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六早上，灵鸟带来了萧靖华的消息。女帝匆匆结束议政，将碧鸾和夏攸宁留在乾元殿处理事务，只身前往平南县。
女帝平时也有离京之举，次数多了，朝臣皆知她修为高深，纵使千里路也来去自如，并不耽误政事，便逐渐不再谏言，亦不会追问她去了何处，只会愈发警醒自身恪尽职守——之前就有好几个臣子被突然出现的女帝抓到行为不端，谁也不想成为下一个。
女帝走后，乾元殿一切照常运转，只是愈发沉闷。
梁王夫妇已经有十几天没来了。这几日女帝越来越忙，也很少来看龙凤胎。两个孩子成日里见到的除了宫女，就只有君墨，不免百无聊赖。
苏澈和苏清知道，父母是怕他们有危险才把他们送进宫里的，可这么多天过去，危险在哪儿呢？乾元殿虽然很好，但呆久了也会腻，他们已经把能想到的游戏都玩了一遍，再这么下去，只能去学习了。
他们想回王府，可女帝不许他们回去。最后还是君墨答应每日教他们练功，才让他们继续住下。君墨对他们说，学成功夫就能自由来去，这对两个被困在大内的孩子来说是致命的诱惑。他们当下精神抖擞，奋发图强。
不过他们到底是孩童心智，臭屁得很，学会一点就觉得自己大有所成，动不动就要和君墨比试，打不过还哭鼻子，泪眼汪汪地盯着他，叫君墨这个第一次当师父的手忙脚乱身心俱疲。
君墨每天都在后悔，自己当时到底抽了什么风，能轻飘飘说出我没什么事我去帮你们看孩子的话来。
初六这日女帝离京，便没叫人来查问龙凤胎功课。他们白天练武也累了，早早就洗漱完躺下。君墨暗喜这漫长的一天总算是结束了，正要熄灯，熟悉的“咕噜咕噜”声响又冒了出来。他回头看去，苏澈和苏清异口同声道：“师父，饿了……”
大约是这几日练武活动量大增，本就在长身体的龙凤胎胃口大得出奇，半夜里总要吃东西。连着叫了几日宵夜后，现在到点就会有宫女送吃的来，今日睡得早，倒是还没到时辰。
君墨看了眼滴漏，无奈道：“行，我去说。”他穿上鞋出了门，对门口侍奉的宫女说要点心。
说话间，他隐约听见窗户方向一声轻响，下意识加快了语速。待回到房中，只见两个孩子已经睡着，还是熟悉的张牙舞爪的睡姿，他不由暗笑自己草木皆兵。
他伸手去给两个孩子摆睡姿，他们迷迷瞪瞪地来搂他的胳膊。
电光火石间，君墨身体先于意识作出反应，连连后退，但那只小手还是浅浅刺进了他的胸口。他并未在意那点小伤，厉声喝道：“什么人？清儿澈儿呢？”
没有回答。两个小孩相似的眼睛里毫无神采，嘴角对称地勾起，一左一右朝他攻来。
平时他们与君墨对练，也会用这样的组合技。君墨会轻轻松松以一敌二，一面化解他们的攻势，一面跟他们讲怎么样会更出其不意，再给他们喂招。
可现在……君墨竟招架不住。
那刺伤他的手上有毒。他的灵力在飞速外泄。
更要命的是，他那一声呼喝确实引进来了守在外面的两个影卫，但这两个影卫浑身黑气，竟也不是清醒状态！
局势一下变成了四打一。
毒性发作，君墨浑身冷汗涔涔，眼前发昏，一下栽倒在地，没了动静。
苏清伸手戳了戳他的伤口，“好像真昏了。”
苏澈说：“他修为不浅，得把他筋脉废了。”作势就要去挑君墨手筋。
“血次呼啦的，恶心。”苏清撇嘴，对那个两个影卫道，“你们来。”
两个影卫俯首听令，一个扶起君墨，一个就要砍下去。
恰在此时，君墨陡然睁眼，双手各掐了一个古怪的指诀，敲在两个影卫额头，他们就软软倒了下去。他身形鬼魅，悄然间瞬移到两个孩子身后，徒手拧断了二人手臂。
断掉的手臂落在地上，化作一捧青烟。
君墨微微气喘，道：“清儿澈儿呢？”
两个孩子也不呼痛，对视一眼，双双道：“就不告诉你。”他们虽断了手臂，攻势不减反增，“去死吧！”
君墨此时已经意识到，他与宫女说话间听到的那一声轻响绝非幻听，或许是两个孩子被劫走时发出的动静。他大意了！
他心下着急，不愿恋战，发了狠劲一边一个拧断了他们的脖子。
两个孩子歪倒在地，化作骷髅。
君墨顾不得收拾残局，飞奔出门，没走几步，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哇地呕出一口黑血。他扶着廊柱剧烈喘息，一时竟没有力气起身。
“公子！”一声呼喊自远而近，接着便是越来越多的脚步声。
君墨勉强抬起头，见是碧鸾，闭目苦笑，“清儿澈儿不见了。”
“什么？”碧鸾瞪大眼睛，握拳怒道，“果真是调虎离山！”方才有劲敌来袭，她带人迎战，对方死伤不少却不肯退，她看出端倪匆匆回返，不想还是来迟一步。
她扶起君墨，见他脸色极差，担忧道：“公子你怎么样？这是中了什么毒？”
“天仙醉。”君墨沉声道。天仙醉专克修灵者，修为越高越克制，一旦中毒无药可解，灵力飞速外泄，待灵力清空毒性自然解除，但中毒者通常无法等到解毒之时，就会被下药之人夺去性命。
君墨刚刚是将毒全部逼入了神阙穴，才能暂时恢复力气，这会儿毒性剧烈反噬，五脏六腑都扯着痛。他缓了口气，说：“无事，过会儿就好。找人要紧。”
他带人来到刚才听到声响的窗户旁，只见窗棂上有一个指甲大的划痕，微微泛着血色。他抬头四下看了看，选定一个方向窜上屋檐，俯身捡起一小块碎片，碎片上同样沾着血。
碧鸾跟着上来，一见那碎片便道：“是郡主的长命锁！”
“人是醒着被带走的。”君墨缓缓吐出一口气，“这是他们留的记号。”
他带出来的徒弟，他知道他们的本事。想到两个孩子在努力自救，他心尖酸楚，更是恼恨不已，他为什么不能再谨慎一点？一面强自定下心神，继续寻找长命锁的碎片。
可长命锁就那么大，再省着掰也用不了多久。直到手心的碎片已经拼成一块完整的锁，他们也没能发现绑匪的踪迹。
眼前是宽阔的心湖，整个上京的心脏。已至宵禁，湖边灯火阑珊，湖面隐没在昏暗的光线之中。
君墨忽地动了动耳朵，接着身形暴起，三两步窜上栏杆，一个猛子扑进水里。
他再出来时，怀中抱着的正是苏清。
苏清呛了水，一张小脸冻得发白。
碧鸾连忙用灵力烘干了她身上的水，又脱下自己的外衣将她裹住，见她像是吓傻了，着急道：“郡主？”
另一边君墨抓起她的小手，见原本白嫩的指尖指甲翻卷，伤口都被泡白了，登时心疼不已。
“清儿？清儿！”君墨没顾上自己浑身都在滴水，用所剩无几的灵力帮她暖着手，急声问道，“发生什么了？澈儿呢？”
“师父……师父……呜呜呜……”苏清扑在他身上，嚎啕大哭，“哥哥，快救哥哥！”
她平日里古灵精怪，纵是哭也是撒娇耍赖，从没像此刻一样伤心欲绝。粉雕玉琢的小孩真哭起来，直教周遭所有人都肝肠寸断。
“我和哥哥想喊你，可是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床上突然出现两个和我们长得一样的人，然后我们就被带走了。”苏清显然是被吓到了，但强忍着颤抖说，“我想给你们留记号，用手指划……还有长命锁……可是长命锁用完了……”
她说着又大哭起来，“为什么长命锁才这么点大，一下就用完了……经过心湖的时候，哥哥拼命把我踢了下来……我身上好疼，哥哥一定被他欺负了……”
君墨听着她说话，心像被撕碎了一样。他抱紧了苏清，哑声道：“好清儿，你们很勇敢。都是师父不好。”
碧鸾和无极阁众影卫，也都忍不住湿润了眼眶，心中燃起无边的愤怒。对孩子下手，简直无耻至极！
“其实……”苏清忽然冒出一句，“我看到那个人的脸了。”
众人一下子竖起耳朵。
苏清对上众人期盼的眼神，嗫嚅道：“……也可能是我看错了。”
君墨熟知苏清脾性，温声道：“是你认识的人，对不对？”
苏清迟疑了一下，点头：“是……舅公。”
“舅公？”碧鸾大骇，“是襄王，还是楚王？”
“……是襄王。”苏清垂头，声音越说越小，“其实，其实……师父对不起，我怕你骂我们……白天你去更衣的时候，舅公来过乾元殿，说晚上等你睡着了就来找我们玩，所以我们第一时间没警觉。”
君墨微微蹙眉。
碧鸾也皱眉道：“襄王殿下今日并未进宫。”
苏清抬头，结巴道：“也……也是假的么？”
这时影卫来报说：“心湖四面已搜过，并未发现新的长命锁碎片。”
“此人在乾元殿都能来去自如，还能操控傀儡，逃出上京定非难事。”碧鸾握紧拳头，“一旦离京，就更难找了。”
“澈儿身着寝衣，身上只有长命锁一个物件。”君墨道，“他很聪明，或许会把长命锁留着，用在更关键的地方。”
他虽这么说，但并无半分把握，只是在安慰自己。倘若绑匪已经把苏澈身上的长命锁扔了呢？又倘若已经把他打晕甚至弄残了呢？
君墨不敢想了。他感到身上灵力尽数散去，心知毒性已解，当即盘坐调息。片刻之后，筋脉中才重新流动起微弱的灵力。
看这状况，怕是还要一天一夜才能恢复。他不免愈发焦躁。
碧鸾已经吩咐下去，全城搜索绑匪踪迹，又即刻传令京郊据点一级级将消息传递出去，另给平南县发急报。
“莫走漏风声，先去大理寺，请封大人准备着。”碧鸾越说越冷静，“再去京兆府，就说有流寇逃窜，全城戒严，倘若五城兵马司得了消息，也是一样的说辞。”
她接着看向苏清和君墨，拱手道：“还请公子先带郡主回乾元殿休息，后面的事交给属下。”
君墨还没说什么，苏清便道：“我不回去！”对上碧鸾不赞同的眼神，她说：“我和哥哥是双胞胎，距离近的话，我能感应到他。再说……”她看了眼君墨，“师父受了伤，万一……万一他们又杀个回马枪怎么办？大家还是待在一起更安全。”
君墨也不想回去。人是他弄丢的，自然该他找回来。只是他原本没想带上苏清。但既然她坚持，他就没有开口驳她。
碧鸾想了想也是这个理，伸手将苏清抱在怀里，对君墨道：“先去襄王府。”
女帝随侍碧鸾姑娘带着小郡主苏清深夜造访，襄王府的门房一脸茫然地开了门，将他们向正堂迎去。
整座王府顿时灯火通明。
襄王刚刚在王妃房中睡下，急急忙忙穿戴整齐赶来。
苏清一见到他，就挣开碧鸾的手跑了过去，扑上去对他拳打脚踢，哭喊道：“坏舅公，还我哥哥！”
“郡主！”碧鸾吓了一跳，抢上去将她抱回来，警惕地看着襄王，“危险！”
苏睿一脸莫名其妙，“什么我坏？你哥哥……你说苏澈不见了？”
“你装什么呢大坏蛋！”苏清瞪着他，“什么妖魔鬼怪，还不现出原形！”
苏睿听着苏清乱七八糟的控诉，又见碧鸾等人严阵以待，再看后面君墨一身狼狈，素来玩世不恭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严肃的神情，“有人冒充本王，把澈儿劫走了？”
碧鸾见他神色不似作伪，迟疑道：“一个时辰前，殿下在何处？”
“我在哪儿？”苏睿余光看见匆匆赶来的襄王妃，尴尬道，“还有孩子在场，这就不用说了吧。”
碧鸾轻咳一声，接着问过襄王妃和她身边婢女，都说襄王吃完饭就一直和王妃待在一起。至于王妃为何迟来片刻，是因为小儿子被前院动静吓醒，她哄了好久。
众人看起来也都不像在说谎。襄王妃听出碧鸾来意，担忧地望向苏睿。苏睿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无事，附耳吩咐几句。襄王妃点点头，带着人回去了。
碧鸾那边问话时，君墨带着苏清整个王府转了一圈，苏清只是摇头，说没有感应到哥哥。
君墨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其实他并不怀疑苏睿，但除了这条线索，眼下他简直是两眼一抹黑。他沉默地带着苏清回到前院，对上碧鸾期待的眼神，缓缓摇了摇头。
“大公子，借一步说话。”苏睿忽然开口道，又看向苏清，“清儿也一起来吧。”
君墨低头看向苏清，她小大人似的点了点头。
主院东厢房内燃了炭火，烧得暖融融的。苏睿亲自给他们撩开门帘，道：“春夜寒凉，先换身衣裳。”
襄王妃等在屋里，吩咐婢女将衣服捧上来，道：“这是殿下的新衣，或许短了些，公子将就换上。”桌上还另准备了热水伤药和纱布。
君墨不料苏睿叫自己来是为这个，愣了一下，道：“有劳殿下和王妃，只是……”
“知道你着急，可你这一身狼狈怎么找人？”苏睿哼道，“再说，你是江湖草莽，我们清儿又不是。”
苏清身上的水虽然烘干了，但头发乱得像鸡窝，脸上衣服上全是脏污，袜子丢了，两只脚就这么光溜溜踩在地上，碧鸾的外衣长了一大截，她得两只手提着才不会绊到。小小一个孩子，看起来可怜又滑稽。
苏睿道：“你不会打算让她就这样跟着你去找人吧？”
君墨沉默了。苏清表现得过于成熟，他们又着急找人，确实没顾得上。
苏清本来想说没关系找哥哥要紧，但当襄王妃用热毛巾轻柔地帮她擦脸时，她一下就忍不住了，眼泪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直把襄王妃惹得也红了眼，连声叫着可怜孩子。
“休息下吧，正好我有事跟你说。”苏睿见状，叹息一声，把晾到温度适宜的甜汤递给苏清，一面继续说，“与那个冒充我的人有关。”
襄王妃把东西备得很齐。君墨到屏风后面收拾停当，处理过伤处，穿上新衣，又梳好了头发，才在苏睿下首坐下。
隔着另一道屏风，襄王妃屏退下人，亲自给苏清梳洗，换上一身自己女儿没穿过的骑马装，接着用柔软的布巾绞干头发，扎了简单又牢固的麻花辫。苏清喝完了甜汤，又吃了几块点心，眼皮就开始打架了。她窝在襄王妃怀里打盹，隐隐约约听见屏风那头的说话声。
苏睿道：“皇姐曾对我提过傀儡，我心中有数，可如若那个人冒充的是我……此乃皇家秘辛，皇姐也只是怀疑，本不该同你言说。但澈儿行踪不明，这毕竟是个线索。”
他顿了顿，道：“我有个双胞胎弟弟。”
“什么？”君墨诧异，“的确未曾听过。”
“你或许听说过我出生时的情景，但大约不知，佛光现世后不过半刻钟，便黑云翻卷，电闪雷鸣。此乃魔种降世之兆，而那时，他出生了。”苏睿平静道，“史书并未提及这一段。那孩子生下来就连杀三人，产房里一片恐慌，所以他最后被母皇掐死了，而在场的所有人，除了我，全都被灭了口。”
君墨后背微微发凉。
苏睿接着说：“这些我也是后来听皇姐说起的，事发时她正守在产房外。那个孩子最后被悄悄埋进了皇陵，但几年前，皇姐发现他的尸体不见了。”
君墨此时已有了猜测。他不习惯弯弯绕绕，径直问道：“陛下打开皇陵找他的尸体，可是因为当克蒙自？”
听到“当克蒙自”四字，苏睿眸光一亮，点头道：“正是。这是敏言先生留下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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