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会后的次日,朝阳尚未完全驱散塞图斯-III赤道地区特有的、带着细微金属粉尘的晨雾,总督府已然高效运转起来。
爱丽丝·阿尔克图斯,这位新上任的年轻总督,用一系列迅雷不及掩耳的人事任命和行政命令,向所有人宣告了她的统治并非虚张声势。
命令通过数据板和古老的羊皮纸通告同时下达,覆盖了行政、司法、经济乃至军事领域,其核心目标清晰——收拢权力,打破旧有的利益链条。
在这份长长的任命名单中,一个名字格外引人注目,也引发了最多的私下议论:雷恩,被任命为行星防卫军副总指挥官,兼任总督特派监察使,直接对总督本人负责。
总督府分配的住所位于坚毅城内圈,是一栋带有独立小院的两层小楼。
墙体由本地开采的、带有天然暗红色纹路的石材砌成,屋顶覆盖着深灰色的复合瓦片,与周围那些千篇一律的预制板建筑相比,显出一种低调的坚实。
小楼的位置恰到好处,既不属于最核心、戒备最森严的总督府区域,又远离了外城的喧嚣与工业区的污染,能俯瞰到一小片精心维护的、耐旱的本地植物花园。
爱丽丝亲自带着雷恩来到这里。
她没有带随从,只身一人,仿佛只是进行一次寻常的探访。
她推开厚重的橡木门,内部空间豁然开朗。
客厅宽敞,地面铺着厚实的、带有几何图案的羊毛地毯,踩上去几乎听不到脚步声。
窗户宽大,镶嵌着透明度极高的玻璃,将窗外略显苍白但确实存在的阳光引入室内。
家具是帝国殖民地常见的实用风格,线条硬朗,多用实木和金属,但做工扎实,边角处甚至能看到手工雕琢的细微痕迹,与巢都那些废弃板材拼凑的“家具”有着云泥之别。
独立的清洁间里,有随时可取用的、经过三重过滤的净水,以及一个散发着淡淡松木香气的沐浴隔间。
“这里以后就是你在塞图斯-III的家。”
爱丽丝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爱丽的学校我也安排好了,是城内圣约拿启蒙学院,师资和安保都是最好的。
她会得到妥善的照顾和教育,你可以放心。”
雷恩沉默地跟在她身后,目光扫过这一切。
柔软的沙发,光洁的桌面,墙壁上悬挂着一幅描绘帝皇荣光的、略显呆板的印刷画,角落里甚至还有一个放着几本帝国通用识字课本和基础算术手册的小书架。
这一切对他而言,过于整洁,过于安静,过于……不真实。
他下意识地握了握拳,指尖触及掌心因长期劳作和握持粗糙武器而形成的硬茧,这熟悉的触感才让他稍微找回一丝脚踏实地的感觉。
他仅仅是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紧,没能说出感谢的话——这种程度的恩惠,言语的感谢显得太过苍白。
爱丽丝转过身,那双碧绿如深潭的眼眸精准地捕捉到他的视线,没有丝毫游移。
“雷恩,”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我有一个更重要的职位,需要交给你,也只能交给你。”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也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行星防卫军,是我们在这里立足的根基,也是最大的隐患。
格拉夫上校……他在这个位置上待了十几年,根深蒂固。
他或许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能在战场上砍杀异形,但未必是帝国和总督府忠诚不贰的利剑。
我需要一双眼睛,一把刀,牢牢钉在那里。
所以,我任命你为行星防卫军的副总指挥官,兼任总督特派监察使,拥有独立调查和越级上报的权力,只对我一人负责。”
这个任命如同一声惊雷,在雷恩脑海中炸响。
行星防卫军副总指挥官!
这意味着他将一跃成为这个星球军事体系的第二号人物,名义上仅次于格拉夫,实际权力甚至可能因为“监察使”的身份而更加超然。
这意味着他将从阴影中的护卫,直接踏入塞图斯-III权力斗争最炽烈的漩涡中心,无数双眼睛——好奇的、嫉妒的、怨恨的、审视的——将会聚焦在他身上。
“这个位置,是火山口。”
爱丽丝没有掩饰其中的艰难,语气冷峻如铁,“格拉夫和他那一帮从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老部下,绝不会欢迎一个空降的、年轻的、尤其是由我指派的人去分权,更别提监察他们。
地方上的矿业行会、贸易商队,所有依靠灰色地带牟利的势力,都会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
你踏进防卫军总部的那一刻起,就将置身于明枪暗箭之中,孤立无援,举目皆敌。”
压力?
雷恩缓缓抬起头,目光迎上爱丽丝审视的视线,没有丝毫闪烁和退缩。
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画面:在恶臭熏天的垃圾山里与野狗争食;在铁渣帮混混的棍棒下蜷缩身体,护住要害;为了半块发霉的面包,与更饥饿的人打得头破血流;在帝国征税官冰冷的枪口和父亲温热的鲜血前,感受那蚀骨的无力与愤怒……那些在巢都底层挣扎求生的日日夜夜,早已将恐惧和犹豫从他的骨髓里一点点磨去。
“压力?”
他扯了扯嘴角,勾勒出一丝近乎残酷的、与年龄不符的冷笑,声音低沉而平稳,“从巢都最肮脏下水道里爬出来的泥腿子,能活到今天,每条命都是跟死神抢来的。
活着的每一刻,本身就是在压力锅里煎熬。
这点官场上的倾轧,算什么?”
他的回答没有豪言壮语,只有一种从尸山血海、绝望深渊中淬炼出的、近乎本能的坚韧与漠然。
爱丽丝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沉静,以及那份对自身处境和未来危险的清晰认知,心中最后的一丝权衡终于落下。
她需要的不是循规蹈矩的军官,不是阿谀奉承的弄臣,而是一把能在混沌黑暗中、毫不犹豫为她劈开血路的利刃,一颗能在阴谋泥沼中牢牢钉住的、绝不会动摇的钉子。
而雷恩,完美地符合这一切。
“很好。”
爱丽丝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认可的微光。
“熟悉一下环境,准备一下。
明天,就去防卫军总部报到。”
接下来的几天,总督府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爱丽丝展现出的高效与铁腕令人侧目。
她以“提高行政效率、整合星球资源”为由,重新划分了数个重要矿区和贸易港口的管辖权,将其从地方议会手中直接收归总督府直辖。
她宣布组建一支完全由总督府财政支持、装备精良的快速反应部队,名义上是为了应对可能的异形威胁和突发暴乱,实则谁都明白,这是要在行星防卫军之外,再打造一把直属於她的“匕首”。
她还签署命令,要求所有矿业行会和大型商队重新登记资产和缴税记录,接受总督府税务部门的“特别审计”。
这些举措,如同数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向了盘踞在塞图斯-III肌体上多年的利益集团。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面对这位新总督如此大刀阔斧的“三把火”,预料中的激烈反弹并未立刻出现。
无论是防卫军的格拉夫上校,还是财政主官奥布里,亦或是矿业行会的代表,都保持了诡异的沉默。
官方场合,他们表示“坚决拥护总督大人的决策”,私下里,则是一种谨慎的观望。
欢迎会上爱丽丝强硬的态度,以及那句轻描淡写却重若千钧的“帝国审计庭”,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每个人头顶,让他们不敢在摸清这位年轻女总督的真正底牌和手段前,轻举妄动。
风暴在平静的冰面下悄然积蓄着力量。
次日清晨,雷恩换上了那套为他量身定制的、笔挺的行星防卫军副总指挥官制服。
深灰色的呢绒面料,肩章上是代表星球与剑盾的金色徽记,领口绣着象征监察使权力的荆棘纹路。
制服剪合身,却仿佛带着无形的重量。
他对着清洁间光洁的金属墙面模糊的倒影整理了一下衣领,镜中的少年面容依旧带着些许稚嫩,但那双黑色的眼眸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他拒绝了总督府派出的浮空车,选择步行前往位于坚毅城边缘、靠近大型起降坪的行星防卫军总部。
他需要用自己的双脚,丈量这片即将成为他新战场的土地。
防卫军总部是一座庞大的堡垒式建筑群,高耸的围墙由 reinforced concrete (钢筋混凝土)浇筑而成,布满了射击孔和监控探头,顶部架设着防空激光阵列和通讯天线。
主体建筑方正、粗犷,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墙壁上巨大的、略微褪色的帝国鹰徽,无声地宣扬着此地的权威。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味、焊枪的金属腥气、士兵汗液的味道,以及一种属于军营的、纪律与暴力混合的特有气息。
雷恩的到来,早已通过层层通报。
他踏入主楼大厅时,原本略显嘈杂的空间瞬间安静下来。
前来办理事务的军官、匆忙走过的士兵、文职人员,所有人的目光都或明或暗地聚焦在他身上。
那目光复杂难言,有好奇,有审视,有毫不掩饰的敌意,也有几分等着看好戏的戏谑。
格拉夫上校的接见简短而充满形式主义。
在他那间宽敞却杂乱、墙上挂着各种兽首和武器、充满了老兵痞风格的办公室里,这位脸上带着疤痕的上校从一堆文件后抬起头,咧了咧嘴,露出被劣质烟草熏黄的牙齿。
“哦,我们年轻的副总指挥到了?
欢迎欢迎!”
格拉夫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热情,“塞图斯-III这地方,条件艰苦,比不了核心世界。
年轻人来历练历练,是好事!
好好干,有什么不懂的,多问问詹金斯中尉,他会协助你熟悉工作。”
他甚至没有起身,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指向旁边一个站得笔直、眼神却有些飘忽的年轻军官——正是被指派给雷恩的副官,詹金斯中尉。
几句话,便将雷恩定性为“来历练的年轻人”,并将他打发给了一个看似听话、实则不知是谁耳目的副官。
格拉夫随即以“要亲自去视察新兵训练”为由,匆匆离开了办公室,将雷恩晾在了那里。
接下来的流程,更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充满恶意的喜剧。
詹金斯中尉领着雷恩来到分配给他的办公室——位置在总部大楼相对偏僻的西翼,采光一般,窗外对着的是后勤仓库的装卸平台。
办公室面积不小,但陈设简陋,只有一张厚重的木质办公桌,几把椅子,一个文件柜,以及一台型号老旧的沉思者终端。
“副总指挥阁下,这是您需要的部分文件,关于近期部队调动和后勤补给情况的摘要。”
詹金斯将一摞厚厚的、用数据板和纸质文件混合堆叠的材料放在雷恩桌上,语气恭敬,语速却快得仿佛在念经,“还有这些,是过去三个季度的训练总结报告,以及各驻防点的例行巡查记录。
请您过目。”
雷恩沉默地坐下,翻开最上面的一份数据板。
屏幕上显示的是某个连队的日常弹药消耗统计,日期是一个月前。
他又拿起一份纸质报告,标题是《关于第七巡逻队辖区内小型沙尘暴对观测设备影响的评估》,内容冗长空洞,充斥着官样文章。
当他尝试询问詹金斯关于当前防卫军的具体编制人数、各主要部队的指挥官背景、重型装备的完好率、或者近期边境侦察的最新情报时,这位副官立刻露出为难的神色。
“抱歉,副总指挥阁下,详细的部队花名册和装备清单需要格拉夫上校的权限才能调阅完整版。”
“各位指挥官的具体档案属于人事机密,我需要向总部人事处申请……”
“关于边境侦察,最新的报告尚未完全汇总,负责此事的霍恩少校正在休假……”
借口五花八门,核心意思只有一个:你无权知晓,或者,现在不方便让你知晓。
整整一个上午,雷恩就被这些毫无价值的文件和无休止的推诿所包围。
偶尔有军官敲门进来递交文件,也是放下就走,眼神不与他对视,仿佛他是一尊瘟神。
他被完全孤立在这个军事体系之外,成了一个被高高挂起、有名无实的象征。
雷恩对此没有任何激烈的反应。
他没有拍桌子质问,没有强行命令,甚至脸上都看不出多少恼怒。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页页地翻看着那些废话连篇的报告,偶尔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扫过詹金斯中尉那看似恭敬实则倨傲的脸,扫过那些进进出出、神色各异的军官。
他将这些面孔、这些名字、这些推诿的借口,都如同在巢都记忆危险的巷道和潜在的敌人一样,一一刻印在脑海里。
隐忍和观察,是在弱势时生存下去并寻找机会的不二法门,这是他早在学会握紧拳头之前,就用血和伤疤学会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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