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一台蜂鸟型摄像机乘着乌鸦从浓墨一样黑夜中显现出身形。
栗眠到达了目的地。
这里是古家的宅院，一座历史悠久，历经几代古家人不断修缮翻新，看起来是一座兼具历史厚重感与时代科技感的豪宅。
几十年前，这无比奢华的建筑群里还容纳着古家家族十几口人和一大群佣人，至少显得不那么冷清。
到了如今，长居于此的只剩下古家最小的后代古悦，以及照顾她生活起居的几个机器人。而作为她仅余的唯一的亲人，古悦的爷爷古泰，早已把公司当成自己的家了。
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古泰回来了，并且正破天荒地跟孙女待在了同一片屋檐下。
今天清晨，吃罢早饭之后，就到了古泰的专属医生例行为他进行身体检查的时间，古泰像往常一样坐在办公室中等候。
这位老人的身体每况愈下，这一点如此显而易见，已成为了这个游戏世界里人尽皆知的事实。
哪怕让一万个医生来检查，都会有九千九百个医生立即将古泰安排进病房，绝不会允许他还待在办公室处理事务，并且还会使上各种维持生命力的管子插遍他的全身。
……至于剩下的一百个，则是会疑惑于以古泰此刻的身体状态，为何竟还安然存活于世。
虽然这么形容带有夸张成分，可事实的确如此。
名为古泰的老人，正是这样依靠顽强的意志力生活在人世间。
有不少人认为，古泰是由于太过依恋这种无冕之王般的权力，因此才迟迟不肯咽气的。
然而，仅有屈指可数的寥寥几人知晓，古泰放心不下的是另一件事。
是那个异想天开的、试图在月球上制造黑洞来穿越过去的计划——逆转时钟。
为了达成目的，古泰早在几十年前就开始做准备。
但，直到最近，他才终于将完成这个计划最重要的工具——自动故事贩卖机（自动能源收集器）制造完成并投放问世。
接下来，古泰需要做的仅有等待，等待八台机器收集足能源，为他那疯狂计划的达成添砖加瓦。
能源收集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初步试验机器的运行状况，以及验证能源的收集速度是否符合预期。
这一阶段完成后，公司将会把运载着巨额能源的火箭送往太空的月球基地……当然，这一举动对公众的说法是进行“月球移民”计划的事先建设。
如果第一阶段的各项数据符合预期，那么将会进入能源收集的第二阶段。
第二阶段完成后，预计公司就已经拥有了足够制造黑洞的能源。只是这个阶段下制造的黑洞，还不足以拥有让整个世界倒转数十年的威力。
准确地来说，虽然时空隧道的入口已经被扩开，可它另一端连接的并非是古泰期望的、所有家人都活着的那个时期。
非要说明的话……这个阶段的时空隧道也就能让世界倒转回三个月之前吧。
于是故事机们的能源收集来到第三个阶段。
为了保证建立起的时空隧道足够长，那么至少需要第三阶段完成80%以上。
经这项秘密计划的负责人估算，达成这个程度的能源收集，最少也得需要一年半的时间。
一年半……
听到这个预期时，坐在办公椅上的古泰无力地合上双目。他真的能撑那么久吗？
一定能的。
不要犹豫，不能犹豫，它是成功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在不断地反问自己之前，就抛下所有顾虑去放手一搏吧。
枯瘦老人睁开眼睛，决定再至少坚持个两年再说。
不过，这其实是很冒风险的举动。
有不少医生劝告过古泰，以现今的科技发展进度，延长寿命的最佳方式是将全身改造成机械成为“完全改造人”，而非像他现在这样……以血肉之躯，将全部筹码仅赌到玄之又玄的“靠意志力延寿”上面。
古泰拒绝了医生们的提议。
别人只以为这个老人的性格足够古怪，但他有自己的想法，这是一种不可对外人言说的恐惧。
古泰的终极目的是逆转时钟，取回失去的家人和失去的爱。这样的他，不愿意让现代科技在自己身体上留下半点痕迹。
实际上，逆转时钟的计划——收集能源，在月球上制造足以穿越过去的黑洞——其中的科技原理，到现在依旧不被这个游戏世界中目前的主流科学家认可。
在权威专家看来：以现在的科技水平，当然足够把人类的情绪转化成能源，也足以利用巨量的能源制造出黑洞……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剩下的“利用黑洞穿越回去”的阶段纯属古泰的异想天开。
更大的可能是——黑洞出世，湮灭一切，所有人类、机械，连同整个世界归于永恒的虚无。
然而古泰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管不顾。
他要坚持自己臆想中的“科学”。
如果古泰只是个普通人，那么他的计划也只能停留于做梦阶段。可是——谁让他正是这个世界的无冕之王呢？
于是古泰一意孤行地实施了自己的计划。
他招募了一群和他一样疯狂的科学怪人，不顾一切地利用公司改变社会，就如同幼儿随意把玩手中的橡皮泥。为了隐瞒自己的灭世之举，他还将自己的计划包装成人类迈入太空的月球计划。
这样的古泰，拒绝现代的科技沾染他垂垂老矣的躯体。
将血肉改造成机械躯体是科学的、经过验证的、切实有效的。
黑洞穿越计划是不被科学认可的、未经验证的、异想天开的。
那么，如果他允许用机械改造自己的身体，不就相当于承认了那个不认可他的“科学”的科学吗？
这样的念头古怪且不讲道理，却又实实在在地扎根在古泰的脑海中。
他总觉得，经过改造后的自己，就不是原本的那个自己了。
在这样的心路历程下，古泰宁愿每天劳烦他那个同样上了年纪的医生朋友为他仔细检查身体，宁愿每天灌下无数难喝的药剂，宁愿时刻游走在生死边缘与死神为伴……也不愿意接受躯体改造手术。
古泰对自己有信心，他一定能坚持到自己计划达成的那一天。
到那时，时间被逆转到数十年前，他将如愿取回失去的家人和失去的爱……自然，天然的、年轻的、健康的身体也包含其中。
只不过——凡事终有例外，说不定他真的坚持不到计划达成的那一天。
古泰事先预设了规定，为自己留下后路：
当他确实达到濒死之际，只差一只脚就迈入棺材时，他就允许别人改造他的身体。
只要没有脑死亡，哪怕全身上下都变成机械，也算是活着。只要活着，就有见证他目的达成的那一天。
当然，这条路仅仅作为备选。古泰对自己有信心，他一定能凭借自己的意志力而非机械身体坚持到黑洞成型的那一天。
他的信心的绝对的、意志是强大的。在栗眠和陆晓红的见证下，在以往无数次不同的世界线中，他都以血肉之躯坚持到了最后。
不过——
这次是例外。
今天早上，坐在办公室等待专属医生为自己检查身体的古泰听到了一个噩耗：
本应按时到达为他进行例行检查的医生来不了了。
那个年迈的医生朋友不幸摔了一跤，左腿骨折加上陷入昏迷，现在正被送往医院治疗，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亲自为古泰检查身体。
于是备用的选项、另一个医生被慌忙找来了。
也许是担心受伤的医生朋友会先自己一步迈入死亡，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古泰的各项身体数据与常人相比，一向呈现出不同程度的异常。
被拉来的备选医生的额头渗出一滴冷汗。
“我的身体怎么样，再坚持个几年不成问题吧？”
从旁边传来古泰年迈沙哑的声音，医生又扫了一眼仪器上绝不能被成为正常的数据，只觉得这声音冷不丁听起来像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如果今天为古泰检查身体的依然是那个老医生，这时应当会大笑着说：“那是自然”。老医生甚至还会伸出手臂，重重拍一拍古泰那看上去快要散架的身体。
而古泰也就会果真如其所言地那样，仍旧“健康”地继续坚持下去。
可那个医生老朋友今天早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据老医生身边的机器人所说，一只划过天空的、体型比同类稍大的怪异乌鸦朝老医生发出了声波攻击，导致后者迈步之时忽然头昏脑胀、无法掌握平衡，因此不慎跌了一跤。
——而这个事件发生的概率，本应当为“0”，今日却由一只乌鸦的叫声扰动，将不可能变成了必然。
总而言之，正是在这种毫无道理的巧合下，今天换成了备选医生为古泰做例行检查。
这个医生对古泰身体的了解显然不如他那个经验丰富的前辈。
虽然早就有所耳闻，可新医生依旧对古泰身体的数据异常表现得难以置信。
怎么办……是违心地告诉病人一切安好，并祈求他侥幸继续坚持下去？
还是承担起身为一个合格医生的职责，强烈建议病人采取正当的治疗手段？
这还用想吗？！肯定是选后者啊！
在医生的强烈建议下，古泰终于认知到了自己如果不接受身体改造就会下一秒咽气也不意外的事实。
“那……就那么办吧。”
古泰同意了全身改造，由于适合他的所有身体部件早有准备，就连经验丰富的相关医护也随时待命，因此改造手术又快又顺利。
手术成功后，经过评估，以古泰现在的身体条件，再活个几十年不是问题。
如果他想的话，甚至能立刻与白水区那个同样接受全身改造的富豪组队，出道成为超级英雄组合。
——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至少也得过上几天。
这是因为接受身体改造，尤其是全身改造的人类第一次醒来后，总是会不可避免地产生认知失调的问题。
为了稳固古泰对自己依旧是个人类的认知，他被送到了古家的宅院，和他许久未见的亲孙女古悦相处。
——亲人、亲情，这是人类天然带有的羁绊，是能够最快唤醒改造人身为“人”的认知的手段。
古悦神色复杂地看着坐在自己眼前的爷爷。
古泰改造之后的机械身体自然不会和以前一样干枯消瘦，而是更接近他年轻一些时候、尚且身强力健的那个阶段。
这样形态的爷爷，对于古悦来说，只保留在她某个遥远的记忆角落。
“小悦，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出乎意料，他们两个之间向来没什么可说的。古悦本以为自己会和爷爷一直无言对坐下去，没想到对方却突然开口了，而且讲的还是她尚未保留记忆时期的故事。
“那一天，你父母恰好外出旅游回来，他们坐在回家的车上，马上就要到家了，怀里还抱着你。”
——是了，后来他们一家三口遭遇车祸，活下来的只有她。
这件事古悦听过，她不明白为什么爷爷还要再讲一遍。
“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的是……与你当场死亡的父母不同，你虽然一息尚存，但头部却受到了严重损伤。”
古悦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那里覆盖着柔软的长发，已经觉察不出任何有过受伤的痕迹。
“如果只是头骨碎裂还好说……可你的大脑也伤势严重，已经无法修复。如果只进行常规治疗，你是无法保住性命的。”
幸而，当时正是公司大笔投入资金发展仿真机器人的阶段，有不少雄心壮志的人认为人类终将实现“人造人”这一神才能做得到的创举。
在那时人们的设想中，真正的人造人应当是从内到外，从大脑到头发丝都是机械造物的杰作。
至于他们发现人造大脑这一阶段实在是难如登天，于是只能遗憾放弃了这个创想，但那又是后话了。
……至少在当时，他们还是满怀期望的。
看着躺在病床上，很快就要失去生命的唯一亲人，古泰示意医生为古悦安装了当时最新制作的机械大脑——虽然人造大脑并未经过众多试验验证，但由于事态紧急，已经来不及了。
听到这里，古悦惊愕地睁大眼睛。
什么？自己的大脑是机械造物？那么自己还能算是人类么！
“可是我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啊？”
古悦又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除了感觉自己有时不够聪明，其他情况下完全和正常人的表现没什么两样。
古泰叹了口气：“是吗？其实只有你自己这么觉得。”
古悦的人造大脑可以说只是一个半成品。学习上稍有欠缺的表现只是副作用之一，它最大的弊端，是让古悦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相比于人类，更接近于“非人”。
这种异常很小，甚至不起眼，但只要是跟古悦接触多了，就会渐渐从看似平平无奇的日常举动中感知到一种微不可察的异样。
“原来如此。”古悦明白了，原来这就是她在学校里交不到朋友，还被喊做“怪物”的原因啊。
而至于那个“旧日时光”的老店主，他虽然也察觉到了古悦的异常，但他跟机器人接触不多，只把那当作少年人特有的别扭。
…………
……
这是古泰和古悦这对祖孙十几年来第一次敞开心扉谈话，他们聊了许久，像是要把之前从未有过的交谈在这一天之内补足。
在之前，由于心怀某种愧疚和逃避心理，古泰一直远离古悦，既不向她表露应有的长辈慈爱，也从不回应她对亲情的渴求。
反正等时光倒流，所有亲人将重新团聚在身边，到那时，自己一定以该有的样子好好对待他们……他原先是这么想的。
然而现在，以全身改造作为契机，古泰的想法发生了细微的转变。时隔久远的与唯一至亲敞开心扉的交谈，更是坚定了他的这一想法。
梦……
该醒了吗？
他是不是果然应该放弃通过黑洞穿越时空的疯狂想法？无论怎么想，它的后果比起成功穿越，更有可能毁灭世界吧。
原先的古泰不是不清楚这一点，但他就是抱着“哪怕不成功也好，就当拉全世界陪葬”这样毫无顾忌的想法执拗地实行计划。
可现在……最后的亲人就这样坐在他面前，如此鲜活、生动，比起追求虚无缥缈的过去之影，果然还是泰然紧握当下的幸福比较好吗？
古泰有些意动。
以今日之事作为契机，他难得地静下心来，用理智的思维考虑今后的事情。
如果制造黑洞的“逆转时钟”计划取消，那么现如今才刚刚开始的故事机能源收集任务自然也得取消才行。
虽然通过这种手段能够快速、便捷地收集巨额能源，哪怕不制造黑洞，投入其他行业也非常不错。但古泰清楚，这种手段正在剥夺人之所以成为人的根本，与他现如今想要追求的现在与未来并不相符。
——如果所有人都成为没有感情的空壳，那么古泰和古悦也不会愿意生活在那样的未来之中。
古泰张了张嘴。
他准备叫人过来，宣布取消“逆转时钟”这个计划的命令，并回收所有已投放的自动故事贩卖机。
可此时，他忽然看见一只鸟儿停在窗台上，漆黑的羽翼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啊……真抱歉，看来我来得似乎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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