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心对于这种生活，自然是不愿，也自然，宁愿去死。
她叹了口气，心中想起最初见到重乾时他的模样，行至今日，竟觉有几分难受。
她记得那第一次结契大典，在还未出宫殿时，便用徐春水赠予的簪子刺破了自己的喉咙。
记得当时灵簪竟早自主颤抖，始终不愿配合她。也记得它最终还是被她操控着刺破时，血落了许多。看重乾来接她时，他的表情。
沈明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双眼水光盈盈，可眸中仍是冷清一片。
至于第二次，第二次也还是不好。
她记忆没有失去多少，只是回到了刚被重乾带回归墟的时候。
他那时以为他是第一次时有什么地方没有做好，是太在意结契了，少了关心她、注意她，所以那时便将所有的心神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所以在当沈明心踏上天梯，于众目睽睽之下仍是选择自尽，当她跳下浓墨一般的海，一抹血色转眼即被吞噬混合时，他便有些……
有些……沈明心不知该如何描述。
记起那是最为疯魔的一次。
她被锁在宫殿，所有东西都被剥夺去，手腕与脚踝都被戴上沉重的锁链，听重乾一遍一遍问：“为什么？”
又听他一遍一遍执着，要与他成亲。
她一直到结契那一日才被放出来。甚至可称是天罗地网，让她插翅难逃。
可她本就没想要逃，她只是想要死掉。
一次一次复生，那就一次一次死掉。
所以沈明心又死了，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
灵力被封，依然自爆。
……而她那次再活过来后，便失去了许多记忆。
在她失忆后重乾好像又变得温柔起来，给了她一点自由。
于是沈明心在出去玩时，避开所有人，就死在了归墟的某一个地方。
……因她自己留下的记号。
再之后……
沈明心捶了捶脑袋，感觉有点不舒服，不想再想下去了。
万事从容，不要激进。
她神情变得冷倦，缓缓地转动眼珠。
站在近处的灵之贝屏息凝神。她知道她醒了，一直不敢发出声音，只敢静静地看着她。
沈明心眼睫微微扇动，目光望着宫殿上方。现在已经看不见天空，看不见徘徊的小鱼。
她张了张唇，轻声道：“灵之贝，对不起。”
那一次借她赠的宝珠了结自己，沈明心想起这件事，便转动了目光看向她。
虽然有很多时候，因为她的阻拦，她的死亡并不是很顺利，出现了很多麻烦。
可是这对她来说并不是错误。
只是沈明心觉得厌烦而已。
灵之贝手指紧张的缠绕在一处，闻言，她不适应的停下了动作，讷讷道：“小姐……”
小姐为什么要向她道歉？
她显然不懂。
沈明心收回了目光，自从头顶的天窗不见之后，她的视线便虚无的定在了空中。
如灵之贝的许多人，包括她。在归墟之中，体验了永生之后，便失去了对生命的敬畏。
像她因为不想留在归墟而不断奔赴死亡之外，这里的人们，对她每一次的死亡虽觉惋惜，却也不会开口说让她走。
因为在他们心中，死亡已经是没有意义的。
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永生者们，偶尔也会对自己拥有无尽的生命以及脑海中过于久远的记忆而感到苦恼。
但他们会怎么做呢？他们也自然也尝试过无数种方法、为生活寻些乐趣。
虽然永生者不能离开归墟，但归墟极大，是包含天下海域，海底深渊就是他们的游乐场。
想出去探险，死了？不怕。再次复生就是。
而若是认为此生留存的记忆已经过多，开始厌倦了从前的事情？死前祈求归墟之主抹去所有记忆，便可以当做自己是新的人，重活一世。
若是他们需要，某一日也可以再恢复所有的记忆。
所以对于“泥”来说，失去记忆不断重复的生命，是失败的永生。
而对于归墟中的生灵来说，既已永生，死亡……只是生活中的调味剂。
沈明心想到这里，心脏再次抽痛一下。
她避开小心翼翼凑过来的灵之贝，自己慢慢地起身，靠着床，低眸时看自己的胸口，轻声问：“重乾呢？”
灵之贝支支吾吾的不说话。
她感觉小姐的心情不佳，她……害怕。
沈明心望着她，手指轻轻动了动，“我的头发，束起来吧。”
自第一次后，她的储物玉佩及身上的法宝都被夺去了。
头发通常是由没有什么危险的发带松松绑着，除了结契之时会是例外。
沈明心唤了一声，见灵之贝仍是怔愣着不理会。便自己转眸看向周围有什么可以用的。
她失了许多力气。
虽然没有通关，但前几周目对她来说也是费心劳神，极度疲倦。
而且，沈明心手指稍顿。
人不应将生命、死亡，当成游戏。可她所作所为，又实在没什么立场说出这句话。
她叹息了一声，最终见周围没什么可用之物，就准备这般披散着发下床走出去。
灵之贝却突然跪地拉住她，眼泪突然冒了出来，道：“小姐，你别走了好不好？”
沈明心歪头看她，灵之贝第一次与她相见时还不是这种模样。
在她面前通常很乖，偶尔会有些小脾气，少女的任性。
所以，沈明心轻声向她询问：“你也想要我留下来？留在归墟。”
“即使我再死掉多少次，你们也不会让我离开，是吗？”
灵之贝点头的动作一顿，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盯着沈明心，半晌，还是呜咽道：“是。可是小姐究竟为什么要走？留在这里不好吗？”
“世人皆对永生趋之若鹜，为何偏偏小姐不喜欢？”
“那世人口中的修仙，成就大道。不过也就是为了长生、为了永生。可是小姐既已来了归墟，便是已经都拥有了。为何你还要离开？小姐，这样不好吗……”
沈明心看着她，许久都没能说出话来。
灵之贝却只以为自己说的是对的，再次期期艾艾对她道：“归墟、归墟有什么不好？小姐留在这里，主上喜欢小姐，小姐不再伤害自己，往后一定会过得非常好的。”
“小姐……留下来吧。”
她的泪落下之时，沈明心忽而觉得悲凉。
望着灵之贝，她身体摇晃了一下，竟是气郁成结，下一刻，猛地眩晕了过去。
“……小姐！小姐！！”
伴随天地刹那间的沉寂，沈明心五感封闭，再不知此身在何处，只觉此身正如苦海浮舟，难以靠岸。
……
＊
归墟中，有一段时间蒙上了难以挥散的阴影。
一时人人自危，奉命看守前尘镜的小将打了个盹，还未多加回味，便猛地被人一巴掌拍醒。
“还睡？什么时候了还在睡！”
“……提起精神来！”
小将突然一个激灵，看清来者，顾不得别的，立刻端正身体，大吼道：“是——！！！”
一声震吼，传了万分远。
这一片海域激流涌动，小将再次被一巴掌拍了背，听声斥责道：“这么大声做什么？影响了这方海中的生灵唯你是问！”
小将唯唯诺诺：“……是。”
直到突如其来的人指指点点之后又离开了去，小将才不满的晃了晃脑袋。
“什么嘛……”他低声嘟囔。
“前尘镜在这，这片海里根本就没有多少生灵。整天在这里看守，无趣死了。”
“真想死了算了。呸。”
小将撇了撇嘴，飞上天，鬼鬼祟祟的看周围没有人了后，方才再次走回自己温馨的小屋睡觉。
前尘镜啊……
早就无用了。
还守着做什么。
“……”
直到小将回到屋中之后，从前尘镜中飘出来的照魂铃才学着他一样鬼鬼祟祟的四处看了一下。
直到确定周围确实没有人了后，照魂铃才下了决心要离开这里。
它要去找明心……
它可是听说了，归墟之主要和明心结契。
是无论生死、无论她是否清醒，都要与她结契的那种结契。
照魂铃想到这，铃音颤抖了一下，总算明白沈明心当时为什么不让它跟着了。
如果说失败的永生者是会失去记忆，那成功的永生者就是留下所有记忆。
所以，作为可以赋予生灵永生的归墟之主，自然也有方法看清每一个复生者的记忆。
如果它当时跟着，定然早就被揪出来了……
果真会给明心带去麻烦。
照魂铃思及此，不由沮丧了一下，又立刻打起精神来。
明心这么聪明，竟然早就猜到了！那它也不能拖后腿！它要去帮她！
它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将她留在这里！
不会将她一个人留在任何地方。
＊
偌大的归墟之地，如今却只剩下压抑沉闷的氛围。
沈明心五感封闭，魂灵早已落于肉身之中，却始终不愿苏醒，不愿睁开眼。
重乾轻轻触碰她的双手，眸中情绪晦暗不明。
灵之贝已经不敢哭。
哭泣最初对小姐有用，可到现在，以她的模样，却实在很难再求得小姐心软。
她低着头，只再一次说起了沈明心醒来那一天发生的事。
“……小姐突然晕了过去。”
每一次，灵之贝都是由这一句结尾。
然而这一次，她却添了一句：“小姐想离开。”
“主上……”我们错了吗？
未说出的、不愿说出的、胆怯说出的，这一次，灵之贝也终究是没能问出口。
她心中也觉茫然，却仍固执的不愿让沈明心离开。
让她留在归墟，哪怕是死，她也可以一直见到她。
可是，这对小姐，又是多么痛苦的事……
灵之贝忽而捏碎了指骨，咬紧嘴唇。
……她好害怕。是永生也不能祛除的害怕。
重乾微微垂目，抬手抚摸了一下沈明心的脖颈，感受掌心之下温热的肌肤，他蜷缩了手指。
既有眷恋，又想再狠心抹去一次她的记忆，再重来一次。
可是他最终还是放下了手。侧脸冷冽，重乾抬目，沉声对灵之贝道：“如常。”
灵之贝张了张唇，最终还是沉默的低下了头，静静的退了出去。
一切如常，是指按照原先的计划进行。
主上仍然要与小姐结契，仍然要将她留在归墟。
灵之贝在此时，心中既有喜有忧，还有不堪的庆幸。
她只能伸出完好的手指，面色不变的再从胸口掏出新的宝珠。
悄然放在了殿外，以做结契贺礼。
而后，灵之贝快步离去，唯恐多做停留。
……
沈明心记忆已经复杂混乱，交缠在一处，她理了理，却发现越理越乱。
坐在这虚无的空间中，她又躺倒着，身下明明并无支撑，却能感受到一丝安心。
沈明心看了看自己是如何走到今日这一步的，唔。看她的成长。
沈明心看从前的所有经历都像电影一样在她眼前放映，她说不出这是好还是坏。
也许真是身在局中，所以看不出来。
她已经尽了她的努力，比如说从凡尘界来到修真界后，她其实除了寻找死亡外，还在做别的事。
虽然最终目的都是死亡罢了。
只是，沈明心看着，越发觉得更不对劲了起来。
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与原先想要做的事情，总是在背道而驰。
就像是冥冥中，有人在告诉她：“不要这么做。”
也就像是那道声音：“沈明心，不要激进，万事从容。”
沈明心很激进吗？
沈明心抿了抿唇，看着眼前放映的一幕幕，依旧是无言以对。
她只感觉好痛苦。真是压抑的一部电影，其中少见值得被喝彩的。
除自己外，也看见别人好痛苦。
沈明心想，若这部电影她是主角，为何除她之外，别人也这么难受呢？
最该难受的不应该是她吗？……可是比较谁更痛苦不是正确的事。
没有人会想要痛苦。
常有人说：“经历之后便会成长。”
沈明心也想问，若所经历的多是痛苦的事，甚至了带给别人苦难，又该如何去坦然接受。
人为何要在痛苦中成长？
而又为何，要用别人的痛苦来换她成长？
沈明心此时未得答案。
她闭上眼，任放映的一幕幕画面在她身旁盘旋。
初时进入修真界的那一天距离现在分明没有过去多久，沈明心却已然感到遥远。
她轻吸了一口气，心中仍觉沉闷，便勾了勾手指，在纠缠不清的一团中随意扯了扯。
——那是她的记忆。
在无上学宫、红莲与她说想成为首领时，她在想什么？
沈明心当时没有正面回应这件事，然而心中却有一个模糊的念头。
虽然事与愿违，很多事都超出了她的预期，可是她想，沈明心想……
“叮——”
外界又一声骤响，沈明心心神俱震。
她顾不得继续思索未理清的事情，只突然捂住胸口、皱起眉头。
重乾还在坚持要与她结契，无论她清醒与否。
沈明心察觉到之后，便是先觉魂灵动荡，整个人好似被无名而强大的力量围困着、逃离不得。
再是意识到什么不同寻常的变化……终于知晓此时逃避无用。
重乾不愿放她离开，已经进入归墟的生灵，那么无论死去多少次，都会在他的管辖之下。
沈明心想清楚这件事之后，便让灵台清明，五感也不再刻意封闭。
她睁开眼，苍白的面容少见血色。
无力的靠在重乾身上，沈明心的眼前被类似花瓣的器物遮蔽，只能开口道：“重乾，我记得你。”
“嗯。”
重乾的手掌在她的脖颈处，感受到她说话时轻微的震动，他的手往上抚摸了些，触碰到她的脸颊。
重乾声音低沉，动作温柔克制，“若是不想见到我，日后可以少见。”
“若是不喜归墟这般模样，我可以为你建造成你喜欢的样子。”
“你提要求，我会为你做到。只是不许你说离开。”
“沈明心，你还想要什么？”
沈明心静了静，视力受限后，听觉便尤为灵敏。
她张了张唇，吐气缓缓，还未发出声音，便听见远方传来古老的吟唱。
“请海神—— 赐福——”
仪式已经开始，天地颠倒、海域开始咆哮。
沈明心在这一刻便再次确认了最初唤醒她的那一声重响究竟是什么。
她已经不确定自己究竟昏睡了多长时间，却可以知道，在她沉睡时，重乾已经下了决心。
“不要这样做，我不想要永生。”
沈明心拉住了重乾抚上她眼睫的手掌，轻声恳求他道：“我不想要这些，你什么都不用给我。”
“重乾……”
沈明心声音低低，说话间又咳了许多次。却仍然想要改变他的想法，眼睫的颤动都显得脆弱。
重乾单手稳稳地抱着她，什么也没有表露出来。
两人快速飞过波涛汹涌的水面，红与黑的衣袍“缠绵”贴在一处。
天光在此时也刚好从正上方显露出来，沈明心依偎在重乾怀中，感受温暖的阳光，骨子里却觉刺骨寒冷。
“我想要，停止。”
直到她落下这一句，重乾的速度方才放缓了些。
却不是因为答应了她的请求，而是两人就将要走上天梯。
只一经踏上，天梯从上方流下的水便越发多了。沈明心看不见，却能听见哗哗的水声，好像在阻止两人前行。
她抿唇祈祷，不要这么顺利。
然而重乾每一步都如履平地，每一步都不曾将她放下、让她自己行走。
重乾抱着沈明心，几乎就要将她藏在自己的衣袍之下。
这一次连观礼的人都已经是少之又少。
有资格过来的，无一不是归墟的精锐。
重乾却仍不放心，望着远方鬼祟的几人，目光如电，神情冷冽。
直到走完天梯，水面之上雕像又现，等待水链缠绕之时，沈明心心中渐沉，眼前的“花瓣”也没有取下来。
她感受着自己的手被束缚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刺破了她的肌肤替换了她的骨血。
沈明心用另一只手轻拍了拍重乾的脑袋，示意他将头低下来，再听她说话。
然而重乾低眸望了她一眼，以为她又要说什么“想离开他”的话，安慰了她一声，就置之不理。
沈明心张唇，数次的死亡，纵使她成了永生者，这虚弱的身体也没怎么改变。
她只能轻轻道：“重乾，你知道我会来到这里吗？”
重乾不理她。
沈明心眨了眨眼睛，在花瓣遮蔽之下，连泪意也没有多少。
她心中觉得沉闷，便想哭一哭发泄情绪。可越到了这种应该要哭的时候，反而哭不出来了。
沈明心抿了抿唇，咽下喉中的苦涩之意。
她再道：“你们这样，会让我更不知道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的人生，像是被人为安排。”
“我一点也不喜欢，一点也不开心。”
该哭的时候哭不出来，不该哭、想保持冷静的时候反而有几分哽咽了。
沈明心吸吸鼻子。再想起经历过的所有事情，红莲说想要成为首领的时候，她在想什么？
……沈明心有些讨厌来到修真界了。
因为如果不这样，她也许可以成为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每次寻死都可以更加坚决，不必畏惧死后的事情。
可是来到这里之后，也许也不全是因为来到这里。
自从先是在凡尘界见到阿娘那般，而后又在修真界亲身体验了这些修真之术，皆是在前世难以企及的事情。
沈明心便很难成为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了。
那时红莲说想要成为首领，她在想要什么？
她害怕轮回，害怕永远困在人类的躯体中、害怕真的要一次一次去体验不同的人生。
所以沈明心想，她有些大逆不道的想：传闻中仙神身死，多的是不入轮回、身死道消的结局。
她有没有什么办法，也能让自己变成这样？
所以……过程中无论是跳血池也好，还是血池前想要救人也好。
沈明心是有私心的。
如果她跳下血池从此就真的魂魄消散，再无任何留于世间，那自然是得偿所愿。
若是不能、若是不能……
沈明心曾听说，功德圆满者，可超离世间。
她也许不能功德圆满，可若是过程中真的很难死掉，她能不能，为自己造一次神……
为自己求机缘，让她再离开这个世间后，成一次身死道消。任天地再如何变化，也不能将她召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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