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上酒过三巡，气氛渐趋热烈。丝竹悠扬，舞姿曼妙，席间推杯换盏，言笑晏晏，至少表面上一派君臣和乐的景象。
樊皇后今日气色看起来确实比往日要好些。大皇子谢文峋虽仍不得皇帝欢心，但终究是回到了京城，就在眼前，这让她心中踏实了不少，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郁气也淡了几分。
她端着酒杯，目光缓缓扫过下方诸皇子及其家眷的席位。
当看到三皇子“宁王”独自一人坐在席后，正慢条斯理地品着酒，身旁的位置空着时，她微微挑眉，侧过头，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与调侃，看向身旁笑容满面的姜贵妃：
“姜贵妃，今日除夕盛宴，怎的未见宁王妃一同入席？可是身子不适？”
这话问得看似寻常，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姜贵妃方才因宣布儿媳有孕而膨胀起来的喜悦气泡。
姜贵妃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她自然知道宁王妃为何没来，自从诊出喜脉就娇气得不行，今日推说头晕乏力，怕宫宴吵闹冲撞了胎气，死活不肯来。她虽不高兴，但想着皇孙要紧，也只好由着她。
此刻被皇后当众问起，尤其是在刚刚宣布喜讯之后，倒显得她这个做婆婆的不体贴，或是宁王妃不懂礼数了。
她迅速调整表情，拿出帕子沾了沾并无疑渍的唇角，笑得更加明媚：“劳皇后娘娘挂心了。正是呢，那孩子年纪轻，头一胎，反应大了些，今日起来便有些不适，御医也说了头三个月最是要紧，需得静养。
臣妾想着皇孙为重，便让她在府里好生歇着了，就没让她来宫里凑这热闹。毕竟，皇嗣安康可比什么虚礼都重要，陛下说是不是？”
她巧妙地把问题抛给桓嘉帝，还暗示了自己以皇孙为重的“深明大义”。
桓嘉帝果然颔首，语气温和：“嗯，贵妃考虑得是，皇嗣要紧。”
樊皇后却讥讽的笑了笑，“确实需要静养，毕竟宁王妃的年岁也不小了，与宁王成婚多年才初次有孕，贵妃是该多体贴些，仔细照看着才是。”
这话一出，简直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打了姜贵妃的脸！
姜贵妃脸上的明媚笑容瞬间冻结，像是被一层寒霜覆盖。她捏着帕子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最恨别人提宁王成婚多年无子这件事！这几乎成了她心病，也是她在后宫时常被人在背后议论的短处。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竟被皇后当众如此奚落！
她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反击，硬生生挤出一个更假的笑容，声音却有些发尖：“皇后娘娘说的是！
正是因为来之不易，臣妾才格外小心，万万不敢有丝毫闪失。这盼了多年的皇孙，自然是金贵无比的。”
桓嘉帝显然也听出了两人话语间的讥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乐于见到子嗣繁茂，但并不喜欢后宫在这种场合公然针锋相对，尤其是牵扯到皇子子嗣问题。
他沉声道：“好了，既然有孕，安心养着便是。宫中御医尽心伺候，不会有什么闪失。”
皇帝发话，皇后和贵妃这才暂时偃旗息鼓，各自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掩饰神色。
然而，姜贵妃这口闷气却实在难以下咽。她不敢再直接怼皇后，憋着的火气急需一个发泄口，目光再次如同淬了毒一般扫向台下，立刻锁定了宸王夫妇。
于是，她脸上的笑容又重新堆了起来，带上转移话题的急切，声音比刚才更加响亮，直冲林希而去：
“是啊，皇嗣之事最是紧要，也最是难得。像宁王妃这般，虽说晚了几年，终究是盼来了。
可瞧瞧宸王妃，与宸王成婚也有些时日了吧？感情又是那般如胶似漆，蜜里调油似的，怎的这肚子至今还没个动静？
宸王殿下，您可不能光顾着自己逍遥，也得替陛下分忧，为皇家开枝散叶多多努力才是啊！陛下和皇后娘娘可都盼着呢！”
她这次把“陛下和皇后娘娘盼着”的大帽子直接扣了下来，语气中的逼迫和嘲讽意味比之前更浓，几乎是将“不孕”的标签明晃晃地贴向林希。
刚刚因皇后问话而略微转移的注意力，此刻以更集中的方式回到了林希身上。
林希抬起头，迎向姜贵妃那看似带笑实则挑衅的目光，心中冷笑。果然，这宫里的刀光剑影，从来不会缺席。
而谢宸灏，原本慵懒的神情在听到姜贵妃将火引到林希身上时，瞬间沉了下来。
谢宸灏眼皮都未抬，只是慢悠悠地给自己斟了杯酒，唇角噙着一丝懒洋洋的笑：“贵妃娘娘费心了。本王与王妃的事，不劳外人挂念。子嗣缘份，强求不得，本王觉得如今正好。”
他语气随意，却将“外人”二字咬得略重，堵得姜贵妃笑容一僵。
然而，总有不识趣的人。忠勇伯陈贤裕，一个靠着祖辈军功起家却始终不得重用、在京城勋贵圈里边缘得快要发霉的角色。
大约是今晚御酒喝得太多上了头，又或是眼见宸王圣眷正浓，急切地想攀上这棵高得吓人的大树，竟真就昏了头。
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显然是喝多了几分，顺着姜贵妃的话茬就嚷道：“贵妃娘娘说的是！
王爷，您身边就王妃一人，确实冷清了些。小女梦雨，性情温婉，最是贤淑，若是王爷不弃……”
他话未说完，满殿已是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息看向宸王席位。
谢宸灏脸上的闲适笑容瞬间消失，缓缓坐直身体，目光冷冽地看向忠勇伯。
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慢条斯理地拿起案上的白玉酒盅，在手中把玩了一下。
“忠勇伯，”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压力，清晰地传遍大殿，“你喝多了。”
陈忠还欲再说，谢宸灏手腕猛地一抖！
那酒盅裹挟着一股劲风，精准无比地擦着陈忠的脸颊飞过，“啪”一声脆响，砸在他身后的蟠龙金柱上，碎裂开来，醇香的御酒溅了陈忠半脸半身！
全场哗然！
乐声不知何时早已停下，舞姬们吓得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所有宾客都屏住了呼吸，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麟德殿内方才还热闹非凡的气氛，瞬间冻结成冰。
忠勇伯陈贤裕被砸得懵在原地，额角的刺痛和顺着脸颊流下的酒液让他又惊又怒。
却在对上谢宸灏那双冰冷凤眸时，吓得浑身一颤，剩下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不敢再吐出来。
谢宸灏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抽出袖中雪白的丝帕，慢悠悠地擦了擦手，仿佛刚才扔出去的是什么脏东西。
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慵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本王的王府内务，不劳伯爷费心。再有妄议王妃、妄图塞人者，犹如此盅。”
林希看向谢宸灏，唇角微扬。然而，就在这气氛凝滞的瞬间，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对面皇子们的席位，恰好对上了“宁王投来的视线。
那双看似风流多情的桃花眼底，此刻却深不见底，隐隐透着一丝阴冷和……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林希脑中猛地一刺！
画面碎片般炸开——幽暗的洞穴，嘶嘶作响的蛇群，冰冷的剑锋穿透胸膛，那双充满怨恨与不甘的眼睛……最后是那身影坠落深不见底的蛇窟！浓烈的腥气仿佛穿越时空扑面而来。
“呕——”林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希希！”谢宸灏立刻揽住她，神色紧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充满了惊疑、猜测和探究。
姜贵妃眼底闪过一丝阴鸷，故作惊讶：“哎呀，宸王妃这是……莫非真是身体不适？本宫就说……”
“闭嘴！”谢宸灏冷冷打断她，此刻他周身的气势冰寒迫人，连桓嘉帝都不由得侧目。
林希强压下不适，靠在谢宸灏怀中，深吸一口气，勉强笑了笑，声音微颤却清晰：“臣妾无妨，许是……许是近日贪嘴，吃了些生冷之物，惊扰圣驾，请皇上恕罪。”
上首的桓嘉帝也皱起了眉头，沉声道：“宸王妃这是怎么了？可要宣太医来看看？”
谢宸灏第一次没有问过林希的意见，直接沉声应道：“皇兄，希希确实有些不适，许是连日操劳，又偶感风寒。
臣弟先行带她回府休息，请太医过府诊治即可，不敢搅扰皇兄与诸位臣工的雅兴。”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甚至隐隐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和强硬。
他揽着林希的手臂收紧，几乎是将她半护在怀里，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隔绝了四面八方投来的探究目光。
桓嘉帝看着宸王难得一见的凝重神色，又瞥了一眼身旁脸色苍白的林希，眉头微松，摆了摆手：“既如此，便快些回府好生歇着，太医朕稍后就派过去。宸王，好生照顾你王妃。”
“谢皇兄。”谢宸灏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小心地扶起林希。
林希此刻胃里依旧翻腾得厉害，那股源于心理惊悸的恶心感难以平复。
她无力多说，只能借着谢宸灏的力道站起身，强撑着向御座方向微微屈膝行礼，声音微弱却尽量保持仪态：“臣妾告退，扫了皇上的雅兴，万望恕罪。”
许薇见状，眼中满是担忧，立刻起身欲上前，却被林建邦轻轻按住了手背。
林建邦微微摇头，示意她此刻宸王处理最为妥当，林家不宜过度反应引人猜疑。许薇会意，只得按捺住心急，目光紧紧追随着女儿。
林晨也皱紧了眉头，身为医者的本能让他想立刻起身诊脉，但场合不对，他只能担忧地看着。房书韵轻轻握住他的手，无声地给予支持。
刚刚束发的林瑞，小脸上也写满了严肃，他聪慧过人，敏锐地察觉到二姐刚才那短暂却诡异的对视。
谢宸灏不再耽搁，半扶半抱着林希，在一殿或关切、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稳步向殿外走去。
直至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太极殿门口那晃动的珠帘之后，殿内的丝竹声才在桓嘉帝一个眼神示意下，重新悠悠响起，试图挽回方才中断的喜庆氛围。只是，经此一遭，那欢快的曲调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难以言说的微妙。
姜贵妃收回目光，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眼底闪烁不定。
而那位引发林希不适的“宁王”，则垂着眼眸，指尖轻轻捻着酒杯上的纹路，无人能看清他此刻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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