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谛乘着从阿古杉·月牙那里敲竹杠敲来的千里马，一路南下，月余便到了淮水之南。
南淮，邗朝最大的粮仓平原，也是最繁华的城池。淮水穿城过，留下了两岸的万顷良田。沈谛刚到南淮城，正是下了好大一场雪，雪下盖着无数农家来年的希望。
这样洁白的雪和她原来那个世界里核爆炸后产生的尘埃灰雪完全不同，她脚下所触碰到的这片土地白得是那么楚楚可怜。在这雪后沉寂中她想起自己末日的那段时光，那时每天都有无数的怪物需要清理，沈谛从来没有睡过一场好觉。她依赖酒助眠，特别是醇厚香甜的白酒，度数越高越好，恨不得喝死过去！
如今，她到南淮城只有一个目的——喝最烈的酒，赏最美的人！
南淮城中的古淮河常年不冻，沈谛刚一进城，就听见河上花船飘出莺歌燕语，丝竹管弦之声，有素白雅致的冷美人坐弹琵琶，也有花红柳雨的一群妙龄少女笑着挥手绢，河面袅袅冒起来的不知道是热气还是香粉？
沈谛骑着高头大马静立河边，光是笔直的身姿就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这年头能把马匹养得这般油光水滑的人，必然是有些家底的。
“来啊，官人！”风姿绰约的鸨母朝沈谛招手。
沈谛一取斗篷，露出遮盖的面容。她板着脸时无端的有一股煞气，看得鸨母一怔。
鸨母心想：这小眼大胡子的糙汉，乍一看还有点唬人！
沈谛十分满意自己的易容成果。易容本是杀阁秘术，用于杀阁弟子逃脱仇家。她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子，活脱脱一个土匪样！不枉她死缠烂打要迟新意教她。
易容之术，也可以用于死人。多亏了李缘缘画技高超，为她画的肖像栩栩如生，那颗被阿古杉·月牙斩下且送往南淮的“沈谛头颅”得益于此能以假乱真。
“官人？上来看看啊！”鸨母热情地吆喝。
“我这马？”沈谛故作愁容，气质顿时纯良温和些许。
“呦瞧您说的，官人您只要上船，什么不给您安排妥妥当当的！”鸨母立刻朝岸边使了个眼色，就有小厮过来给沈谛牵马。
“官人今日只需上船赏乐，其余的就交给小的。”
沈谛摸了摸脸，笑嘻嘻地把马留给客栈，一头扎进了最大的香粉船铺中。
半日里，南淮城所有的酒楼都闹翻了天，人声嘈杂简直要掀飞了屋顶！
“你这酒楼不卖酒，你开什么酒楼！”
“酒呢！快点上酒！”
掌柜急得又冒了几根白发，团团转解释道：“酒今日已经打完了！后厨马上就派人从酒窖再开新坛，莫急莫急！”
“这晌午未过，怎的酒就卖光了！莫不是蒙我等，不想把那好酒卖出来！”
“哎呀呀，客人你这说得什么话！我酒楼开门就是卖酒，何来有不卖酒的奇想！实在是先前有客人已经把所有的酒都买走了！”
这冬末之际，掌柜擦了擦额间密密的汗，陪着笑脸道：“今日不光是咱家酒楼，放眼整个南淮城的酒楼，但凡是藏了点上年数的好酒，今日都已经卖罄了。”
有人已经听出味来了，问道：“也没听城中谁家要办宴席啊，哪位大人这么大手笔？再说南淮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不都自家有酒窖！莫非是新来的豪绅大官？”
“可不就是！那位好客此刻就在古淮河最大的花船上，一上午了全城的好酒都喝不醉！说是谁能给他找出南淮城最烈的酒，就能得一锭金子，那出手阔绰的哇！”
“竟有这等奇人！”
“走，去看看！”
古淮河上，大花船。酒气冲天，后厢鼾声高低起伏。
“官官人！您您好酒量！”
书姨大着舌头，脸皮喝得发麻。她揉了把脸，而后一把撸起了袖子。头上碍事的朱钗流苏全都扯下，摇摇晃晃的身形全然顾不得礼数了。
桌子对面的人脸色都不变，丝毫不见酒醺，正是喝得兴起，叫嚣道：“来来来，再与我尝尝这下一壶。”
书姨硬着头皮碰杯：“好好好！”
她手里的酒杯还没凑到嘴边，对面的酒杯一仰又干了。眼前的汉子还是那副笑模样，晌午日头还高高挂着，书姨却觉得背后寒意阵阵。
他大爷的！这南淮城哪里冒出来个这等人物？千杯不醉！看这体格也不像个能灌酒的人哇！
“这酒就有点假了，还没刚刚那壶烈！”沈谛闻了闻酒坛。
书姨怀疑地看向自己手里的酒杯，颤抖着手又饮下一杯，还没回过味儿来，先从肚腹一路火辣辣冲上嗓子眼来。真是要了亲亲性命了！今天算是遇上了个硬茬子！不行不行，再这样喝下去非得喝死她了不可！
“官人总喝酒可不行！你也尝尝那桌上的姑娘……那桌上的菜！”
书姨站起来已经摇摇晃晃了，还没摇到沈谛身边，蓦然胸口被塞了个硬物，冰凉寒意一下惊醒了她半醉的酒意——是一锭金灿灿、沉甸甸的金元宝！
“美人莫要再说！”沈谛丢下酒坛，眼神清明没有半分醉意，“直去寻好酒便可！”
见了金元宝的书姨小心脏狂跳，笑意明晃晃地挂在脸上，挂了一半想起来面前这颗不是个善茬，实在是太能喝了！
书姨咬了咬牙道：“今日我这大花船便是舍命陪君子了！若说饮酒，我这倒有一人，定能和官人您喝个痛快！”
沈谛挥手道：“快去请！”
“去请花魁来！”
片刻之后，船舱珠帘被掀开，走进来位袅袅婷婷的女子，孔雀石绿的裙束着细细一条雪白腰带，出尘又清冷，正是方才沈谛扫过一眼的素白船上美人。
美人放下怀里的琵琶，拈起桌上的花生米，低眉道：“官人喝了一上午，不过都是些下品的酒水罢了。”
“哦？”沈谛看向了鸨母。
书姨捧着金子差点砸了脚，急道：“您别听她胡……”
“这南淮城最烈的酒啊！”美人出声打断，她目光热烈，饮下沈谛杯中的残酒，清亮的酒液沾染了红唇，凑着就要挨上沈谛的唇。她的眼睛在说话——最烈的酒在她口中！
不得不说，这花魁当之无愧。
美人清冷跳下神坛，含着酒勾人魂，声色无辜像是要告诉你她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此刻热情似乎只是因为眼前人是她心上人。
好手段！沈谛几乎要鼓起掌来。
这样的美色但凡是个人都忍不住，也勿怪咱们的男主太子殿下一人挡万臣要把她纳入后宫。小说中太子殿下的桃花开满天下，眼下这位就是他日后在南淮的准红颜知己！只可惜今日要被沈谛捷足先登了！
美人唇就在眼前，呼吸相闻间沈谛却端起一杯酒抵住美人送上来的香唇，脸上依旧挂着笑。
“不喝，嫌脏。”
语气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一件非常平凡的小事，却顿时让身旁酒气散了几分。由花魁掌握的主动局面立刻变成了充斥着硬邦邦的压迫感。
美人干笑一声，坐了回去。沈谛的变脸如翻书，所有人都在看她眼色。
“美人何名？”沈谛问道
“长恨。”
沈谛又是一杯酒饮干，心不在焉道：“长恨，你刚刚说这南淮城最烈的酒在哪儿？”
“烈酒配美人，公子连美人都不珍惜，哪里识得烈酒？”她句句带刺，就差直接骂沈谛有眼无珠。
女子被说勤良恭俭让几千年，眼前人却丝毫不沾边，性格泼辣得很。如此想来拒绝太子殿下纳她入后宫也的确是她能干出来的事！当然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日后才能在寸土寸金的南淮建立起一个邗朝最大的情报机构，这才是沈谛的真实目的。
沈谛抬眼看长恨，手一抬，故意将杯中的酒洒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你若把这酒舔干净，我就给南淮最烈的美人赎身如何？”
“呵。”
长恨嗤笑一声，似乎刚刚含着的那一口酒就已经让她半醉，她眼眶微红反问道：“给我赎身？”
“这话小女子我听过少说也有百八十遍了。前年夏深说要给我赎身的李相公已经抱了两儿；去年腊月说要娶我回家的王少爷昨日刚点了新来的翠红屯绿；就是今年秋收，还有位说要卖了田地赎我的刘大哥也结亲三月，今晨瞧见他领着新妇出门买豆腐呢！”
长恨说完自己干了杯酒，冷笑道：“给我赎身？”
沈谛喝干了最后一坛酒，听完长恨的讽刺似乎毫无触动。她搁在桌上的手还浸着酒液，皮上冰凉，骨子里却是被酒气蒸得热乎。
“所以呢。”沈谛面色无波无澜，“你到底想不想赎身？”
长恨年幼便在船上，春夏秋冬，水汽钻透了她的骨缝，每逢阴雨季便隐隐作痛，痛到发麻发烫。而此时此刻，她看着眼前人平静到笃定的神色，骨头缝里都生疼。
眼下是个男人就可以这般糟践她？长恨想起方才鸨母掐着她的腰，恶狠狠地威胁她若是再惹了这位大爷就活活打死她，露出一抹强撑的笑，笑里掩不住的凄凉。
“我想，我当然想！我怎么不想？”
长恨走上前来，缓缓跪下身，如同一块跌落尘土的白肉。她软着身子靠近沈谛，温热的气息落在沈谛的掌间。
沈谛低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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