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审判的钟声响起，整个高塔城都为之震醒。
庆幸吧，大审判将在太阳升起时开庭，而现在是深秋，太阳要比往常更晚一些爬上天空。
还有两个小时，李维·蒙森想，他还来得及。
他踩在泥泞的街道里，传闻一些贵族筑造高塔是为了往政敌庭院里抛散粪便，在这种互相恶心的趋势下，所有贵族都不约而同把自家的塔楼建得更高，于是成就了这座高塔林立的奇迹之城。
所以街上的泥真的是泥吗？李维忍不住这样想到。
雾气沉重，沿着穿插整个城市的河流，在鳞次栉比的房屋间肆无忌惮地滚动，滚着滚着，它沾染上清晨的炊烟、街道的扬尘、昏黄的烛火以及人们呼出的郁气，变得越来越脏，越来越臭——仿佛一团灰扑扑、油亮亮的棉花，阻塞着每个人的呼吸和走动。
挤过脾气暴躁的人群（这些家伙有满腔的怒火等待着向凶手释放），李维好不容易才挪到了一个相对空旷的巷口，再过最后这条街区，就是断头台所在的市中心了。
可在前方的浓雾里，隐约有人影闪动，这是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似乎感觉到骑马穿行街巷的不便，骑士翻身下马，拔出一人高的巨剑，缓缓向李维走来。
“喂！难道你们的公爵没下命令！”李维高声喊道，“我是红琴手，我有特别的豁免证明！”
话虽如此，他也知道来者不善，一边向巷子里移动，一边抽出熔金长剑，摆出招架的姿势。
卫兵被支开了，人群也涌入了其它街道，这里是特意被清空的。李维呼出一口热气，看来公爵大人并不愿意遵守他神圣的承诺。
“又见面了，我的同胞。”马奎斯高大的身影走出晨雾，“有人雇佣我来取下你的项上人头。”
“只怕你的雇主要失望了。”
马奎斯耸了耸肩膀，随即巨剑横扫而出，磅礴的剑风劈开雾气，带起泥浆，如一头黑色的蛮兽般向李维扑来。
可诗人只是低头一躲，巨剑从他头顶扫过，把镶着羽毛的毡帽劈成两半。
“可惜，我还挺喜欢这帽子的。”
熔金长剑如闪电般刺出，但马奎斯却袒开胸口，任凭剑锋在其上跳蹿。几纵火花闪烁，锋利无匹的熔金长剑竟只在佣兵胸甲上留下些许划痕，而未等李维改换目标，巨剑就朝他平砍而来。
“铛！”
剑刃相抵，清脆的金属声在晨雾中回荡，李维借退势后退，长剑扫起一片污泥洒向佣兵面甲。
“什么玩意！好臭！”
还未等佣兵伸手擦脸，李维便迎面一脚，将这彪形大汉踹进路旁的马粪堆中。
“我现在可没空跟你耗！”抛下在秽物里翻涌的佣兵，李维抢夺上马，长剑轻刺，催动马匹向街区尽头奔去。
一一破开层层浓雾，战马发出惊惧的嘶鸣，在通往中央广场的街道上，数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挺起长枪，结成战阵，面无表情地望向突围至此的李维。
“放行！我有小胡佛公爵的署名令！”李维怒声呵斥。
可所有人都无动于衷，这些士兵只是挺着长枪，既不前行也不后退，把整条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背信弃义之徒，诸神诅咒你们！”无论如何催促，战马都因畏惧长枪的寒芒而不敢上前，李维跳下马匹，徒手拨开密密麻麻的枪阵，将阻拦的士兵甩倒在地。
士兵们没有攻击、没有反抗，只是迅速从泥泞中站起，继续挡在李维面前，他们层层叠叠，将李维不断挤回街道。
“这就是公爵大人许诺的自由行动吗？”李维讽刺道，他凝神聚气，灵思在身旁的雾气中流动。
“闺中小姐岂会在意，忠贞骑士心中秘密——”
他的歌声婉转而悠长，在这推推搡搡的街道中，有一种异样的适配感。
“礼貌为甲，冷漠回礼，
有如蔷薇，荆棘拱卫！”
推搡的士兵们突然发出嚎叫，他们急忙抽离手掌，仿佛李维周身长满蜇人的棘刺一般。在上级的命令与刺骨的剧痛间，他们瞬息就抛弃了前者，如捅了蜂窝的顽童一样四散奔逃。
“别跑啊！不是想和我亲近亲近吗？”李维恶趣味的提起领头的军官，对方已疼得肌肉抽搐，眼里不断涌出应激的眼泪，“告诉你们的主子！别耍这些小聪明！”
他丢开军官，翻身上马，刚欲催马疾驰，却发现马尾被人牢牢攥住，战马哀嚎，痛得跪倒在地，再也经不起折磨，直是瞪起眼睛，哀怨地看向它两任暴虐的主人。
雇佣兵追过来了——
“继续互相撕咬吧！我的同胞！”马奎斯用力一甩，将战马摔到路旁，整个人如巨熊般抱了上来。
“给我起开！”李维黑脸，周身的气流随声音波动，雄浑的冲劲将马奎斯掀翻在地，接着他抽出熔金长剑，猛力向对手暴露的喉头戳去。
“还没完呢！”马奎斯双手紧握住刺来的剑锋，鲜血四溅，可他却像感知不到疼痛一样狂笑了起来，“就让我们！一起跳舞吧！”
疯神的注视！不知道为何，李维脑海中涌现出了那位老吟游诗人的身影。
意识拉回现实的一瞬，李维已被佣兵连人带剑抛到空中，还未等反应过来，铁塔般雄壮的马奎斯又揽住他的双脚，如风车般旋转起来。
天旋地转！场景在眼前飞速变幻，士兵马匹房屋街道人群雾气还有远处依稀可见的断头台，整个世界如万华镜般绚烂，分裂出成百上千个瞬间。
接着他突然感觉自己长出了翅膀，如鸟儿般飞翔于空中，整个人轻盈得就像羽毛就像柳絮就像飘带就像一个梦……但好景不长，他的头颅很快砸向坚硬的地表，就像那些盲目的鸟儿撞扁在玻璃墙上。
“轰！”
街边临时搭建的了望台被整个儿砸踏，扬起一片积灰，李维感觉自己全身骨骼都断了一遍，四肢百骸全在高呼着痛苦。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喔！”
马奎斯仿佛彻底丧失理智的野兽，双眼充血，瞳孔猛张，他几乎于瞬间就再度扑咬了过来，接着，他扬起手臂，将李维再度抛向空中。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技巧都是小丑的把戏。在雾气中翻滚时，李维这样想。
又一次重重砸向地面，李维胸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呼吸急促而艰难，大概是哪根断裂了肋骨，刺穿了他的肺部。
“屈从我！屈从疯狂的主宰吧！”马奎斯癫狂地大笑道，手舞足蹈着向李维跑来，那曾经节制而慎重的佣兵，此刻已彻底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颗神灵掌中的可怜棋子，一颗为了神力而舍弃所有理智的野兽。
这就是……我的同胞？李维终于理解了一切，马奎斯的古怪来源于疯神的祝福，正因为此，他才会有抑制不住的癫痫；正因为此，他才会被莜瑙徽章所吸引；正因为此，他才会称李维为“我的同胞”……
思想被无情的力量打断，李维再度被抛向浓浓的雾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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