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破晓之际。
半山腰间，料峭的山风抽打着草窠里的两个少年。
山下一片漆黑，天边已溢出红霞，熬了一夜，矮个的终于顶不住了。
“少爷，天快亮了，再不回家老夫人该担心了。”
少爷仿佛没听到，熬红的双眼依旧死盯着对面的山顶，像是盼着一个神迹。
“说什么老神仙，连个证都没有，愣是骗我俩烧饼……”
矮个的少年从怀里掏出干硬的烧饼，使劲啃了一大口，少爷猛地站了起来，吓得他噗通坐在了地上。
“响了——”墨般的眸子顿时亮了，睫毛微颤，他直直望着那山顶，“师忠，响了！”
“啥响了？厄尔～响……厄尔～啥响了？”
师忠使劲拍着胸膛，那口烧饼在嗓子里上不来下不去。
“嗯……”闷哼一声，师缡两腿一软，摔倒在地上。
“少……少爷，您怎么了？”
“脚……脚麻了！”
师忠松口气，赶快蹲下给他揉捏。
“……响了，我听见了，跟道长说的一样，先是一声，再是六声。”
“老神仙说的是真的？老夫人有救了！”
“别说话，你听……”
主仆二人神色紧张，顿感不妙。
大地颤栗了起来，层层波纹由万枯山开始，震荡到远方。
咔！仿佛冰川断裂，万枯山的结界迸开裂纹。上古凶兽的冥灵带着屠戮一切的嗜血欲望，争夺着，嘶吼着，想要从裂缝里挤出，尽情地吞噬眼前的生灵。
轰！如同天上的诛仙神雷在耳旁炸响，二人瞬间晕倒过去。闭眼之前，师缡看到翻涌的黑云裹着彩色的晨星向山脚下涌去，那就是道人所说的，能救母亲性命的仙丹。
山脚下，白袍大祭司双膝跪地，手捧白剑吟诵起久远的祭歌。他身后，数百只妖怪现出妖身，合着大祭司的的节拍，叩首拜服。围绕着群妖，法阵的荧光隐现，仿佛风暴中的一点烛光。
“娘亲，结界破了！”
一群幼小的鸡妖蜷缩在母鸡身下，发出恐惧的声音。
刹那间，数百只冥灵冲出，啸叫着扑向祭坛中的妖族。
强大的灵压凝成狂风，吹开大祭司的兜帽，现出白狮的面庞，众多刚化形的小妖禁受不住灵压，伏在地上哀嚎，瑟瑟发抖。
迎着狂风，白狮大祭司擎起长剑，鼓动全身力气发出狮吼，斩向妖灵。
“过——年——啦！”
剑风所及，如同卤水点豆腐的变幻，所有的恐怖的冥灵，化成各色的妖丹晶石。毁灭一切的灾难归于无形。一场七彩的妖丹晶石雨从天空中噼里啪啦掉了下来。
所有的妖都嗨了：
祭台一旁，一只由公鸡，蛐蛐，蝈蝈，黄鹂，百灵等各种善于鸣叫的鸟兽组成乐队，奏起了人间过年的喜乐。
祭坛中间，妖怪们依然保持着妖身，欢快地捡拾着地上的妖丹晶石；鸡在啄，狗在咬，耗子一只抱着晶石，另一只咬着他的尾巴跑。驴嘶马叫，鸡鸣狼嚎，群妖乱成一团。所有捡到妖丹晶石的，都主动送到祭台前，分门别类堆好。
大祭司站在祭台上，主持局面：
“大个的小心点，别踩着小个。”
“小个的眼尖，一个都不要漏，捡到的都放到祭台前，到时候咱们根据妖种统一分配。”
“不许偷藏，偷藏的取消年终福利。”
……
终于，所有妖丹晶石收集完毕。群妖变回人身，站在祭坛中。
祭台上大祭司清清喉咙：
“咳咳！大家静一静，我讲两句啊！”
“首先，我们感谢老祖宗的馈赠。”
群妖鞠躬：“感谢老祖宗。”
“下面，我给刚化形的小妖讲一下，我们祖先的故事：
一千六百年前，咱们妖界之王燮君王上率十万妖兵欲攻下此山，解封山顶结界中的的魔君，欲与其联手统一三界，不料被天兵合力围剿，神族龙帝老儿狡诈，使得咱们十万精兵皆丧命于此啊，尸骨累累堆成如今高入云霄的万枯山。
话说，这魔君血盆大口，獠牙三尺，遇人食人，遇神食神，遇到咱们小妖带皮生吞啊～
唉，可怜咱们十万先祖竟为如此没有人性的畜生牺牲了。后来先祖们竭力护下百人来延续后代，才有了我们如今的万枯村。
额～不管过往如何啊，咱们都应当遵循祖训，守好此山，不让外族入侵，特别是先祖的元丹，更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分发完妖丹，大祭司示意大家散场，看人走得差不多了，他低头从袖筒里掏出一物，眼睛往四周瞟了一圈才展开手心，一颗鸽子蛋般大小的珠子散着彩光，这是这批晶石里唯一完整的一颗。
他拿袖子擦来擦去，皱眉努嘴，低眼揣摩着。
“我看这颗准保是神珠啊～”
“……嗯，我也觉得有点像呐，只是……”
“你见过神珠嘛？”
“那倒没有，可先祖说了，就是山顶那魔君偷的……”话未说完，大祭司只觉耳朵一痛，“哎呦呦——”
抬头这才看到眼前的婆娘，那只再熟悉不过的大肥手揪住了自己耳朵。
“天天琢磨那珠子，你倒是分出一点心思在田里啊，见都没见过，兴许这东西就不存在！”拎着耳朵的手又紧了紧，提到神珠，她心里更是气愤，男人心里眼里全是那珠子，她却挑起了家中重担。
“嘘嘘，夫人小点声，别让村民听见了，”笑得脸上的褶子像蟹爪菊，老黄心里也苦，“为夫毕竟是一村之长，复活先祖大计不就落到我身上了嘛～”
先祖有交代，此事不可外传，其他后代能置身事外，简单的活着，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否则大家沉迷寻找这可统一三界的神珠，出现争夺自相残杀的场面也未可知，毕竟，三界有了众多残忍先例。
“还墨迹，人家稻苗都快出来了，咱家地还没犁好！”胖女人嗤笑，满脸鄙夷，耳朵在手里又是一圈，除了百年一次的祭祀，平日里哪有人把他当村长。
“夫人，先松手，先松手，别让村民们看笑话呐～～”
村民们各走各的，这村长老黄的“笑话”谁都没去瞅一眼，都看腻了嘛！
“老马，你家去年稻子好收成，卖我几斤做种吧～～”抱着手里的白狮面具，村长老黄一阵小跑追了上来，见自家婆娘没追上来，松了口气。
“谈啥钱啊老黄，稻种给你五十斤，就是麻烦你那个没化形的曾曾曾孙给犁个地～～”看着被拧的红肿的耳朵，老马捂嘴一笑。
“那可是我亲曾曾曾孙，六代单传！……五十斤不够！”
……
“翠儿，把你那颗晶石拿来，娘给你收着当嫁妆。”
“就老丁家那瘦子，我可不要，我非邱先生不嫁！”
“嗬，邱先生那样的人物，天仙也不一定配得上，你就死了心吧！”
“圆儿叔给我卜了一卦，攒够99颗我就能嫁他！”
“我的傻姑娘，那个凡人的话你也信，咱们祖辈传到现在才十几颗，你到老死能攒够嘛？”
“我不管，那我到娘娘庙去求……”
“嘘，你小点声，被村里长辈听见了不得揍死你，以后不准提，也不准去山腰那座庙！”
……
阳光洒遍人间，村民走向田地，春耕夏耘，一切寻常，似乎刚刚仅是一场演出。
他们都是半妖，修成人形已是极限，两百年即长寿，先祖妖丹化成的晶石可以帮他们延年益寿，增进修为。所以，百年一次的妖丹雨，对他们来说，就是过年。
而此时山顶上大祭司口中的“魔君”，也迎来了特殊的日子。
晨光照在庙门口的日晷上，激起法阵的流光。玄奥的符文从“龙”字开始次第亮起。流光幻化成天女飞舞。仙乐奏鸣中，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次第显现。
龙吟一声，虎啸六次。
这个法术的钟表肯定是个极有权，极有钱，极有闲，极有品味，极有脑洞的仙人做出来的东西。就算是上界天尊，也不会抓四神兽的魂魄，只为做个钟。
虎啸结束，庙里干草中，阿榆坐了起来。
“一千六百年了？“
“又过一百年了？”
“哎，又得洗脸了？”
阿榆自言自语，她总是自言自语，一千六百年的时光，被困在这一个庙里，不跟自己说话，早就疯了。
她没有过去的记忆，唯一的线索只有那堵墙上的那点记录，平时她也会将重要的事记在墙上，至于谁告诉她的，为什么这么做，她已经记不清了。
墙上写着：
珠子不是老娘偷的！
老娘叫阿榆！老娘不能死！
一百年洗一次脸，记住自己的样子。
虫子叫的时候种瓜。
南瓜花开的太多要打岔。
……
笋干晒三天口味最好；
辣椒炒肉，多放辣椒；
……
右下角还有一行歪歪扭扭的模糊小字：
出去之后弄死龙帝！
邱夜不是个好东西！
……
剩下的，就都是种菜跟炒菜的“秘籍”了。
就这样，一千多年，一座小庙。
大殿内供着一个看不清脸的石像，庙旁有一个不干涸的泉眼，庙外三十丈是踏不出去的结界。屁大点地方，砖缝都摸遍了，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种菜，做饭，吃饭。
于是，庙外一畦畦种满了菜，吃根的，吃叶的，吃瓜的，一切生机勃勃。庙内，炒菜的石锅，盛菜的木碗，一切都收拾的井井有条，除了她自己——反正也没人看。
只是，大殿里那个日晷，提醒她还有事做。
她大概也知道自己是神仙——不会沾土，所以洗脸这件事，就有点奇怪。
她洗过十六次脸了，没什么用，过几天她就会忘掉自己的样子。不过好歹是一百年了，也该洗个脸了。
水盆盛满水，荡漾的波纹中，映出一张脸：眉眼虽俊，但凑在一起，顶多称作美，算不得多惊艳。只是，一双笑眼好似雾气遮着，细盯去看，那双眼仿佛狐媚之眸，勾着身心沉入流沙，让人欢喜着陷入万劫不复。
一只金色的瓢虫飞来，水面完全静下来的一瞬，结界内的时间仿佛凝固了，瓢虫停滞在半空。阿榆就盯着倒影中自己的眼睛，如同被抽去了魂魄。
镜影中的阿榆却“动”了起来。
“醒过来！哎！傻子！……不对，我不能骂自己。醒过来，阿榆！阿榆……红烧肉最后一口不给你了！
“不行！我要……哎？”
醒过来的阿榆，看见水里一身新娘装扮的阿榆，一时间有些懵。
“我就是你，十年后的你！”
“啥？”
“别废话，你只管听，快去拔掉石像手里那把剑，必须三天内逃出去，不要等那人来救你！去泉水边，找金色的虫子，那是……”
“小榆儿，你不乖呦～～”
一顶流光溢彩的花轿贴着屋顶飞入，落在水中新娘阿榆的身后，随后一个红色的身影出现。
一瞬间，水面的阿榆消散了。结界的阿榆全都记起来了：邱夜的背叛，蚩吻之死，被三界追杀，被诛去仙骨，被封印记忆，被放逐在这方寸之地……
一瞬间，无数的情感在胸中翻涌起来，她瞪着水中的红衣男人，牙缝中挤出无限恨意：
“邱夜，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小榆儿，乖乖的等我过去哦～～”
水中的红衣男人戏谑般伸出手臂，穿越水面，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弹了一下金色的虫子，虫子掉落水中，泛开涟漪，刹那间，结界内的时间回复流动。
阿榆愣了一下，回过神，只看到水盆中嗡嗡游着的瓢虫。
阿榆把瓢虫捧出来放生，她感觉双手攥的有些疼，那些过去的事，她又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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