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变换了位置，阳光透过纱帘从餐厅的窗户射进来，在白色的大理石地面上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花纹。客厅暗了，方自归打开灯，茶几上唯一的一盘花生米闪耀着金黄色的光亮，大成欣赏地看了一眼酒瓶里丰润透明的五粮液。
两人本来在喝茶，聊到一件很豪迈的事情，两人改喝酒了。
“大成，你记得吗？当年这码头上还有一个钻石楼。”
“记得。现在已经没有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啊！”
“我记得你在船上讲故事，你们厂长骑自行车摔断了手指，所以你很迷茫，你说你是怀疑主义者。”
“哈哈，你都记得。”
“现在你不再迷茫了吧？”
“当然。中国必将复兴，两岸必将统一，到了今天，已经没有什么外部力量能够阻挡这个进程，我们已经处于帝国淫威的控制范围之外了。”
大成大笑，又跟方自归干了一杯，“哈哈哈，帝国淫威……你说得我心情豁然开朗。”
方自归干了杯中酒，“你看，现在的厂长不会再骑自行车上班了，我们公司许多普通职员都有车，像母司这种极端的，他有十几部车。”
“有一天我在马路上迎面遇到母司的牧马人，我还摇下车窗跟他打了个招呼。那台车被改得好像一辆装甲车，在马路上辨识度太高。”
“灰色的牧马人还是红色的牧马人？”
“红色的。”
“枣红色的还是大红色的？”
“大红的。”
“那就是他最新买的那辆八缸5.7排量的。那台车被他改了以后，确实让人感觉那是一辆敢爱敢恨的车。”
“哈哈哈……”
牧马人的车头造型有不少圆弧，而为了体现有棱有角的阳刚之气，这台车外型上有圆弧的部分，除了必须保持圆形的轮胎，其他全被母司改成方的了。
“母司开着这辆车，从青海茫崖进，从xZ双湖出，成功穿越了号称世界第三极的羌塘无人区。他说中国的统一几乎都是北方统一南方，这样的穿越路线比较符合历史规律。”
“哈哈哈……不过，他是开着一辆美国车完成统一的，还是有点儿遗憾。”
“按照各行各业的趋势，他开着中国车完成统一的日子不远了。”
“现在，确实跟九十年代大不一样。”
方自归指着浦江对岸的摩天建筑群说：“我们登陆上海滩那天，你还扯淡，说那个地方是不是浦东机场呀？”
“哈哈哈……”
“现在你再看，你看到了什么？”
“全是高楼。”
“这是相。抽象一点儿呢，你看到什么？”
大成想了一下，“地段很好价格很贵的高楼。”
“不是从经济学的角度抽象，是从哲学的角度抽象。”
“哲学的角度我抽不来。”
方自归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摩天大楼说：“我们看到的，是意志。”
“啥子意志？”
方自归铿锵有力地来了一句重庆话：“雄起！”
“诶，那几座楼是像锤子一样。”
说好了玩抽象，大成又搞具象了。方自归笑道：“我的意思是，中国崛起的意志。”
大成举起酒杯，“干了！”
方自归把自己的酒杯倒满酒，也端起酒杯，“干！”
两人聊着聊着，走廊里传来小孩子的喧闹声，两位夫人带着三个孩子回家了。大成一看表，也到了该出发去机场的时间。
大成一家走后，从不睡午觉的方自归突然想奢侈地睡个午觉，也是连喝了两顿酒，的确是喝多了。
方自归一觉醒来，发现房间里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一看手机，已经六点多了。他起床在家里走了一圈，发现两个孩子在睡觉，云儿和缪阿姨在厨房里正做饭。
走到阳台上，只见夜幕已经降临，城市的灯光亮了起来，放眼向四周望去，上海仿佛是一片波澜起伏的没有边际的建筑的海，海里面灯光点点，好像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宝贝。
和二十二年前上海被苏州河一分为二不同，此时的上海被黄浦江一分为二，变成一片比过去大得多的海。方自归看着这片大海，从衣袋里掏出手机，进入微信，进入了“魔都咖啡馆”微信群。
微信群里累积了许多条未读微信，方自归不读，在群里找到了莞尔，再一次点开了她的朋友圈。
她的朋友圈这几天并没有更新，那张封面没有任何改变，莞尔依然穿着红衣站在花海之中微笑着。
朝北的阳台景观没有客厅的好，但阳台上还是可以看到一部分外滩。那排欧式建筑站成一段优美的弧线，风情万种，泛着金色的光注视着夜幕下黄浦江黑色的江面。
最后看了一眼莞尔的照片，方自归退出了莞尔的朋友圈，回到了群里。
方自归开始研究怎么退出这个群，以前从来没有退过群，不知道怎么个退法。方自归尝试着点开右上角的两个小人，进入到设置界面，研究了一下，很快就在这个界面的最下方，看到了一个写着“删除并退出”的红色按钮框。
是这个吗？方自归问自己。
他轻轻按下了那个红色的按钮，手机屏幕一闪，接下来显示的就是微信的首页。方自归重新检查了一遍，咖啡馆微信群确实在自己的手机里完全消失了。
就这样吧，方自归心想，把手机放进了衣袋，双臂撑着阳台的栏杆，眺望远处那一段金色的外滩。
方自归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和莞尔去外滩的情形。
在一辆公交车上，方自归和莞尔遇到两个爱嚼舌头的上海老阿姨，莞尔一气之下，拉着方自归下了车，步行到了外滩。那是莞尔第一次挽起方自归的胳膊，方自归记得，自己的半个身子都酥麻了，两个人就这样过了外白渡桥，到了外滩。
那时，苏州河还又黑又臭，莞尔是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拉着方自归，跑过了外白渡桥。到了外滩后，莞尔在密实的一排人墙中间找到了一条缝隙，两人终于可以倚在外滩着名的情人墙上，听潮起潮落，看船来船往……还有一次，方自归和莞尔倚着情人墙，评论刚建好的东方明珠电视塔，莞尔说，加上南浦、杨浦两座大桥是二龙戏珠，方自归开了一个二珠戏龙的玩笑，莞尔红了脸，却把方自归抱得更紧。
方自归还想起，一零一的兄弟们第一次逛南京路，经过外滩的南京路过街隧道去江边时，老夏和兽打赌，老夏说前面一对情侣中的男生会摸女生的屁股，兽说不可能，结果老夏赢了一块大排。然而老夏现在已经不在了，那条留下同学们青春回忆的人行过街隧道也不在了，这个原来给人走的空间，现在让给了车，地下出现了一条贯穿整个外滩的车行隧道。
昔日的情人墙倒是还在，并且当年的这堵水泥墙，已经升级为更加浪漫的金属雕花栏杆，然而当年挤得密不透风的情人们，却都已经无影无踪。
现在那些倚着栏杆看风景的，是来自全国各地的观光客。
方自归看到外滩前的那一小段江面上，泛着粼粼波光，有条游船缓缓从下游驶来。游船上闪烁的彩灯本来是清晰的，随着船越来越近，船上的灯光反倒越来越模糊起来。这时外滩的灯光也模糊起来，一切都模糊起来……不知什么时候起，方自归的双眼里噙满了泪水，让整个世界，抖动着，仿佛一个随风摇曳的梦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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