沉默了很久，转头加入了一个反抗组织。她的动作瞒不过国王，她开始成为管束这些反抗组织的皇室代理。
她越来越受国王信任，她主动庇佑着木莎，她想，总有一天，佩西拉会想要和木莎聊一聊，佩西拉就会发现真相。
可是佩西拉不和木莎说话。当年的那些事，木莎只知道佩西拉受到了伤害。
而佩西拉，在为自己赎罪。她始终认为，她该在太阳落山之后再把她手里的信交出去，这样木莎就不会回到兰尼尔，木莎就能成为兽勇士。
佩西拉不知道时间上的诡计，佩西拉不知道当天木莎就回到了兰尼尔，佩西拉不知道那是兽勇士选举的前一天。
木莎也同样不知道这一切。她是在第二天兽勇士选举结束后才见到的佩西拉。
佩西拉总是不愿见她，见到她了也不说话。所以在那个回到兰尼尔的夜晚，木莎以为那也是佩西拉不想见她。
德灵知道这一切，最开始她不能说，后来她不敢说。佩西拉对她很好，木莎也很信任她。她拼命地对木莎好，以为这就能弥补，以为这就能掩盖她当年的阴谋。
她犹豫了很多年，权衡利弊，遮遮掩掩。但是，现在她知道，不能再拖了。
她把真相告诉了佩西拉，她以为这样佩西拉就能和木莎聊一聊，放下当年的一切，善待自己，也善待木莎。
然而，佩西拉还是佩西拉。她固执地承受一切，不解释也不说话，只要木莎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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