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当天，楚云桉在宫人的伺候下，换上钦天监今早刚送来的素白广袖祭服，而后乘坐马车前往已废弃几十年的南郊祭坛。
楚云桉掀开车帘，望向远处的祭坛，捏住车帘的手指微微攥紧。
钦天监选择的这座祭坛，坛高三尺方四丈，周围青竹环绕，竹梢系靛青、赤朱、素白、玄黑、明黄五色帛带。
恍惚间，楚云桉仿佛看到了风来时，五彩丝绦与祭坛上风旋的裙摆交相呼应的场景。
主人银铃般的笑声还在耳畔，相似的祭坛却早已废弃数十年，裂缝中尚且夹杂着未除尽的野草根系。
可偏偏如同上天注定一般！
这座祭坛从开始建造起，便是用于向昭阳城神女祈雨而建，也因昭阳城隐退而废弃。
此时，祭坛四周已围满闻讯而来的百姓，楚云桉漆黑的眼眸搅起层层波澜。
今日之后，世人将如这些野草般，再次跪伏于主人的恩威之下。
“三殿下，距离吉时还有一个时辰，请您随下官这边歇息！”
钦天监监副是个瘦小的白胡子老头，说完话，他耷拉着眼皮看了楚云桉一眼，转身的瞬间嘴角忍不住向下压了压。
他就没见过不经钦天监推算吉日，不用钦天监指导焚香、叩拜礼仪，甚至连七日沐浴斋戒都没有的祈雨仪式。
怪不得监正大人宁愿抗旨称病也不愿来，这简直就是小儿胡闹！
没想到陛下这般糊涂，于皇家祭祀上竟也纵着三皇子乱来，若不慎冒犯神明，大楚危矣！
两人刚进入休息的营帐不久，由文皇后领着的各宫妃子的马车也到了，之后是各官员的马车，几乎连成一条长龙。
大公主楚云燕一下马车，便迫不及待走到文皇后面前，语带嘲讽道：
“母后心情尚可？”
文皇后侧眸睨她一眼，前行的脚步停住，然而不等她说话，了莲步跟在皇后身侧半步的贤妃已经阴阳怪气地怼了回去：
“呦！这不是大公主吗？禁足了都能想办法跟出宫来，果然跟你的生母一样厉害！不，你比你生母萧无月还要青出于蓝呢！毕竟闹出换嫁、还当场发骚的丑事，换做你生母估计也再没脸见人了！”
不顾大公主铁青的脸色，贤妃掩嘴轻笑，眼神嘲弄：
“本宫可得向大公主请教请教，这般厚的脸皮究竟是怎么练出来的？是不是恶毒的事情做多了，这脸呐早就被腐蚀干净，没脸可丢了？”
“你！”大公主楚云燕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顿时脸色狰狞，扬手就向贤妃扇去，“你放肆！”
“你才放肆！”贤妃一手截住她细白的手腕，祥云广袖微扬，“啪”得一声，重重扇了回去。
“啊——”
大公主尖叫一声，摔倒在地，发髻上的步摇剧烈晃动，大公主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她捂住自己发肿的脸颊，嘶声道：
“你敢打我！你敢打我！我要告诉舅舅，让他杀了你，杀了你！”
贤妃握了握自己发麻的掌心，眼底浓烈的恨意近乎凝结成冰：
“杀了本宫？好啊！你让他来杀？本宫倒要看看，萧无战是如何隔着几千里地，亲临后宫打杀于我！若他当真能办到，本宫可要问一问，咱们大楚的天下到底是陛下的天下，还是你们萧家人的天下！”
敢算计她的女儿，这一巴掌，她早就想打了，但陛下先一步将人关起来，而萧无月又没有彻底倒台，竟也将这小贱人护得严严实实。
可惜今日她自己跑了出来，倒是给了她报仇的机会，当真是好极妙极。
看着小贱人要吃人的脸色，她就解气的很！
而见到这一幕的宫妃与命妇，猛地停下脚步，整个场面静悄悄的，只剩下初冬的冷风卷着五色丝绦，发出簌簌声响。
除了在场地位最高的几位，所有的宫妃和命妇全都低下了头，皇家的丑事可不是她们能看的。
虽然头是低下去了，但耳朵却竖得高高的。
文皇后取过贴身宫女云尚捧着的檀木佛珠，一颗一颗捻过指腹的薄茧，重而缓地道：
“身为大公主，纯贵妃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
规矩？
大公主闻言一愣，继而眼冒火光，以往她就是这般不规矩，这个老女人向来视若无睹，所以这是见她母妃失宠，尾巴就忍不住翘起来了？
谁给她的胆子！
舒妃看着大公主不甘的眼神，不由也跟着加了一把火：
“皇后娘娘说的极是，纵然身为大公主，也该尊卑有序，这凤驾当前都敢掌掴四妃之首的贤妃姐姐，已然是以下犯上、僭越礼制，不若便由皇后娘娘亲自管教管教，否则一旦出嫁，岂不是要丢了咱们皇家脸面？”
当初她的桉儿身体不好，不过是在纯贵妃面前咳嗽几声，纯贵妃便以失仪之罪，处罚她的桉儿跪了一个时辰，直到导致桉儿发起高热，差点一命呜呼。
文皇后挑了挑眉，自然也想到了这件事，如今舒妃母子与那位有关，她定是要卖这个面子的，于是道：
“也好，那便让让大公主每日卯时到凤仪宫前跪诵《女诫》三个时辰，再请尚仪局嬷嬷重新教习仪轨，大公主可愿意？”
楚云燕当然不愿意，但如今被所有人明里暗里瞧着……她若拒绝，岂不是要坐实忤逆犯上的罪名？！
“大公主还在等什么？你的母妃如今可比不得从前……”贤妃掩唇冷笑。
“云燕愿意，谢母后教导！”大公主在身边宫婢的搀扶下，僵硬地跪下谢恩，手里的帕子都要被她掐断了。
文皇后笑了笑，“起身吧！这地面不干净，云燕先去换身衣裳罢！”
楚云燕攥紧手指，盯着自己膝盖处的脏污痕迹，只能咬牙再次谢恩，带着自己的宫婢先去换衣。
如今母妃倒台，她必须助皇兄上位，才能不被这些贱人磋磨，继续享公主荣宠。
甚至一跃成为大长公主，尊荣更甚从前。
皇兄让她当众挑起皇后、太子与父皇之间的仇恨，等父皇遇刺身亡，太子就要担负最大的嫌疑，舅舅正好名正言顺带兵逼宫——清君侧。
楚云燕想了想，侧身对宫婢耳语，“你去找秦夫人，还有舅舅安排混在人群里的人……”
……
大公主换衣时，祭坛乐声渐起，童男童女跪坐坛角反复哼唱无字长调，中央的青铜燔炉里，焚烧着艾草、沉香与干燥的蓍草。
青烟缭绕中——
楚云桉双臂舒展，左足跺地三记闷响，合着二十五弦瑟的丝弦勾挑出的骨骼摩擦声，宛如敲击天门的争鸣涩响。
楚云桉的这一出场，虔诚、庄重、神圣……
周围的气氛瞬间肃穆起来，在场众人对上他眼神的刹那，顿时被他那种要与天争的气势，吓得汗毛直竖。
这、这是三皇子？那个据说胆小懦弱的病秧子？
连钦天监监副这个古板的小老头也不由微微瞪大眼，目光专注地凝视着楚云桉蕴着玄妙的起势和动作，眼瞳里满是不敢置信。
神女祈雨舞早已失传，他小时候有幸看过一次，还是他摔断了腿，祖母为了哄他才跳的。
他的曾祖母曾是神女殿的侍女，因为心中对神女的信仰，不愿祈雨舞失传才教给祖母。
可惜祖母说她学艺不精，只学会些许皮毛，跳得有形无神。
当时无法理解祖母的失落，只觉得好看，如今见识到三皇子似有灵韵流转的祈雨舞，才知什么叫形神兼备。
钦天监监副攥紧手指，眼中升起前所未有的明亮。
也许，三皇子真的可以！
祭坛对面搭建的竹棚之下。
“刚才谁说三皇子胆小体虚，还被小鬼上过身，是污秽之体，不配主持祭祀，扬言把人赶下台的？”
说着那人看向身侧的命妇，那人赶紧摇头。
“不是我，是、好像是秦夫人说的，对，就是她！”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视线射向秦夫人，秦夫人身体抖了抖，牙齿打颤道：
“看、看我干什么？三皇子被小鬼上过身，后来也一直神神叨叨的，我可没瞎说！如今这个开场是看着不错，可谁知道他是不是演的？”
“再说质疑三皇子的，又不止我一个，刚才那么多百姓不也在议论？你们怎么不说他们？而且钦天监监正都称病不来，不也正说明他根本不看好三皇子吗？”
秦夫人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腰板逐渐挺直：
“而且三皇子从小体弱多病，连上书房都没去过几次，更别说参加皇家祭祀了，如今三皇子这般不同寻常的表现才更奇怪吧！谁知道他跟谁学的？”
她这话虽然没有明说，但谁都听得出来，她就是在暗指三皇子是跟不是人的东西学的这些祭祀祈雨。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片刻，竟也觉得这话有那么几分道理。
青铜鼍鼓、陶埙裂音、骨笛穿云，乐声愈发激昂——
三皇子双臂自胸前缓缓托举，掌心向天，指尖微颤似承接雨露。
足尖点地旋身，素袍翻涌成浪，十指交叠结“祈雨印”，腕骨翻转拨开云雾。
袖中暗藏的青铜铃随动作清鸣，每一声皆似有闷雷相合。
这一下，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就连零星坚持不懈嘲讽楚云桉的人都张大了嘴。
“这、这是雷声吗？我是不是听错了？”
“我也听见了！没错没错，一定是雷声，三皇子要成功了！真的要成功了！”
“九瑜神女！九瑜神女！我们有救了！大家快跪下，诚心向神女祈祷。”说话的是一位脊背佝偻的老人，她激动地跪下，老泪纵横。
此话一出，祭坛周围成片成片的百姓呈波浪式跪下，气氛虔诚而静默。
重新换上一袭红衣的大公主嗤笑一声，舅舅早已找人算过，近期根本不会下雨，也不知楚云桉从哪里学来的骗术。
真不愧是被小鬼上过身的人！
但骗骗无知百姓可以！
骗她，还不够格。
然而，她抬眸看了眼坐在上首的文皇后，笑道：
“没想到三皇兄竟这般有本事，云燕怎么瞧着三皇兄就要成功了呢？母后，您就不担心……”
说着，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祭坛，上面旋转的身影已经逐渐慢了下来。
“担心什么？”文皇后垂着眼，指间佛珠仍不疾不徐地转着。
楚云燕：“皇室祭祀向来都是父皇主持，即便代行也应是太子或亲王，如今太子好好的，怎就跟三皇兄一个台上一个台下了呢？云燕真为四皇弟忧心！”
她当然不忧心，她恨不得那小崽子的太子之位立即被废除，那可是她皇兄的位置，被霸占去了这么多年，早该还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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