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四名御史都知道，正确答案是，根本不存在这场聚餐。
武方先说了刚刚问“聚餐”的结论：“甚为奇妙，每人所言之出席人等皆同，所言之事亦同，甚至顺序亦同；然每人所言之座位皆不甚相同，唯约半数人依出席之顺序次叙座位。”
林凤仪报告说：“你们看看这几户，很多吃完饭就熄灯灭烛睡觉了，偏偏那一晚很多人不睡，都在外面走来走去，而且都会经过许爹他家。经过他家的人里面，只有两个人说他家没有门，其他人都说门开着、才看得到里面有谁。不过，没注意到人家的门，也还算正常。”
接着，林凤仪就说了阿圆和阿冲不知道究竟是谁发烧的事。
海涛说：“实际必无人伤风，真可喜可贺也。然彼等再胡言乱语下去，恐我四人真要发烧矣。”
林凤仪大笑，但扬风则是苦笑。
武方说：“是何情事令众村民众口同声为张大牛脱罪？”
此时已走到村口，武方这一说，让林凤仪突然有新的决定：“让他们先回去吧，留一辆车给我们。”
海涛问：“凤姐又有何主意？”
林凤仪说：“武方兄既然说村民们众口同声编这段故事，我们就来问问没有参加编故事的人，看他们什么说法。就问刚刚看见围桌吃饭的那屋子吧。”
扬风去叫县役们先走了，四名御史又走回村子里，到了刚刚真正在聚餐的那户人家，已经几乎要吃完了，看见御史进来，大家都起身行礼。
林凤仪说：“大家请坐吧，我们想问几个问题，哪一位已经吃饱了？”
几乎一半的人都吃完了，因为东西其实很少，大家也就吃得很快，想吃久也没东西好吃。
扬风去舀了一点水来磨墨，凑着“还有五天月圆”的月光，御史们请了一个男子到门外二十步远靠近一棵树的地方，林凤仪问：“先说你的名字，还有这屋子里是什么人？”
那男的说：“草民江大铁，两房在此一同开伙。”
林凤仪说：“你是那晚没看到张大牛的？”
江大铁点头，不过林凤仪也知道这家人刚刚没有在那三十几个人之中，才会挑这里问。
林凤仪说：“去县衙劫狱，是包括张大牛在内的几个村民干的吗？”
江大铁摇头说：“草民未曾听闻。”
林凤仪又问：“他们说在许爹家吃饭，讨论提亲的事，有这回事吗？”
江大铁点头说：“吃饭之事，草民不知；然上寮之廖家确曾央人来提亲。”
正常来说，提亲的事情一定是真的，林凤仪想，好的谎言，就是一分假九分真，真的部份细节要尽量说得详细，更令人相信。
好像知道林凤仪在想什么似的，江大铁又补充说：“彼媒人来村时，尚于田间遇草民，询至许家之路。”
林凤仪现在不问事实，要问观点了，她说：“看起来好像许多村民编了一个故事，要帮张大牛脱罪，你觉得有这个可能吗？”
江大铁摇头说：“草民不知矣，请大人恕罪。”
讲到“恕罪”，好像太严重了，林凤仪赶紧说：“没关系。我想再问，你们家有人被张家庄欺负吗？”
江大铁好像横了心似的，手平举比了半圈说：“此村若某户家门镶金者，则未曾吃张家庄之亏矣。”
江大铁说完，手肘缩起，紧握拳头，移了两步到树旁，用力地搥在树干上；树叶掉了几片，一片还留在林凤仪的肩膀上。
停了好几秒，林凤仪看他不自己说，只好问：“怎么啦？”
月光下，江大铁的脸似乎红着，羞愤地说：“去年夏天，草民媳妇将过门前，亦遭张夭寿毒手，才方产下一子。”
四名御史沉默着，也许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安慰江大铁，也许是因为身为朝廷官员感到惭愧；总之，“有没有报官”这句话，没人说得出口，结果江大铁自己说了：
“张员外请袁县令至云镇吃喝一摊，即大事化无矣。彼等吃喝之恶事，御史不问，尚问许爹张大牛聚餐之有无？”
林凤仪转头看海涛，发现海涛也看着她，两人都想到在禾县被欧阳训质疑的事情。
林凤仪说：“好了，你先进去休息吧。有个年纪跟你差不多的，是你兄弟吗？”
江大铁点头说：“草民之兄江大钢。”
江大铁进去了，叫了江大钢出来。
江大钢也说不知道有没有聚餐，说那天很早就睡了。
林凤仪想一想，问：“江标是你的堂侄或族侄？你这两天有看到他吗？”
江大钢点头说：“系族侄，彼被抓后，草民不曾见过。”
林凤仪再问：“李阿进和江标有什么关系吗？”
江大钢脸色有点变了，但随即恢复正常地说：“江标之舅。”
林凤仪不知道要问什么了，看看其他三人。武方问说：“此间常有农民遭地主欺负之事？”
江大钢说：“张家庄最为凶狠，其余地主尚可，然此非关键。最恶者，诸地主协议，一农遭退佃，则诸地主皆不与佃，燕县各乡各村皆然。在下族弟即因此而流落京师，朱雀御史尝与彼银两，彼去年扫墓时，回乡致赠胡家矣。”
林凤仪想到，那是江嫂的事了，又接着问：“整个燕县和冀州都是八二分吗？”
江大钢说：“亦有七三者，然七三已不足温饱，遑论八二？可惜大人首次路过未入门矣，否则尽可细看我等吃何劣食。”
接下来要问观点。
林凤仪说：“张大牛气张员外，气县令不公正，找人一起去救了江标出来，失手打死县令，村民也气地主和县令，联合起来编聚餐的谎帮张大牛脱罪，是这样子的吗？”
江大钢摇头说：“此草民无话可说。若大人问袁县令如何帮张家庄脱罪，则草民可说至天明。”
现在又轮到四名御史变脸了，早知道刚刚就拉了车子回县衙，省得转回来反而被训了两顿。
林凤仪看看其他三人，都无话好说，只好说了句：“好吧，难为你们了。”
江大钢行礼说：“攻张家庄而轻释，且任外敌荼毒乡民，若长此以往，恐对各乡百姓而言，行渤海之事则无所谓『难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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