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大未想竟然直接见到了魏储依，当下大喜，脱口而出一声“贤侄”，想了想又觉不妥，双腿一曲跪在地上，张手拜了拜，口中呼道：“解元大人可还记得下民？”
魏储依侧身避开梁大大礼，上前搀起人，神色如常道：“伯伯怎如此生分，小侄愧不敢当。”
梁大见他自若，便随他搀扶起身，仔细打量片刻，笑道：“好，好，你爹娘见你高中，也该瞑目了。”
门里就是小舍，魏储依笑笑，比手请梁大入内。
小舍简陋狭窄，梁大左右看看，不住恭维，“这里虽不失清雅，但实狭小。不瞒贤侄，这两年家里略有积蓄，听闻贤侄高中，我和拙荆商议想在上阳城外另置一处田宅，已经看好地点，前后少人，是一处幽静场所，早晚读书亦无相扰，若贤侄看得起，我早早买下，到时请贤侄移居同住，也算成全我与汝父相交一场。”
魏储依淡淡一笑，“伯父好意小侄心领，只我要带舍妹一道去兆安，便不去叨扰了。”
梁大陪笑道是，“十七可还好？当年家里穷苦，整日里忙得不可开交，我和秀娴娘想去瞧瞧却一刻也抽不得身，孰料十七竟被钱婶婶卖掉…”
魏储依淡道：“本非伯父之错，伯父又何需自责。”
十六岁的少年一朝中第，摆脱先时贫窭，再不见当年困窘，愈发长得白玉一般。梁大越看越满意，不及多寒暄，直接掏出一支银簪，双手托起，送到他面前。
魏储依正在喝茶，放下茶盏时手绕过银簪。
梁大讪讪笑道：“早前家里穷，秀娴没有像样首饰，时遭同龄人嘲讽，亏贤侄送来银簪…这本是你两个定亲信物，今日伯伯特来还回，还请贤侄收下。”
魏储依看银簪一眼，沉默片刻说道：“伯伯哪里话，当年家母与婶婶为我两个 ‘指腹为婚’时，我年纪尚小，秀娴妹妹更不知情。何况后来发生种种，这层关系便也不再了。”
梁大额上顿起汗珠，擦了又擦，卑躬谄笑，“今日秀娴欲一道同来，可毕她竟已经及笄，书院里都是男子，姑娘家到底不便，我便叫她在家等候。先前都是伯伯糊涂，秀娴却不知情，常怨怪我擅作主张，赌咒发誓非贤侄不嫁。你两个青梅竹马，自小的情分，贤侄又是书读万卷，切莫和我这等粗俗之人计较。”
魏储依低下眼睫，轻声叹了叹，“哪家父母不为自己儿女着想，伯父先前所为亦是人之常情，我无怪伯父之意，只是经历诸事，深感人世无常，今日我榜上提名，他日亦可再低入尘埃…我年方十六，却已尝遍人情冷暖，这些经历叫我对自己全无信心，请恕我无法许诺伯父甚么…”
梁大忙道：“伯伯先前猪油蒙了心，做下那样的事…日日悔不当初捶胸顿足，夜夜自惭形秽夜难入眠，还请贤侄看在令尊和秀娴的面上，收下定礼，待我回去定亲向令尊赔罪…”
魏储依久久沉默。
梁大汗流浃背，眼看又要下跪说劝，才要起身，听少年道：“先前之事都已成为过去，既过去了也不便再续。其实无这定物，小侄亦想与秀娴妹妹共度此生，只目下科考在即，我想明岁大考之后再去尊府提亲，不知伯父以为如何？”
梁大大喜，连连点头，“应当如此，应当如此。”欲再交换定礼，少年却都岔开话头，不过临走前少年递给他一只荷包，只说给梁秀娴做几身衣裳买几样首饰。
梁大数了数，整整八十两。
寒冬腊月和州冷极。
一早，魏储依做好饭食温在锅里，回房点燃火盆，待屋中温暖方叫醒十七。
十七醒来，裹在被里，抱布老虎看他发呆。
魏储依见她醒了，说道：“今日就在家待着，外头要冻断脚趾。”
十七问他，“兄也不出去么？”
魏储依看看窗外，“待会要出去一趟，你就在家里等我，千万别出门。”才开一下窗，手都要冰掉。他添旺火盆，取来十七衣服，火边烤热了，才递给她，“穿上罢。”
十七快速穿戴整齐，兄妹俩吃过饭，魏储依交代一番，见她全都应下，才放心出门。
十七坐火盆前和布老虎玩，左等右等不见人回，眼看天色暗下，一人一虎渐渐面目模糊，她看看门口，决定出门去寻魏储依。
魏储依出门前说要去正街，她识得正街，就在贡院另一侧，离得不远，沿红墙就能走到。
天寒地冻，街上几无行人。天上不知何时飘起雪花，随风一股脑灌进领子里，冷得人直打寒颤。小小人紧紧衣领，边走边找兄长，地上行过之处，留下一串浅小脚印。
转过一道弯终于看见人影。大约七八个团团围在一起，好似在打架，仔细听，果然有拳打脚踢声响。十七本要绕道而过，却在看清时猛然定住脚步。
面前是一道窄巷，一侧是贡院高墙，另一侧是人家的高门石墙，两相呼应形成幽暗隐蔽的角落。角落深处，几高壮男子围住一人，一面压低声音密谋甚么，一面抬脚恶狠狠踢踹倒地之人。几人显然怕被人看见，做恶时分神四处张望，人影动作间隙，露出被欺之人衣衫一角。
十七愣愣盯住那角衣衫，细听之下有人说出“解元郎”三字。她双目霎时一红，怒喝一声，直直扑向那几人。小小人气力极大，把正抬脚欺人的“山羊胡”推了个趔趄。
她张开双臂挡在地上之人身前，恶狠狠瞪向那几个恶徒。
几人看清她模样不由一阵哄笑。“山羊胡”拍拍身上雪，走上前罩在小小人上方，似座压顶而来的小山，“哪来的小野孩，力气倒不小。”
十七怒目而视，不畏也不缩。听见身后窸窸窣窣声音，回过头，泪早顺颊无声滑落。
“十，十七…快，快离开…”魏储依艰难爬坐，想推开挡在身前的小小人，却被一旁的大汉再次踢倒。
小小姑娘眼底顿燃怒火，大喊一声“不许欺我兄！”狠命跑向大汉，因手中空空，便把自己当做重物，狠狠掷了上去。
大汉不妨她力气之大，被那股力道撞到对面高墙，“哎呦”一声坐到地上，引余众哄堂大笑。
十七也被力道弹退数步，正好扑回魏储依身旁。
“山羊胡”狞笑，“原来是解元郎妹妹。”低头看向二人，面露戏谑之色。
魏储依捂腔一阵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拉紧十七护在怀中。
先头大汉恼羞成怒，抡起拳头便冲向十七。魏储依背身迎下重重一拳，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十七被他护在阴影里，动弹不得，只两手抓住他臂，一遍遍呼唤，“兄，兄…”
大汉还要逞凶，“山羊胡”适时制止，对地上之人说道：“不妨告诉你，你考中解元，惹到不该惹的人，为此才有今日之祸。我等也是受雇于人，若他日你有命寻仇，记得去找姓赵的。”
另一大汉道：“大哥，这解元郎骨头硬，打这么久还能动，回去如何向赵公子交差？”
“山羊胡”看一眼巷口，向几人一挥手，“那便打到他不能动。”
几人得令，一齐走上前。
魏储依紧紧护住十七，艰难说道：“我与赵钦无冤无仇，他为何如此？”
“山羊胡”一愣，继而大笑，“不愧是和州第一才子，不过提到一句姓赵的，解元郎就猜出来了。不错，我等雇主正是和州州丞赵大人嫡子赵钦，也是你那姓陆师姐的未来夫婿，不瞒你说，就是因为你那师姐到处炫耀她爹的解元郎弟子，惹她的未来夫婿醋意大发，为表对美人心意，不惜千金寻找打手…这位可不好惹，我等也是为财办事，解元郎莫怪，莫怪…”
言罢又一挥手，巷里很快又响起拳打脚踢声。
魏储依一丝力气也无，身子软软扑倒在地，怀里依旧紧紧护着小小姑娘。他意识渐渐模糊，晕倒前听见十七撕心裂肺的哭喊，“来人啊，救命！救命…”
“山羊胡”止住众人，蹲在地上笑，“我说小姑娘，省点力气罢，我等并不要他命，不过是让他起不得榻，错过科考…不过赵公子也说了，究竟到伤甚么程度，要我等看着办，就是弄断他手脚也可…”
两个大汉笑嘻嘻上前，只等大展身手。
十七拼命大喊，嗓子哑了，脸上的泪也结成一层冰碴。
远方有人语渐近，继而有脚步过来。
“山羊胡”再次看向地上之人。那少年毫无生气，一动不动趴在那，任凭几人如何行凶，怀里始终紧紧护着小小人。而小小人脸挨冰雪，却不知冷般拼命大呼。
有人拿出利刃，对“山羊胡”道：“有人来了，快动手罢。”
说话间人声更加近了，“山羊胡”止住几人，“此人如今不死也残，今日便罢。小姑娘，算你命好，下次再让我等碰到，定一把捏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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