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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韵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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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心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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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城,肃杀之气已随北风悄然浸染。

太守府邸的客厅却暖意微醺,四角青铜连枝灯上烛火跳跃,将壁上悬挂的《禹贡地域图》映照得光影斑驳。

一缕沉水香的青烟自博山炉顶的孔窍中袅袅逸出,烟迹本应笔直如悬针,此刻却在南宫晟粗重而紊乱的呼吸间,被搅得微微扭曲、盘旋不定。

炉腹内,上好的南海沉水香木燃出的香烬,偶尔发出一两声细微的爆裂声,在这过分凝滞的空气中,清晰得如同冰面乍裂,仿佛正映衬着这位前太平道神上使此刻支离破碎、濒临崩溃的心绪。

孙宇那句冰冷而锋利的反问,便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如同一条淬了剧毒的玄冰匕首,精准无比地刺入了南宫晟心中那座最为顽固、也是最后的精神堡垒:“张角一日救一人,救六十年,可比得上这半年来因黄巾之乱死去的人?”

话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南宫晟的耳中,更砸在他的心上。他身躯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那身原本代表着他信仰与身份的玄色太平道服,此刻沾满了旅途的风尘与挣扎的褶皱,袖口处以细密针脚绣就的、象征乘云气、御飞龙的云纹,早已磨损不堪,边缘甚至露出了泛白的线头。

这身道袍,曾是他行走州县、播撒“黄天”福音时的荣耀,如今却像一道耻辱的烙印,与眼前这郡守府厅堂的威仪,与窗外那片因战火而凋敝的天地,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他的指尖因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粗糙的指甲几乎要掐破皮肤,渗出血丝。喉结上下剧烈地滚动着,干涩的嘴唇翕张了几次,却像是离水的鱼,发不出丝毫有意义的音节。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翻涌起这数月来亲眼所见的炼狱景象:那是冀州通往南阳的漫漫长路上,被战火蹂躏成焦土的村庄,残垣断壁间尚有未熄的青烟;是道旁水沟里蜷缩着、早已僵硬的饿殍,蝇虫嗡嗡盘旋,腐臭之气弥散数里;是易子而食的绝望面孔,那麻木的眼神、嘶哑的哭嚎,比任何刀剑都更能刺穿人心;是昔日高呼“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信众,如今却成了烧杀抢掠、啸聚山林的流寇……

这些,都是他曾立誓要拯救的黎民百姓!是他南宫晟,曾怀着满腔热血,跟随大贤良师,誓要建立的“黄天太平”世道下的子民!可为何,在那伟岸的“黄天”旗帜席卷之下,黎庶非但未能登临彼岸,反而以更快的速度、更惨烈的方式,坠入了无间深渊?

思绪猛地被拉回到延熹九年(公元166年)的那个夏天。那时他还年轻,满怀济世之志,跟随师尊张角北上冀州布道。恰逢大疫流行,哀鸿遍野。他清晰地记得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河水暴涨,泥泞没膝。大贤良师手持象征权威的九节杖,毅然立于瑟瑟发抖的灾民之间,不顾自身安危,亲调符水,救治疫病。

篝火在雨中顽强跳跃,映照着张角那张因劳累而枯瘦、却在此刻仿佛笼罩着一层神圣光辉的面容。那时的南宫晟,跪在冰冷的泥泞之中,雨水混杂着热泪流淌,内心发下宏愿:愿以此身,追随良师,践行“致太平”之伟业,虽九死其犹未悔!

可如今……那伟愿之下,竟是皑皑白骨,血流成河!张角一日所救,不过百人,即便六十年不休不眠,又能几何?而这半年来,直接或间接因黄巾起事而引发的战乱、紧随其后的饥荒、趁势而起的匪患……死去的人,何止十万?百万?这残酷到令人窒息的计算,如同一双无形的大手,狠狠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将他昔日的信念碾得粉碎。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胸腔里空气稀薄,几乎要窒息在这沉水香的暖腻与血腥记忆的冰冷交织之中。

孙宇并未因他的长久沉默而流露出丝毫得意或是不耐。他只是静静地跽坐于主位之上,身姿挺拔如松。今日他未着官服,仅是一袭玄色深衣,领口与袖缘以暗银色丝线绣着繁复而古朴的螭纹,虽为常服,却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郡守气度。

他修长的手指,指节分明,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面前案几上摊开的一卷竹简,那上面或许记录着南阳郡最新的户口、田亩数据,或许是伏牛山周边的舆图。他的眸光沉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照着跳动的烛火,却难以窥见其下隐藏的波澜。

他知道,凭借言语与事实的利刃,击垮一个人固守多年的信念或许并非难事,但要在这片信仰的废墟之上,为其重新铺就一条可行之路,其难度,无异于移山填海。

“张角已逝,黄巾主力分崩离析。”孙宇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敲打在南宫晟的心上,“南宫晟,告诉我,如今散落伏牛山中,那些依旧追随着你们昔日旗帜的信众、那些被战乱裹挟无处可去的百姓、那些家破人亡只剩下一腔怨恨的残部……他们的活路,究竟在何处?”

他忽然起身,动作并不迅疾,却带着一种决断的力量。广袖随着他的动作拂过案上烛台,带起的气流使得烛火一阵剧烈摇曳,将他挺拔的身影陡然放大,投映在身后那面绘有翻涌云气纹样的墙壁上,宛若一座突兀而起、直面风雨的孤峰。

“当初你们以‘救死扶伤’聚拢他们,以‘黄天太平’许诺他们,难道就是为了今日,让他们为你们那已然破灭的野心……殉葬?!”

“殉葬”二字,如同九天惊雷,在这密闭的厅堂内轰然炸响!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无尽的悲愤与质问。

南宫晟猛地抬起头,原本黯淡无光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仿佛真的看见了无数枉死的冤魂,正从四周的阴影中浮现,用空洞而冰冷的眼神凝视着他,无声地控诉着。一股混杂着绝望、愤怒、羞愧与巨大悲怆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喉头。

他想嘶吼,想呐喊“非我本意!我等初衷绝非如此!”;他想辩解,想诉说太平道也曾开仓放粮、赈济灾民,也曾惩治地方豪强、为贫苦者张目……

可所有的言语,在那血淋淋的、数以十万百万计的生命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虚伪可笑!

最终,所有的激烈情绪只化作一声破碎的、带着血腥气的哽咽,他颓然垂下了高昂已久的头颅,连那曾经挺直、象征着道者风骨的脊梁,也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重担彻底压弯,佝偻下去。

厅中陷入了更深沉的死寂。唯有墙角那座青铜漏壶,仍在忠实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那“滴答、滴答”的水声,清晰得如同心跳,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孙宇的目光转向一直按刀侍立在厅门侧的赵空,微微颔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解开他的禁锢。”

赵空闻言,浓黑如墨的眉毛立刻紧紧蹙起,古铜色的脸庞上写满了不赞同与担忧。他右手下意识地更加用力按在了腰间太极剑剑柄之上。

那冰冷的触感让他稍感安心。作为孙宇的兄弟,负责郡守安危与宛城治安,他深知眼前这个南宫晟并非寻常囚徒,其一身太平道秘传的武艺与道法,一旦恢复自由,便是极大的隐患。

“大哥……”他沉声欲谏。

孙宇抬手,止住了他后续的话语,眼神平静却不容置疑。

赵空深吸一口气,将胸中的疑虑强行压下,叹一声:“罢了。”他

踏步上前,步伐沉稳有力,战靴踏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运指如风,指尖蕴藏着精纯刚猛的内力,精准无比地连续点向南宫晟肩井、曲池等几处大穴。

只听“咔嚓”几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那束缚了南宫晟多日、掺有微量寒铁的特制铁索,应声而开,“哗啦”一声坠落在地,砸在青砖之上,发出沉重而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南宫晟身体一晃,踉跄了半步才稳住身形。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双手,活动着因长久禁锢而有些麻木的手腕,感受着那原本滞涩的经脉之中,久违的内力正如同解冻的春溪,开始缓缓复苏、流动。

这种重新掌握力量的感觉,并未带来丝毫的喜悦,反而让他更加茫然。他抬头,困惑地望向孙宇,不明白这位以铁腕平定南阳黄巾的年轻郡守,为何要对他这个“逆首”如此。

“你可以走了。”孙宇已转过身,负手立于轩窗之前,目光投向窗外略显萧瑟的庭院。秋风掠过,卷起几片枯黄的梧桐叶,在空中打着旋儿。庭院角落,几丛晚菊在修竹的掩映下顽强地绽放着,花瓣却已显残败之态。

更远处,是南阳城起伏连绵的黑色雉堞,如同巨兽的脊背,沉默地横亘在苍茫的天穹之下。

“是回伏牛山,继续带着你那数千残部,依仗山险,做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抵抗;还是就此浪迹天涯,去寻觅你那或许早已不存在的‘大道’;或者……”

他倏然转身,目光如雪亮的剑锋,直刺南宫晟眼底,“留下来……看一看我孙宇,能否凭借这南阳一部之力,为这饱经战火、嗷嗷待哺的万千百姓,踏出一条真正的、可行的活路。”

这突如其来的信任与选择,比任何严刑拷打都更令南宫晟心神震颤。他死死地盯着孙宇,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面容上找出丝毫的伪饰或试探,却只看到一片深沉的坦然与一种近乎孤傲的自信。

他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瞥向厅堂另一侧,那位始终闭目凝神、仿佛超然物外的劭许子将。

这位曾以“月旦评”一言而定士人荣辱、震动整个士林的名士,此刻正神情专注地轻抚着膝上的一张古琴。他指尖过处,流泻出的琴音初时平和,此刻却似乎隐含金戈之象。尤其是他腰间那柄闻名天下的“天机剑”,虽在鞘中,剑柄上的星纹却在烛光下流转着奇异的光泽,微微震颤,发出几不可闻的嗡鸣,仿佛感应到了主人内心的不平静,又似在警示着什么。

巨大的矛盾、残存的怀疑、以及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好奇,在南宫晟心中激烈交锋。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孙宇的背影,以及那位抚琴的名士,深深一揖,幅度之大,几乎折腰。随即,他踉跄着脚步,踏出了这间决定了他命运转折的客厅。那身玄色道袍的衣角,在掠过那道高高的朱漆门槛时,带起一阵微弱的风。也就在这一刹那,他清晰地听见,身后许劭指下的琴音陡然转急,铮铮琮琮,如骤雨突降,猛烈敲打着初生的新荷,带着一种涤荡乾坤的决绝。

“大哥!”待南宫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的尽头,赵空终于按捺不住,急步上前,眉头紧锁,声音里充满了不解与担忧,“此人武艺高强,在太平道中威望甚高,如今伏牛山群匪因其被擒而暂呈群龙无首之态,为何竟要纵虎归山?万一他回去后重振旗鼓,岂非后患无穷?”

孙宇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指尖在身旁案几上铺开的一幅巨大南阳郡舆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那标志着伏牛山脉的、用朱砂精心绘制的、如同荆棘般缠绕交错的等高线上。

“杀他,确实容易。无非是白虹一闪,狱中多一具无名尸首罢了。”

孙宇的声音低沉而冷静,“但杀了他,伏牛山中那数千惶惶不可终日、既怕官军围剿又忧生计无着的黄巾残部,便彻底失去了一颗可以引导他们走向光明的火种。他们只会更加疑惧,更加疯狂,最终要么流窜四野,为祸更烈,要么被某些别有用心之辈利用,酿成更大的祸乱。”

他抬起眼,目光仿佛穿透了厅堂的墙壁,越过了宛城的城墙,投向了远方那苍青色的、如同巨兽匍匐般的伏牛山峦。“更何况……空弟,你可知真正的教化之道,当如上古圣王时期,大禹如何治理洪水?”

他顿了顿,自问自答,“堵,则溃堤千里,遗祸无穷;唯有疏,导其流向,引其归壑,方能平息水患,润泽苍生。南宫晟,或许就是疏导伏牛山这股‘祸水’的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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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在南宫晟踏出太守府客厅的同一时刻,宛城以北的方城山(注:东汉南阳郡重要文化地标,非楚长城方城)南坡,新近修缮完毕的“南州府学”精舍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虽是秋夜,此处却暖意融融,不仅来自四角燃烧旺盛的炭盆,更源于济济一堂的文士身上所散发出的那种精神热量。精舍宽敞,梁栋皆以名贵的楠木构筑,散发出淡淡的幽香。墙壁以白垩细细粉刷,显得素净雅致。地上铺设着编织精美的蒲席,数十张紫檀木案几排列有序,每张案几上都陈列着数卷珍贵的《诗》、《书》、《礼》、《易》等儒家经典竹简,以及笔墨砚台。

今晚,郡丞蔡瑁(字德珪)与功曹史庞季(字文叔),正以郡府名义,在此设下雅集,款待应邀前来、或将在此府学中执教的诸位名士大儒。蔡瑁与庞季皆身着深绛色的郡级高官服制,头戴标志文官身份的“进贤冠”,冠上的梁数显示着他们的秩级。二人举止得体,正向席间的诸位名士恭敬地行着揖礼,态度恳切。

精舍中央,一只造型古朴奇崛的青铜貘尊(注:貘,传说食梦之兽,汉代常用作熏香器具)张口昂首,腹中燃烧着特制的兰草与桂皮,清芬馥郁的烟气自其口鼻中缓缓吐出,弥漫在整个精舍,与书香、墨香交融,营造出一种宁静而高雅的氛围。

“南阳新定,百废待举,疮痍满目。”蔡瑁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而富有感染力,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坐在上首的,正是那位在太守府中抚琴的许劭(字子将),他依旧腰悬天机剑,此刻虽未抚琴,但指尖偶尔掠过剑柄上的星纹,那些星纹便在烛光下流转出微弱而神秘的光华。紧挨着许劭的,是名满天下的大儒蔡邕(字伯喈),他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经年颠沛流离留下的深刻皱纹,此刻正手执一卷《毛诗》,沉吟不语,似在琢磨其中微言大义。另一侧,则是荆州本地着名的学者宋忠(字仲子),他神情凝重,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玉圭,显然在深思着什么。

蔡瑁继续道:“然则,我辈皆知,武力兵锋,仅能平定一时之祸乱,翦除其枝叶。欲求南阳乃至天下之长治久安,根除乱源,非推行教化、涵养民心不可。此乃根本之图,亦是孙府君与我等共识。”

庞季适时地接过话头,他特意提高了声调,以便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在座所有人的耳中:“尤其对于南阳境内数量庞大的黄巾遗众,及其家中子弟而言,教化之功,更显急迫与重要!彼等或因生计所迫,或因裹挟而从贼,心中难免存有怨怼与仇视。若能使其子弟入学,明礼仪、知廉耻、晓忠义,非但可以消弭其心中的戾气与仇恨,化解潜在的隐患,更是为这些孩童、为他们的后代,开辟了一条截然不同的、可以依靠学识安身立命、甚至光耀门楣的正道生路!”说着,他展开手中一卷以素帛书写的名册,指尖点过伏牛山周边那些被朱笔圈出的村落名称,“这些村落中的孩童,如今或许正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与父母一同挣扎于生死线上。若此时郡府伸出援手,使其得以读书明理,他日成才,其父母亲人,岂能不感念郡府恩德,岂能不弃恶从善,归化王道?”

蔡邕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竹简。他因早年得罪中常侍王甫弟侄等宦官势力,被迫流亡江海长达十二年,袖口处磨损泛白的缎线,无声地记录着那些年的颠沛与辛酸。

然而,历经磨难,他的声音却依旧保持着那份特有的清越与从容,仿佛玉石相击:“德珪、文叔二位所言,确乃老成谋国、高瞻远瞩之论。昔年孝武皇帝时,董仲舒奏请‘罢黜百家,表章六经’,其核心要义,亦是为了统一思想,统合民心,奠定我大汉数百年来文治教化之基石。兴学重教,无论于何时何地,皆是善政、仁政。”

然而,他话锋陡然一转,指尖轻轻叩击着光洁的紫檀木案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然则,诸君需知,南阳之地,非同小可。郡内邓、阴、吴、樊诸姓,皆乃累世公卿、树大根深之着姓世族。彼等坞堡林立,庄园连绵,其中藏匿的徒附、佃农、部曲,乃至家生奴仆,数以万计。此乃彼等势力之根基,财富之源泉。”他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若依循孔夫子‘有教无类’之崇高理想,强行推行,令这些奴仆、佃农之子弟,与士族贵胄之子孙同席而读,共研圣贤之道……此举,无异于以人力撼动九鼎,必将触动世家根本之利,其阻力之大,恐超乎想象!”

宋忠闻言,亦是深深叹息,脸上忧色更重:“伯喈公所言,正是我等所虑之关键。《盐铁论》中便有明言,‘士庶之别,犹天地之隔’。此非虚言。更何况,奴籍律法,自高皇帝定鼎之初便已明文载于《户律》,明确规定奴婢身份世袭,律比畜产。此乃朝廷定制,天下共识,岂可因一部之政而轻易更张?”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提及一桩旧事,“去岁,只因樊氏庄园中数户佃农欲响应郡府招募,投军以求生机,樊家便敢悍然纵火,焚其屋舍,致三人活活烧死……其势之炽,其心之狠,可见一斑。若我等兴学,触及此等根本,彼等会作何反应,实在难料。”

精舍内的气氛,因这现实而残酷的问题,顿时变得有些凝重。炭火的噼啪声,似乎也清晰了起来。

“故而当以迂为直,循序渐进。”一个平静而富含力量的声音响起,正是始终沉默的许劭。他腰间的天机剑,不知何时已停止了嗡鸣,仿佛主人的心意已决。他并未睁眼,但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如同他指下此刻陡然变得激越起来的琴音,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智慧。

“当下之急,并非一步到位,强求世家释放奴仆、变革千年之俗。而是应先着眼于收纳平民、自耕农,以及愿意归顺的黄巾降卒之子弟入学。此部分人数量已然不少,且阻力相对较小。待到此部分学子学有所成,学风蔚然形成,郡府威信更立之时,再因势利导,劝说各家世族,允许其庄中仆役、佃农,于农闲时节,入乡塾旁听《急就篇》以识字,《九章算术》以明数,使其能更高效地为主家经营田亩、管理账目,于主家亦是有利之事。如此,阻力自会大减。”

他缓缓睁开双眼,目光如电,直射向主持此会的蔡瑁与庞季:“譬如大禹之父鲧治水,只知堵截,终致失败。而禹则疏浚河道,导水入海,方成功德。治理南阳人心,亦当如是。先疏其流,安抚大多数;后浚其源,潜移默化,改变根本。此方为长治久安之策。”

蔡瑁与庞季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与赞同。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月余之前,在太守府那间布满沙盘的军议厅中,孙宇指着南阳郡沙盘推演时的情景。

那时,孙宇亲手将代表伏牛山匪患的朱红色小旗逐一拔起,却又将代表新兴学塾的青色竹签,一枚一枚,精准地钉入伏牛山周边的每一个村落、每一个乡亭。

“百年树人。”

孙宇执起最后一枚竹签,用力钉入宛城的位置。

南宫晟离开了守卫森严的太守府,并未依照常理立即远遁,或是迫不及待地返回伏牛山。一种复杂难言的心绪驱使着他,让他如同幽魂一般,悄然隐没在宛城南市喧嚣的阴影之中。

此刻已是夕阳西下,暮色四合。南市虽经战乱,但在孙宇一系列鼓励商贸、稳定秩序的政策下,已初步恢复了往日的生机。街道两旁,店铺的旌旗在晚风中招展,贩夫走卒的吆喝声、顾客的讨价还价声、车马碾过青石路面的辚辚声,交织成一曲充满烟火气息的市井乐章。

他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用一个小布口袋装着大约半斛的粟米,正在一家药肆前,小心翼翼地与店主交换一小包治疗风寒的柴胡;几个总角稚童,举着简陋的竹马,呼喊着从巷口追逐跑过,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容,仿佛战争的阴霾从未降临过他们的世界;坊市的土墙上,新近张贴着郡府颁布的《劝学令》,那湿润的墨迹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泽,吸引着一些识字的行人驻足观看。

一队头戴标志性赤色帻巾、腰挎环首刀的游徼(注:汉代基层治安官吏)巡行而过。他们步伐整齐,神情警惕,铜质的官印和黄色的绶带在暮色中隐约闪烁。

南宫晟认得这种装扮,这是赵空接手宛城防务和郡兵后,大力整顿吏治,从寒门、甚至平民中选拔出来的新吏。他们或许出身卑微,但执法严明,不惧豪强,与以往那些欺压百姓的胥吏截然不同。这一切细微的景象,如同涓涓细流,无声地冲击着南宫晟那颗被仇恨、绝望和愧疚填满的心。

他突然想起了张角临终前,在广宗城外那座残破军帐中的呓语。

那时,大贤良师已是油尽灯枯,高热不退,紧紧攥着他的手,枯槁如鸡爪的手指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浑浊失焦的双眼,倒映着帐外钜鹿方向未曾熄灭的烽火,反复喃喃:“苍天已死……苍天已死……可黄天……黄天又当立在何处?立在何处啊……”

那声音里,充满了未竟理想的巨大不甘,以及……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前路的迷茫与对后果的恐惧?

那个曾经被他视为神明、指引他前进方向的形象,在此时此刻,与眼前这逐渐恢复生机的市井画面,与孙宇那句“踏出一条活路”的沉静话语,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

而在方城山南州府学的精舍之内,关乎南阳未来文运的讨论与规划,仍在彻夜进行。烛火换了一茬又一茬,直至三更将尽,东方欲晓。

蔡邕铺开一方素白的缣帛,执起狼毫笔,饱蘸浓墨,开始亲自起草《南州府学规约》。他笔走龙蛇,墨迹淋漓处,尽显汉隶的庄重典雅与磅礴气度,每一个字,都凝聚着他对经义的理解与对教化的期望。

许劭则取过记录各方意见的竹简,以他那柄闻名遐迩的天机剑代替刻刀,手腕微动,剑光闪烁处,不必要的字句被精准削去,碎屑纷飞如雪,新的内容被以指力刻上,效率奇高。

宋忠则与蔡瑁、庞季围坐一起,低声核算着郡中官田的岁入比例——孙宇已初步决定,愿以官田三成岁入,作为补贴府学及各地乡塾的常备资金,这是一项极其大胆且富有远见的决定,需要精确的计算以确保其可持续性。

当第一缕清冷的晨光,如同利剑般刺破厚重的云层,洒在方城山巅,也透过精舍的窗棂,映照在众人疲惫却带着兴奋的脸上时,南宫晟终于从市集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在晨曦中逐渐苏醒的宛城,然后毅然转身,向着伏牛山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山道崎岖,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在路过一处陡峭的岩壁时,他的目光被上面新刻的一行娟秀而有力的隶书小字所吸引。那字迹深入石理,显然是以不凡的内力刻就:

“春风过处,寸草亦生。”

这八个字,如同一道微弱的火苗,骤然投入他冰封的心湖,激起了一圈细微却无法止息的涟漪。

与此同时,宛城太守府的最高处,一座用于观测星象的简易高阁上。孙宇独自立于栏杆之前,手中捏着一枚材质特殊、绘有朱砂符文的赤色符纸。他凝视着东方那轮正喷薄欲出的红日,指尖内力微吐,那枚赤符无火自燃,迅速蜷曲、化为一小撮灰烬,被晨风一吹,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也就在这一刹那,远在数百里之外,颍川郡阳翟县的一处清雅书斋内。一位身着月白深衣、风姿特秀的年轻文士——荀彧(字文若),正于案前批阅文书,忽然心有所感,蓦地搁下了手中的笔,起身推开轩窗,凝神望向南方天际。

但见紫微垣帝星之侧,一颗平日未曾留意、光芒却异常夺目的客星(注:古代对突然出现的亮星,如新星、超新星或彗星的统称),其光华在黎明前的夜空中,竟短暂地压过了紫微星的光芒,虽只一瞬,却已落入有心人的眼中。

荀彧那双清澈睿智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深深的讶异与思索之色,低声自语:“星象示异,应在南方……南阳之地,竟有如此变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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