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尘十羽再次和叶云烟一起站在啮噬族的囚笼前，已经是第二天的事情了。
他在等一个人。他知道它一定会出现的。
终于，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一如他所料。
“早上好。”
黑十羽脸上是带着淡淡的笑意的，眼中却漆黑得没有一丝反光。
“你让苏叶转告我，说想要跟我单独谈一谈。是因为在我和镜子里那个家伙之间，你已经考虑好要信任谁了吗？”
另一边，带着复制机器的蓝十羽，也和楚天遥一起来到了左近隐蔽下来，伺机而动。
“我们现在就动手吗？”楚天遥观望着场中的情势，压低声音询问道。
蓝十羽对他还是留了一手，昨晚给他讲解过复制机器的用法后，就又把机器拿回去自行保管了。看来就算是亲自选定的盟友，要让另一个人长时间持有复制机器，它还是不太放心。对此，楚天遥看破不说破，并没有提出异议。
“先等一等。”蓝十羽示意他冷静，但它自己的身子分明也绷得很紧，面色格外凝重，“我大哥还需要靠他来引出另一个镜像体。这件事，只有他这个过去身才能做到。”
楚天遥皱了皱眉：“镜像体不是只能追随着纯正的‘本体’移动吗？已经镜像化的过去身，也能继续起到锚点的作用？”
蓝十羽含糊的嗯了一声，握住复制机器的手又紧了紧：“网要一点点收……你别着急，该动手的时候，我大哥会给指令的。”
全场的目光，此刻都聚集在了尘十羽身上。而他则是露出了一个不慌不忙的笑容，垂落的额发投下几许阴翳。
“是啊，考虑好了。”
“镜子里的那个家伙已经不会再出现了。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黑十羽脸色变了：“什么意思？”
尘十羽迎视着它的目光，面上依旧是一派清闲，连唇角的笑弧都没有多少改变。但他表现得越是从容，就越是有股不容忽视的气势，隐隐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你们费尽心机想把我变成镜像体，却让我想通了很多事，看到了以前看不到的东西。说起来，我还应该感谢你们呢。”
他把自己在镜空间的经历讲了一遍。
“把一切都交托给过去的自己，一个人坦然的走向死亡……说到底，我从来就不是那种人啊。”
“它想扮演悲情英雄，所以，我也为它准备了一个最适合它的结局。”
“离开镜空间之后，我人还站在镜子前，就拜托云烟把另一面镜子推到我身后，就正对着我前方那面镜子。”
“按照移动规律，镜像体会首先来到我面前的1号镜子。然后我下一次会被映照出的地方，就是后面的这块2号镜子。”
“但是与此同时，1号镜子也会映照出2号镜子里的我，于是它会自动变成‘下一面镜子’。而2号镜子又会同时映照出1号镜子里的我，1号镜子也会映照出2号镜子里的1号镜子里的我……”
“这样的反射，会无数次的重复下去。镜像体会被困在无限循环的镜中迷宫，再也走不出来。”
“但它并没有死，它会继续在镜子里存在着，而它的存在会始终限制着你，让你无法变成本体。”
解决了镜十羽，当然是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不过这一趟镜空间之行的最大收获，还是让他找到了一个最安全的方法，去接触啮噬族。
——当尘十羽最初发现，自己正和啮噬族同处于一片空间时，的确是震惊非小。但他很快就意识到，双方的存在形式，并不相同。
自己是作为一个实实在在的生命体，踏足在此时此地，那群啮噬族的真身却不在这里。它们只是被映照出的虚像，投射在了镜子的世界里。
那也就是说，不管自己做什么，它们都感应不到，也不会触发诅咒侵蚀……
想明白了这一点，尘十羽不再犹豫，立刻就动用了瞳术！
“我大概已经知道，它们想隐瞒的是什么了。到时我自然会和同伴商议如何对付你的主子，这就没有必要再向你交待了。”
当初，自己是这些复制人眼中的猎物，自己所有的疑虑、挣扎、恐惧，都被它们看得一清二楚。现今猎者和猎物的立场转换，尘十羽很满意的看到，这些情绪同样出现在了敌人眼中。
这些话，他选在这个地方说，也正是有意在说给啮噬族听。他要让它们清醒的知道，它们的王者诞生大计，完了。
双方对峙之时，后方的啮噬族没有任何动静，就像一片凝固的雕像。
良久，黑十羽轻叹了一口气。
散碎的发丝顺着它的额角垂落下来，那张与尘十羽一模一样的脸上，此时只留着一抹淡淡的惋惜。
“我没有低估过你，可惜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棘手。”
没有常见于失败者的沮丧和歇斯底里，它看上去就像是和对手一起复盘了一场棋局，而它刚刚想明白了自己的错误。棋差一着，它认，只是遗憾自己本还能做得更好。
“行了，该解释的都给你解释过了，也算是让你做了个明白鬼。”尘十羽不想耽搁太久，是时候给这场闹剧画下句点了，“接下来，就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吧。”
叶云烟举起复制机器，对准了黑十羽，小屏幕上自动开始勾勒它的轮廓。
黑十羽紧盯着眼前的镜头，半边眉毛压得很低，另一侧的眉毛却是傲慢的挑了起来：“等等，还没结束。”
一道命令，突破加身的死亡阴影，同时朝两个方向传递了出去：“动手！”
那是复制人之间特有的数据传输能力，原理就类似于修行者的神识传音，可以实现与指定对象的私密沟通。
不动声色的启动了自己布下的暗棋，黑十羽心头大定，又继续用言语分散尘十羽二人的注意：“你应该也想到了，你会变成镜像体，是因为有另一个和你共享能量的复制人还在自由行动，复制机器也在它手上，只有我知道它们在哪里。”
“就算你现在把我收起来，我留在外面的同伴还是会替我做完该做的事。我们这些复制人本来就是数据生命，哪一个能留到最后都无所谓，但是你的命只有一条，你没必要跟我拼到鱼死网破。”
“我和你不是同一个时空的人，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我可以证明我说的话。”
“所以，我们来做个交易吧。只要你放过我，我就把它们都交给你处置……”
正当它努力用亲切的表情循循善诱，拖延时间时，忽然接收到了来自同伴的传音。
“哥，有结界！”
“他们在这里布下了结界，把自身和外界隔绝开了！”
“他们的目的，应该主要是为了防范复制机器，使用的不是非常厉害的结界，只要破坏掉能量中枢就可以解除。哥，你再撑一撑，给我一点时间。”
蓝十羽那边，也传递来了大同小异的讯息。
黑十羽暗骂它们说得轻松，同时还得尽量克制着不在面上露出端倪。恰在这时，尘十羽说道：
“另一个复制人，现在应该带着它找到的盟友，就躲在这附近吧。但你真的觉得它会老老实实的帮你吗？你们最后只能留下一个，把我收起来之后，就剩下它和你争夺本体的归属权，显然，它不是你的对手。”
“如果我是它的话，我就会先坐山观虎斗，尽量多拖延一些时间，最好拖到你被我们收起来，然后只要再出其不意的把我解决掉，它马上就可以变成本体。或者最起码，也要借着我们，尽可能的消耗你的体力。趁现在多削弱你一分，等到你们的最终博弈，它的胜算也就多了一分。”
说到这里，他提起一根手指，略带玩味的指了指自己的额角：“你们都是我的复制品，我能想到的事，你们自然也是能想到的，对吗？”
楚天遥注意到，蓝十羽的目光明显闪动了一下，搭在复制机器上的手也变得僵硬，显然这番话是说到了它的心坎上。
这个问题，的确是迟早都要面对的。虽说它们暂时还没有直接的竞争关系，不必依托于同一个源头的生命能量——黑十羽“挂靠”的是镜十羽，蓝十羽“挂靠”的，则是这个时空的尘十羽——但即使它们能够各自变成本体，同一个时空依然不能同时存在两个尘十羽，它们两个，还是只有一个人可以走向未来。
如果只是个无知无觉的物件，被人随意摆布也就罢了。可物件一旦诞生出了意识，开始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谁都会希望能存在得更久一些。
只要除掉尘十羽，黑十羽就有九成九的机会留下来。以它的综合实力，说出“谁留都无所谓”，在那些注定要被牺牲掉的竞争者听来，可一点都不会觉得它大气，只会感受到被成功者踩在头顶，还要被迫听它的耀武扬威。
黑十羽半边眉毛压得更低了，整个人都弥漫起了一阵阴雨欲来的气息。尘十羽的话，无可避免的也在它身上起作用了。回想起刚刚接到的传讯，它竟然也开始怀疑，那两个复制人这么磨磨蹭蹭不动手，到底是真的在破解结界，还是另有算盘？
“……你不用在这里挑拨。”终于，黑十羽脸色难看的开口了。它接下来的话，既是为了在尘十羽面前不落气势，也是在“点”着暗处的复制人，“我把它复制出来之后，交给它的工作，就是帮助我回收你。这个命令是绝对的，它必须要把你收起来！”
话音未落，它已是闪电般杀出，直扑向了叶云烟！
按照它原本的计划，是让蓝十羽带人收起尘十羽，再由另一个复制人袭击叶云烟，好让自己趁机抢夺复制机器。等完事之后，就算蓝十羽不肯把交给它的机器还回来，自己也另有一部备用。
然而变故迭生，眼下受到真假未明的结界所阻，就算明知道它们两个想拖延时间，想消耗自己，它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动手了。如果不能尽快把机器抢到手，叶云烟一定立刻就会回收自己！
尘十羽抢上前拦住它。两人很快就斗到了一起。
这样一来，叶云烟一时倒是不敢轻举妄动了。它们两个都是镜像体，缠斗之下，身影时不时就相互交错，自己操作机器时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危及到真正的尘十羽。
黑十羽打的也正是这个脑筋。自己解锁了本体的战斗数据包，叶云烟不是自己的对手，自己对她出手，它算准了尘十羽不会坐视不理，必然会阻止。那么，能一鼓作气抢到机器是最好，即使失败，只要把尘十羽拖入战斗，至少能让叶云烟“投鼠忌器”，不敢对自己动手。拖出的这一会儿时间，也足够让复制人破解它们说的结界了。
果然，它很快就收到了友方传来的捷报。楚天遥那边也接到指令，告知他可以动手了。
“……”见他干脆的举起复制机器，蓝十羽欲言又止了一瞬，最后仍是吞了吞唾沫，轻声重复道：“动手吧。”
黑十羽说得没错，自己必须要执行它的命令。
复制人被制造出来就是给人干活的。只不过大多复制人都是先完成了工作，才在剩余的时间里诞生出自我意识，而它经历的流程却是刚好相反。
为了增加本体的负担，消耗生命能量，它早早就被丢进了时间加速空间，在漫长的时间里拥有了灵智。但是这个时候，它还没有完成最初安排给它的工作。
作为数据生命，自然就会受到数据编码的钳制。那份工作就像是卡在它脖子上的一条锁链，只有完成它，才能正式获得自由。在此之前，它的权限将始终低于“主人”黑十羽，只要后者有意，不必假手他人，也能直接用机器把它收起来。
而相对的，它就连找人回收黑十羽都不可以。在构成它的数据里。会“这么想、这么做”的部分，直接就被剔除掉了——要不是这样，黑十羽也不会那么放心把复制机器交给它。
变成和对方平级的镜像体，好歹还可以争一争本体的最终归属。不迈出这一步，就连竞争的权利都没有。
放任自己的思绪一路飘出很远，等蓝十羽再回过神时，却发现场中的尘十羽还没有被收起来。
“不行。”楚天遥察觉到它的注视，垂下复制机器，摇了摇头，“晃动得太厉害了，没办法对焦。”
蓝十羽也凑到小屏幕上看了，确认他说的是实话。
回收的过程虽然没有制造那么麻烦，不需要复制人自愿配合，却同样要让回收对象保持数息的静止，以便机器完整捕捉到它的数据，进行定点清除。
之前叶云烟回收一代复制人时，对方只有手臂在摆动，整体还是比较稳定的。而前方的两人正斗得激烈，身形几乎晃成了一片残影，镜头根本无法清晰勾勒出尘十羽的轮廓。
“这怎么办？”蓝十羽的应变能力就和它的战力一样平庸，没有黑十羽给它下命令，独自面对突发状况就会不知所措，“我们还能做什么？”
楚天遥眺望着前方的战局，神情依然平静，声音中还带着淡淡的沁凉：“我建议你，也过去帮帮它，先把尘十羽控制住。只要你们能让他暂时失去行动能力，我就可以回收他。”
蓝十羽张口结舌：“你让我去帮忙？”它当真已是方寸大乱，甚至都顾不得在楚天遥面前掩饰了，“可是以我的实力恐怕帮不上忙。而且那样的话，我的体力也会有消耗，万一我大哥紧接着就翻脸对付我，我就更不占优势了……”
楚天遥漫不经心的瞟了它一眼，对它这副“跌份”的表现，并没显出什么意外之色。他为人精明，和蓝十羽打过的这点交道，已经足够他摸清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当下，他很有耐心的继续解释道：
“他们两个战力相当，很难分出胜负。这个时候，在任何一端加上一点小小的砝码，都可以轻易打破天平的平衡。”
“叶云烟目前还在观战，应该是还在等待一个适合回收敌人的机会。其实对她来说最好的选择，是先把复制机器收进储物类法宝里，然后去帮助尘十羽尽快控制住你的同伴，再进行回收。”
“当局者迷，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会太多。等她反应过来了，成为了尘十羽那边的战力，你就算再去助阵，也的确无力回天了。”
这句话的潜台词很简单。黑十羽和尘十羽刚好达成了平衡，而蓝十羽能发挥出的实力却不及叶云烟，相加之后，自然是尘十羽一方的胜利了。
“另外，你告诉过我，你的同伴还在附近安排了另一个复制人。我认为它也在等待着你动手。”
蓝十羽听得脑袋晕乎乎的：“它为什么要等我……？”
“它也需要考虑该怎么做对它才是最好的。”楚天遥的目光不着痕迹的扫过四周，寻找着复制人可能的藏身之处，“不管它原本是怎么想，在尘十羽挑明之后，它都会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最后一个复制人，起到的就是楚天遥所说的，“种子”的作用。黑十羽果然和他想到了一块，它需要保留一个能始终“缀”住尘十羽的“秤砣”。否则一旦蓝十羽单独行动时出现意外，让尘十羽变回本体，再想把他镜像化可就千难万难了。
同时，本着“不要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原则，在蓝十羽手上已经有一部复制机器的情况下，回收另一部机器的工作，它就不想再交给同一个人了。于是这个任务就落到了“种子羽”的头上。
直到行动结束之前，它都必不可少。但一等成功回收尘十羽，就不再需要它这个“种子”去结出更多果实了，种子本身，也是要被回收的。
“它的任务是袭击叶云烟，只是很可惜，受到结界影响，让它错过了最佳时机。如果现在动手，复制机器百分百会落到我们手上，这不是它愿意看到的。”
黑十羽暂时腾不出手，种子羽应该同样不是个以战斗见长的，就算下来捡漏，楚天遥和蓝十羽二打一，也能稳稳压制住它——蓝十羽自然也能想通这一点，沉吟着点了点头。
“所以它一直在等。它知道这种局面僵持下去，你是不得不去助阵的。只要你也被战斗绊住了手脚，它就有机会浑水摸鱼。”
“如果它足够聪明的话，应该会选在你们两个控制住尘十羽的时候动手。到时我在操作机器，同样要保持数息的静止。这点时间，足够它抢走战利品，全身而退了。”
“不过，我们也刚好需要这样一个机会。一个能把它引出来，一劳永逸解决掉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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