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赤牙城灼热的日光与夜晚清冷的月色间交替。
夙柔所在的偏殿仿佛成了王庭中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寂静无声，只有书页翻动的细响和偶尔压抑的咳嗽声。
她身上的伤渐渐收口，断裂的肋骨不再稍一动弹就钻心地疼，但内里的虚弱和喉咙那死寂的禁锢，依旧如影随形。
送来的书籍堆满了案几和角落。
夙柔埋首其间，如同沙漠中渴水的旅人疯狂汲取着甘泉。
她不仅看，还用安德烈派人送来的纸笔，艰难地做着笔记。
连着两辈子，她从来没有这样用功过！
哪怕是在私塾上学的时候。
一张张粗糙的纸页上，逐渐画满了只有她自己能完全看懂的符号地图和关系脉络。
东部的地理险隘、部落间的世仇旧怨、水源草场的分布、乃至几个大部落首领的性格癖好、宠妾的名字…
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游记志异和枯燥的档案记录，在她眼中都变成了拼图的碎片。
她试图从中找出那条能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线。
那名唤作“阿曼”的冷面女侍卫，依旧是夙柔最直接的看守与联络人。
沉默地送来饭食汤药，取走夙柔写满字迹的纸张。
那些无关痛痒的读书心得或需求清单，也会将外界零星的信息带入这方寂静。
通过阿曼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和送来的物品变化，夙柔能感觉到王庭的气氛正在逐渐变得不同。
巡逻的卫队次数增加了，宫人们的脚步变得匆忙，远处校场传来的操练声也越发频繁响亮。
一切迹象都表明，安德烈归期将近。
暑气最盛之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十九公主那熟悉又骄纵的声音。
“让开！本公主倒要看看，她整天闷在里面搞什么鬼！”
帘子被粗暴地掀开，十九公主带着一身热风和不耐烦闯了进来。
她似乎刚从外面回来，脸颊被晒得微红，额角还带着薄汗，华丽的骑装沾着些许沙尘。
夙柔正伏案描摹着一幅简陋的东部水系图，闻声抬起头，平静地看向来人。
十九公主目光扫过满屋的书卷和案上铺开的纸张，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陌生文字和图案，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轻蔑和疑惑。
她几步走到案前，随手拿起一张夙柔刚画好的图。
“画的什么鬼画符？”她嘟囔着，显然看不懂那抽象的水源标记和部落势力范围划分，“喂，我说，你整天看这些有什么用？难不成还想带兵去打乌木罕？阿烈是不可能给你兵力的，何况现在阿烈不在，你也别想略过我离开这里。”
夙羽放下笔，没有因她的举动而动怒。
只是静静地看着十九公主？然后伸出食指，在那张水系图的某个点上轻轻点了点。
十九公主顺着她的指尖看去，那是一个标注着特殊符号的绿洲点。
皱起眉，觉得有点眼熟。
夙柔又推过另一张纸，上面用简单的大漠文写着一个部落的名字——
“塔尔浑”。
阿诗勒塔娜的脸色微微变了。
塔尔浑部，东部一个以盛产良驹和悍勇战士闻名的中等部落，也是目前态度最暧昧、与乌木罕摩擦不断的部落之一。
更重要的是，她隐约记得，母妃身边一位老女官，似乎就来自塔尔浑部，曾说起过部落赖以生存的核心绿洲，形状仿佛一弯新月…
而夙柔手指点住的那个绿洲符号，旁边正用极细的笔触标注着一个新月标记！
“你…你怎么知道塔尔浑部的圣泉绿洲？”十九公主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这属于部落内部不算绝密但也绝非外人能轻易得知的信息，这个足不出户、整天看闲书的南国女人怎么可能知道？！
还画得如此精确？！
夙柔没有回答她的震惊，只是又缓缓推过第三张纸。
上面罗列着几条信息：
［塔尔浑部长老，宠妾生于商贾之家，酷爱南国苏绣与瓷器。］
［其长子与邻近的赫哲部首领幼女有婚约，因草场划分争议，婚期已拖延两年。］
［去岁冬，乌木罕部下强征塔尔浑战马百匹，仅以皮货抵扣，塔尔浑长老怒而拒见乌木罕使者。］
这些琐碎的情报，单独看或许没什么，但被夙柔这样清晰地罗列在一起，隐隐指向了一种可能性——
塔尔浑部与乌木罕并非铁板一块，甚至有嫌隙可循！
“你…你从哪里看来的这些？”
夙柔拿起笔，在纸的空白处慢慢写下： ［书中自有答案，只看能否发现，公主觉得，这些信息，对你的阿烈可有微末之用？］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探讨一个学术问题。
阿诗勒塔娜张了张嘴，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虽然政治头脑简单，但也并非完全愚蠢。
夙柔轻描淡写展示出的东西，其背后代表的洞察力和分析能力，让她本能地感到心惊。
这个女人脸已经被毁了，出身也是极好的，阿烈还将她带回来，她竟然还有脑子！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沉重而整齐的马蹄声，以及嘹亮的号角声！
呜——呜——呜——
那是王庭最高规格的迎宾号角！
只有在重大场合或是…王者归来时才会吹响！
十九公主猛地回过神来，脸上瞬间涌上惊喜，“阿烈回来了！”
也顾不上再探究夙柔的秘密，提着裙摆就急匆匆地朝外跑去，像一只被惊动的蝴蝶。
夙柔执笔的手微微一颤，墨点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阴影。
她缓缓放下笔，站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向外望去。
只见宫门方向烟尘微起，象征着王权的狼头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
一队盔明甲亮、煞气腾腾的精锐骑兵正护卫着一道高大的身影，缓缓进入王宫广场。
即使隔得很远，夙柔也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威压和…血腥气。
安德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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