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原城如一头巨兽伏卧于西域腹地,风沙在城墙下打着旋儿,又被不远处绿洲吹来的风揉碎。古原是云福膏最大的产地,其规模之巨,远非三河那样的边城可比。
城墙绵延如山脊,垛口隐在将散未散的晨雾里,城池竟比三河大了四五倍有余。
连夜疾驰的马队卷着沙尘抵达时,沉重的包铁城门正被绞索缓缓拽开。少将军一勒缰绳,那匹通体墨黑的战马顿时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猛地一蹬,嘶鸣裂开清晨的粘稠空气。他借着这股力道向后微仰,腰背绷成一张遒劲的弓,玄色斗篷“哗”地一声在半空铺开,又重重落下。
城门前,排队进城的队伍蜿蜒如垂死的长蛇。
袁平驱马上前半步,正要开口,却见少将军忽然侧过头。晨光恰在这一刻拨开雾霭,眉骨投下的阴影掩住了灿若星辰的眸,却让挺直的鼻梁格外清晰。
“袁平,”他开口,声音不高,“你看这过往几个城的百姓。”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袁平心头骤然一紧。
少年将军握着马缰的指节缓缓收紧,玉白的手背上,淡青色的筋络浮起。他侧过脸,目光沉沉地投向远处的城门。城门前人影憧憧,却只见一片灰败佝偻的轮廓,在尘土暮色中缓缓涌动。
“自入此境,所见流民百姓,十之八九皆是老弱妇孺。”
他顿了顿,眸中幽光如深潭骤寒,“……那些本该顶立门户、耕种养家的青壮男丁,都到何处去了?”
此言一出,身侧袁平脊背蓦地一僵。是了。这一路行来,岂止是城郊荒野,便是穿城而过的街巷之间,凡所见者,也多见苍颜白发、妇孺蹒跚。那些正当年的青壮男子呢?眼前这景象,与先前所经的几处州郡,何其相似。
金石矿……兵器甲胄……年轻力壮的男丁……
电光石火间,这几个词在他脑中铿然相撞。他倏然抬眼。方才还静邃无波的眸底,如深潭冰层迸碎,凛冽的锐意瞬间割开了周遭沉闷的空气。
他猛地一夹马腹。胯下的黑马箭矢般射出,玄色斗篷在他身后骤然展开,猎猎翻卷。马蹄踏碎一地晨光,径直冲向那洞开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古原城门。
两个时辰后,永辉商队的车马,裹着午后初起的燥热,进了古原城地界。
车队熟门熟路拐上那条偏僻的土路,朝着每次必宿的虎啸驿站而去。那驿站孤悬在两山隘口之间,因着过往人稀,屋瓦都透着一股被风雨浸透的破败气息。
昨夜一场急雨,将山路浇得透湿。路面泥泞松软。一个穿着灰扑扑粗麻短褐、肩上搭着条旧扁担的汉子,正埋着头往山上走。
扁担两头挂着几个麻绳系着的竹编小篓,里头塞着些新采的草药,沾着泥的草根和几株常见的、开着黄白小花的“地丁”,这都是山野农户有时会采来换几个铜板,或是自家捣烂敷治些小伤小痛的寻常东西。
他模样憨厚,皮肤黝黑皴皱,瞧着便是个偶尔上山寻点山货,贴补家用的寻常农户。
永贵商队的十几辆马车从他身边隆隆驶过,沉重的车轮碾过湿泥,溅起浑浊的泥点。汉子似乎被这阵势惊到,慌忙向路边避让,脚下却因泥泞打了滑,一个趔趄,肩上的扁担也跟着歪斜。恰在此时,最后一辆骡车的车辕从他身旁擦过,也不知是路窄还是那驾车伙计走了神,车壁一角不轻不重地磕在了晃动的扁担头上。
“哎哟!”
一声低呼,那农户像是失了重心,连人带扁担摔倒在路边的泥草里。扁担脱手,一头栽进更深的泥洼,几个小竹篓滚了出来,里头的草药散落一地,沾满了泥浆。
赶车的伙计回头瞥了一眼,见只是个滚成泥人的穷酸农户,嘴里不耐烦地咕哝了句:“不长眼!”,便甩了下鞭子,催促着骡车加速,追着前队往山隘里去了。
泥泞中的汉子,蜷着身子,半晌没动,仿佛摔懵了。直到那最后一辆骡车也拐过山弯,扬起的尘土缓缓落下,他才慢慢撑起身,一边低低咳嗽着,一边手脚并用地在泥地里摸索,拾捡那些沾满泥的草药,似乎心疼极了。
他的动作缓慢,将沾泥的“地丁”在衣角上擦了又擦,才小心放回竹篓。就在他俯身去够那滚到最边上的扁担时,那双被泥污沾染、看似木然的眼睛,却倏地掠过一道极锐利的光。
他摔倒的位置,是精心挑选的。那最外侧、紧贴着路边硬土的一道新鲜车辙印,因为位置偏了些许,并未被其他车辆覆盖或踩踏,保存得最为完整清晰。
那这是那辆车尾的挡板右下角破损,用桐油灰泥粗糙地补过一块巴掌大的暗红色补丁的青篷骡车留下的。
他借着拾掇扁担和竹篓的遮掩,身体恰好挡在车辙与山路拐角可能投来视线之间。沾满泥的手指,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一根被泥色染得几乎看不出原样的细竹签,已稳稳刺入那道车辙印的最凹处。
竹签被无声地按到尽头,指尖在签身上某个位置极快地一掐,留下一个只有他自己能辨认的、代表深度的微小凹痕。随即,竹签被抽出,隐入他沾满泥污的袖中。
整个动作流畅得如同只是他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时,一次不经意的借力。他这才慢吞吞地爬起来,拍打着身上已经不成样子的麻衣。他佝偻着背,挑起那脏污的扁担和竹篓,一步一滑,继续朝着山上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山道旁的树丛后。
只有他自己知道,袖中那根沾满泥的竹签上,那个微不可查的掐痕所指的位置,代表着“三指欠一分”的深度。
而那辆骡车驶过时,车厢传来的、被泥泞路途噪音掩盖下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中空轻微嗡鸣声。和他指尖记下的深度一样,被牢牢刻进了脑海。
远处,虎啸驿破旧的旗杆,已经在望。
? ?中空嗡鸣发声原理:当车轮碾过不平路面产生高频震动时,会通过车厢底板传递到佛像。中空的佛像如同一个封闭的木箱,会对特定频率的震动产生共鸣放大,发出一种短促、低沉、带有回音的“嗡”声,与满载实心货物时沉闷扎实的“咚”声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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