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练,清凌凌地泼洒在琉璃瓦上,又顺着飞檐流泻而下,无声地漫过水池畔的九曲回廊。
远处宫殿的喧嚣被风揉碎了送来,笙箫管弦、觥筹交错,混杂着官臣们的欢声笑语,仿佛隔着一层温热的纱。
白玥馨坐在水榭临水的美人靠上,背对着那片虚浮的热闹,只觉那声音隔膜得厉害。
她垂眸,一枚小小的白玉吊坠静静躺在掌心,指尖下一点温润的凉意成了唯一的真实。
玉质细腻,在月华下流转着柔和的、近乎温润的微光,那弯月流畅的弧线薄而清透,边缘仿佛凝着月魄的清辉。
池面碎银跳跃,揉碎了那轮圆满的冰轮,也揉碎了她的倒影,唯有指间这点莹白,固执地维系着某种遥远的念想。
“殿下!”一声刻意压低的轻唤自身后传来,带着几分熟悉的活泼,像投入静水的小石子,瞬间击碎了水榭里近乎凝固的静谧。
白玥馨指尖一收,那枚小小的吊坠便无声无息地滑入宽大的云锦袖中,目光依旧落在远处池心的月影上。
“小莲……”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月夜浸染的清冷,“你倒寻来了。”
脚步声轻快,丫鬟小莲已转到她身侧,探头探脑地看了看宫殿的方向,又看看自家公主的侧脸,圆脸上漾开一个了然的笑:“殿里金桂飘香,果子酒甜得腻人,舞姬的水袖都快甩到房梁上去啦!奴婢一转头,果然,又寻不见殿下了。”
她挨着美人靠坐下,声音压低,带着暖融融的亲昵,“殿下定是又躲到这里,念着那摘月亮的大话呢?”
池水倒映着天上的玉盘,也映着白玥馨唇角微微弯起的弧度,那弧度里沉淀着岁月也无法完全消磨的柔软。
她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仿佛穿透了粼粼波光,落向更久远的却同样被月光浸透的夜晚。
“小时候胆子真大,偷溜出去,像只没头的小雀儿……”她的声音像被月色浸润过,带着一丝渺远的回响,“也是中秋,宫墙关不住,只想看看外头的月亮……”
小莲支着下巴,眼睛亮晶晶的,显然对这故事百听不厌。
“那时的他,总是一副心事重重模样……也不知哪来的劲,硬是把他拉上了一处高楼。”
白玥馨的声音轻柔下去,“城楼顶上,风好大,吹得人发丝都乱了!可那月亮啊……真亮,真大,挂得那么低,近得……一伸手就能碰到。”
“他就在我身旁仰着头,就那么看着……”白玥馨的目光落在池中月影上,仿佛那里也映着一个固执仰望的身影,“看了好久好久,久到我都以为他真变成一块望月石了。”
“然后呢?”小莲忍不住追问,声音放得极轻。
白玥馨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像是被回忆里骤然迸发的光芒灼到。
“然后啊……”她的声音里带上一种近乎梦呓的温柔,“他竟痴痴地说,想把月亮摘下来给我看呢……”
小莲“噗嗤”一下笑出来,又赶紧捂住嘴,肩膀轻轻耸动:“哎哟,这呆劲儿!月亮哪能真摘下来呀?!”
白玥馨也笑,那笑容在清辉下显得格外温润动人,可笑着笑着,眼底深处却浮起一层月华也照不透的迷茫薄雾。
“是啊,傻话……”她轻声附和,目光却渐渐有些失焦,努力想穿透记忆的迷雾,“那晚的月光,他仰头时脖颈绷紧的弧线,还有他说那句话时,眼里映出的光……都记得很清楚!”
她的指尖下意识地又碰了碰袖中的月亮吊坠,那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顿。
“可……他究竟长什么样子呢?眉眼的轮廓,鼻梁是高是塌,嘴角是翘是抿……竟都模糊了。”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容察觉的挫败,“只记得,他是个很认真、很认真的人!”
小莲看着她家公主微微蹙起的秀眉和眼中那抹淡淡的失落,心里一紧,连忙在脸上堆起轻松的笑:“殿下别忧心!您不是有那信物为凭吗?持着另一半吊坠的人,不是已经找到了吗?那位顾家小哥,顾念风?”
她刻意加重了“信物”二字,想将这缥缈的愁绪驱散,“您瞧,缘分这不就续上了?改日他若递帖子求见,殿下可得好好看看,说不定那眉眼就都对上了!”
“顾念风……”白玥馨唇齿间缓缓吐出这三个字,袖中的指尖无意识地捻住了那枚月亮吊坠。
那个眉目清秀,举止也算得体的年轻男人,持着那块太阳吊坠,与她的这枚月亮吊坠可以严丝合缝地拼合在一起,身份确凿无疑。
可为何……
水榭外,一阵稍大的风贴着水面卷过,那轮被揉碎又拼合的光盘,在涟漪中剧烈地晃动着。
白玥馨的目光落在那些动荡的光斑上,眉心却几不可察地再次蹙紧。
那感觉又来了,像一根极细的针,在记忆最混沌的边缘轻轻刺了一下。
她微微启唇,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吞没:“他……人是找到了,也持着佩……只是……”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捕捉心头那缕难以言喻的异样,“总觉得……哪里不太一样。”
“不一样?”小莲不解地睁大眼睛,“殿下是说相貌?还是谈吐?先前听殿下你提及,感觉那顾小哥挺斯文有礼的呀!”
“不是相貌谈吐。”白玥馨轻轻摇头,秀眉蹙得更深,“是……感觉。”
她试图描述那种萦绕心头的违和感,“那晚城楼上的他,像一块沉默的、又沉又硬的石头,心思很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可顾念风……他太轻了。”
“轻?”小莲愈发糊涂。
“嗯……”白玥馨的目光有些空茫,“他的眼神、动作、言语……都像是浮在水面上的草叶,随波逐流,圆滑,甚至……有些刻意讨巧。那是一种‘轻’,没有根底,没有……”
她一时找不到更贴切的词,只觉心头那份莫名的疏离感愈发清晰,“没有那份像石头一样的执拗与顽强。”
小莲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公主的心思实在难猜:“殿下许是隔得久了,记岔了?或是那位顾小哥在殿下面前紧张?”
白玥馨没有立刻回答,她收回目光,重新投向那片被风吹乱的水面,月影在涟漪中艰难地聚合,又无奈地散开。
恍惚间,竟与记忆深处城楼顶上的那晚重叠起来——也是这般风起,吹乱发丝,吹得那轮孤月仿佛在眼前摇晃。
就在这光影迷离的纷乱间,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撞入了她的脑海——不是顾念风,而是人界仁王府的那位公子,叶曦辰。
并非刻意想起,更像是池水中的月光,自然而然映照进心底。
怎么会突然想起他?
就连白玥馨自己都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她想起他面对强敌时,那份临危不乱的气度,甚至那偶尔流露出的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般的沉默与隐忍……
想起在危机四伏的秘境幽谷里,叶曦辰不假思索地挡在她身前时紧绷的肩背线条,像一张拉满的硬弓。
她当时只觉感激,此刻回想起来,那瞬间爆发出的不容置疑的守护姿态,竟让她心底深处某个角落,无声地共鸣了一下。
太像了……
白玥馨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袖中的月亮吊坠硌着掌心的嫩肉,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
那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并非容貌,亦非身份,而是某种深藏在骨子里的特质。
顾念风身上没有这种“重”,他的轻快与圆融,像一层精心描绘的釉彩,光滑却缺乏内蕴的质地。
而叶曦辰……他就像一把藏于鞘中的古剑,锋芒内敛,触手生寒,每一次出鞘的瞬间,都带着一种破开虚浮、直抵真实的沉重感。
难道……难道自己曾经去过人界?在那些被遗忘的岁月里?
否则,如何解释这份突如其来的指向叶曦辰的熟悉?
可这念头刚一浮现,就被更深的困惑和无力感淹没,她试图从记忆的深潭里捞出哪怕一丝一毫与人界相关的痕迹——
人界的街市是何模样?人界的风是什么气息?仁王府又在哪里?
到底是一片空白,比那夜城楼上的月光还要空茫。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精准地抹去了所有与人界相连的丝线,只留下一个朦胧而沉重的符号。
“是……错觉么?”白玥馨低声呢喃道,望着那轮水中的月,目光却有些失焦。
人妖殊途,人界仁王府的公子,与幼时在妖界偶遇的玩伴,这关联太过荒谬,比顾念风气质不符更显荒谬。
但这奇妙的熟悉感让她在试图捕捉幼时模糊记忆时,叶曦辰的身影竟比手持信物的顾念风,更先一步、也更清晰地撞入心间……
小莲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公主凝望着池水,神色时而迷茫,时而蹙眉,最终归于一种连月光也照不透的困惑。
她不敢打扰这静谧的氛围,只觉得此刻的公主,比刚才思念故人时,显得更加心事重重。
就在这时,一阵格外清冽的夜风卷来,猛地拂过白玥馨的面颊,吹散了鬓边几缕碎发。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夜风带着微凉的水汽涌入肺腑。
再睁开眼时,眸中翻涌的迷雾似被这凉意强行压下,虽然深处仍有困惑的暗流涌动,但表面已努力漾开一片清辉。
“罢了……那些往事,想不明,便不想了。”她轻轻说道,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玉坠光滑的边缘,“此刻月色正好,辜负了岂不可惜?”
她顿了顿,唇边的笑意似乎真切了一分,带着一丝近乎孩子气的笃定,“况且……今日是中秋。他……无论他是谁,此刻……定是在想着我的。他……答应过的!”
小莲望着公主仰望明月的侧影,那嘴角上扬的弧度里,盛满了月光,也盛满了一种近乎固执的温柔信念。
她似懂非懂,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话语深处重新浮起的宁力量,于是用力地点点头:“殿下说得对!这月色多美啊!就当……他也在看着同一轮月亮,想着殿下呢!”
听闻此言,白玥馨唇畔那抹笑意,在月光下无声地加深晕染开去,目光温柔地流连于那轮亘古不变的冰魄。
“嗯!”她极轻地应了一声,仿佛卸下了无形的重担,周身的气息都柔和下来,“就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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