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76年1月24日
地点:前进村
一条积雪未化的泥泞土路上，一个身影摇摇晃晃走着，周边是各种枯树，还不时听见不知道什么怪鸟的叫声传来。
我穿着厚厚的灰色新棉衣，戴着灰兔皮帽子，穿着新鞋子。
脖子上围着黄河妈妈新给织的蓝色厚围巾，包到严严实实，脸上只露出两只眼睛，手上还戴着貂皮手套，扶着自行车艰难前行。
下午这会儿了，本来也是偏僻的路，路上也看不见什么人影，我那身儿穿得很破的旧衣被黄河妈妈用绳子简单一捆放在了后座。
每回去黄河家，他们都要准备些东西给我带回去吃，但由于过几天过年我还在他家过，所以这次没再带其他东西给我。
我一路摇摇晃晃、醉醺醺地回到前进村的时候，远远听见村里又响起了哀乐，今天可是小年啊，又是谁走了？
不管年不年，总是死者为大的，哀乐除了过年那天，哪天都是可以奏的。
我推着车靠近村口的时候，有村民给我打招呼，并且传递八卦，
“祝老师？是祝老师吧？嗬，好久没看见你这么干净了！嚯，真是个一表人才的好小伙儿！喝酒啦？”
裹得这么严实，哪里能看出什么一表人才呢，虽然醉醺醺我还是下意识想到这个问题。
我不回答他的那些闲话，直接问，“咋了，谁家老人了？”
‘老’人了，就是死人的意思，要过年了，还是要避讳点。
那位村民并不在意我的淡定无视，本来也没打算得到什么回应，习惯了，直接一挥手，
“嗐，什么呀，没老人，是原来有个下放的年轻人，叫周什么的，就是原来我们村儿知青的那个亲戚，你还记得吗？”
“周演？周盛的亲戚？”我当然记得。
他给出了八卦信息，
“啊，对就是他！他们家平反了，家里来人殓尸骨了，嗐，要我说，就不能等过了年再来嘛？这还几天就过年了，怪晦气的！”
我喝醉了，反应可能有点慢，又问，
“谁来收尸的？”
“不知道，家里人吧，大过年的晦气，我就没去凑热闹，这会儿正后山办着事儿，祝老师，你要去看？”
我点了点头，又扶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往后走去。
走着走着，我突然想到：就得是大过年的来殓尸才对，他们真没必要讨村里人的吉利，指不准还盼着这些批过他们的人一辈子不顺当才好。
虽然好像不能把这些赖在村民身上，但是人家还能去报复谁呢。
但除了我的阴暗想法，更可能是一平反，人家一天都等不了，就要马上接孩子回家去，管他小年不小年的。
我慢吞吞往后走时，迎面拉着棺材的队伍走来，来得真不少啊，这么远还能来这么多人，看出来之前是大户人家了。
一口棺材放置在一辆拉车上两个人前面拉着，后面两个人推着。
拉车知道吧？就是几块长长的厚木板子拼在一起，两个轮子拉着走的，这会儿没有什么金贵的牛来用，就是人力拉，一般村里好多人家都有的。
边上还有好几个人，带着白布，面无表情往前走着。
我往边上靠，在人群中看了看，然后把手里扶了一路的自行车随便扔到边上地上，上前拉住之中的一个人。
本来就摇摇晃晃的，莽撞到差点把别人拉摔倒了，我记得迷迷糊糊大着舌头问，
“大叔，大哥，你们家有个亲戚叫周什么那个盛的，现在，咋样了？”
那人看着我，有些扫视的意思，态度也有些轻蔑，但不明显，我看出来可能是纯因为细心。
这副醉醺醺又有点不太清醒的样子，他大概就觉得是个村里醉汉吧。
但好在收拾了一遍，围巾往下一拉，这张脸收拾好了还挺唬人的，算是个小白脸子。
他仔细又看了看我，不知过了多久才依稀听见一句回答，“回家去了。”
“家里，家里地址，那个！”我抓着他，实在醉的厉害，“地址给一个，地址。”
然后我就没印象了，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小院屋里的炕上了，炕烧的热热的，被子把我裹得严严实实的。
李勇走进来，露出嫌弃的表情，一边打开房门散味道，一边嘴里吐槽，
“总算醒了，喝了多少啊，睡了一整天，今天还能不能打猎了？”
我感觉脑袋发晕，但还是先把边上的衣服拿过来，开始翻找，结果什么都没有。
我看向李勇，问他，“地址呢？”
李勇一脸无语，
“啥地址啊？你喝多了，拉住人家来殓尸的大叔不放，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说啥呢！啥也没听懂！
人家一直问你说啥，结果你直接晕了，给人吓够呛，还是我给你扛回来的，这都第二天早上了！小年夜知青们来找你吃饭，怎么叫你都不醒的！”
“啊？地址？”我没要？全是我的幻觉？
李勇递了个热毛巾来，“啥地址啊？你说啥呢啊！”
我叹了口气，把热毛巾接过来，一把糊在脸上。
也是，人家已经走出泥潭了，也不会想要再收到，我这个连困苦时都没搭把手的旧友的书信了。
然后我反应过来，说是什么都没听清楚，那他说了周盛回家了吗？
我疑心这也是我的错觉。
就当是醉一场，我问了，也就此了结了吧。
小年夜没跟知青们吃那顿约好的饭的后果就是，第二天好几个知青都消失不见。
王红霞、胡丽丽、王伟、徐庆都踏上了回家过年的火车，知青院儿空空荡荡，像是从来什么都没有一样。
但其实还有个于凤娇，可能每逢佳节倍孤单吧，她忙忙叨叨不知道干什么，总是不想让自己停下来，整个知青院儿就她一个人的身影。
连刘胜利这个说是不回去过年的，也在昨日接到了老家递过来的消息，奶奶突然病故，连夜带着老婆孩子回家奔丧去了。
丧事儿才不管你过不过年呢，人啊，说没就没了。
哦，还剩一个，杨二牛，不过剩了不如不剩，我都忘了这也是个知青了。
不管别的，起床煮了个豆芽汤解解酒，然后和我们打猎小队的人趁着空闲去山上打猎。
连于大海也把小宝交给李全康他们这帮熊娃娃带着玩儿，跟着一块儿上山打猎了。
当然，是我约的他，没有别人会去主动约他。
他必须要有一个好的机会融入这个村子，这是个好的机会，他当然不愿意错过，他急需要一个能留下的地方继续生活下去。
我们久违的在山上捕猎了一番，山里终于又迎来了一波专业的打猎人士。
我们这帮人不说多辛苦，总算是在过年前，除了过年杀猪分的肉，还多了点够多吃两顿的野味。
打猎是个会上瘾的事儿，第一天结束，马上就有人约了第二天继续，大部分人都欣然同意。
不是不怕冷，其实所有人打完一场猎，脸都是冻的通红，甚至有人浑身都被树上掉的雪打湿了的，但大家还是想接着干。
能给过年的餐桌上添点东西，在家里简直是无限荣光的事儿了。
做人儿子的会受到父母对自己不加修饰的赞赏，并且能让父母好长一段时间在邻居面前把你当做吹嘘的对象。
做人父亲的那更不用说了，你想想，那些熊娃子们睁着湿漉漉、亮晶晶的眼珠子抱着你的大腿笑，再看着那些肉流着口水，这种成就感还用说？
做人丈夫的？那自然是在妻子面前假装无所谓的小事模样，然后暗戳戳享受妻子的崇拜目光，嘴里还说着，要做个什么什么菜的。
打的猎物先分了一点给于凤娇，让她别省着吃。
又分了一点给住在知青院儿后面的李玲花，我制止了她的感谢和拒绝，转了话题，
“你怎么说？过年？”
李玲花提着肉，勉强地笑了笑，“跟凤娇一起在知青院儿过，我爹娘说不要我回去，当我死了。”
两个没有家的女孩儿凑在一起过个年也好，不然我还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李玲花被骂的很难听，什么白眼狼，白养了这种话，说的太多太多了，毕竟一百多块钱呢，谁损失这么一大笔钱都受不了的。
有的人，赚不到就算丢，这年代，丢了一百多，那不是要人命？
我向来劝人不要脸的，“别管他们，当他们死了。”
李玲花笑着点头，“总算是把欠徐知青的钱还了，接下来我就自己攒点过日子。”
我问她，“你要不要找人结婚过日子？”
李玲花摇了摇头，“现在谁还找我呢？我都不想这些了。”
我看了看她，看了看她手里提着的肉，“我要是给你介绍一个呢？”
李玲花看着我，有些惊讶，没想到我会说出这话来，“啊？”
我想了想开口，
“我先说，我还没跟对方聊过，但他是个不错的人，眼下看着不行，但是我保证，跟他你日子就不会差，至少是个好人，回头我聊聊，你俩可以先处处？”
我看着李玲花，李玲花也看着我，半天没说出话来，她然后突然笑出来，
“我还以为你要把这个疯劲儿延续到底呢，祝安，你真是个好人，遇到什么事儿都是个好人。”
叮，好人卡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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