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玉盯着柳叶青掌心的短匕看了许久，忽而淡淡一笑：“宗主不会杀我的。”
柳叶青双眸有光华凝聚，冷笑道：“何以见得？你身为孙家后人，身负月啸术，乃我蛊术天敌，更在这小村中身份显赫，也是我阴阳家大敌之一。我在此杀你，便无人知晓我取走蛊母元丹，而此地山高路远，待你尸首被人发现，我也早就离开村子，就算日后谷仲溪问我，我也可推说不知。这于我而言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你说不是么？”
孙小玉摇了摇头，笑道：“宗主若想杀我，在那蛊虫欲向我扑来时，不提醒我便是了。小玉对宗主不设防，宗主又何必吓唬小玉。”
柳叶青看着眼前眸子中满布星辰的小丫头，颓然放下手中短匕，轻叹一声席地坐下。
“我们家阿竹当初也是你这般机灵的模样，可惜……造化弄人。”
柳叶青似有些悲伤，这种神色或是在他人面前绝无可能展露的。
孙小玉心中一动，一把抓住柳叶青的手道：“宗主，小玉回来就是为了青竹姐姐，宗主想不想……看看她？”
柳叶青闻言一震，急道：“看看她是什么意思，她在哪里？”
孙小玉抬手向上，直指柳叶青身后如刀削般的山壁。
“青竹姐姐就葬在这山巅之上。”
柳叶青顺着孙小玉手势看去，昏暗天穹间，这座孤耸的山峰笔直如剑，根本没有向上的道路。
“怎么会……”
柳叶青喃喃自语，眉头紧锁。
“是真的，”孙小玉轻声道：“当年雁落村一战，青竹姐姐在乱军中身死，小玉也是亲眼所见。而后谷大哥遁入疯魔，杀了许多人，唯独青竹姐姐的尸身未受一丝伤害。在那之后谷大哥心力憔悴，却执意怀抱着姐姐的尸身一路向北，终在着苏门山下落脚，若不是那时节天寒地冻，怕是尸身早已坏了。后来……谷大哥兀自将青竹姐姐安葬，就选在这上面，如此峭壁，也唯有凭借他的御风之术方能上去。可从来都是他一个人上去，在那里待许久，回来时满眼仇恨。小玉怕谷大哥想不开，一直想要求他带我一并上去，可……他从未答应过。”
“还有这等事！”柳叶青眉头愈加紧锁，目光凝聚在覆雪皑皑的峰顶：“那小子是把阿竹当做他自己一个人的了！”
“是呀，谷大哥向来重情谊，不然也不会在面对墨城时，宁愿舍了一臂也要杀了他。”
“造化弄人！”
柳叶青再一次忿忿地挤出这四个字，似下了坚定的决心：“阿竹是我徒儿，若要葬，也该魂归宗门之地，我倒要上去看看，那臭小子究竟将阿竹的尸身怎么了！”
说罢便提气奔崖下而去。
“等一等！”孙小玉急急忙忙追出去：“宗主，可否带小玉一起……毕竟青竹姐姐对小玉也是极好的，小玉想……”
柳叶青的脚步戛然而止，回身看着孙小玉，沉声道：“你也想上去？”
孙小玉有些紧张地点点头。
柳叶青怔了半晌，抬头仔细观察崖壁，而后轻叹口气：“这等光滑的断崖，难寻落脚之处，即便是我想上，也只有凭借飞针引线的招式，而这峭壁皆是岩石，飞针本就不易生根，如何能再带一人？”
孙小玉闻言满脸落寞，只低下头一言不发。
柳叶青见之有些怜惜，沉吟片刻道：“倒是还有个法子，我将丝线系在你身上，待我上到一定高度，找个能踩实的位置，再拉你上来。只是，你得凭借自己的内息纵跃而上，我仅能起到牵引之用，毕竟力道皆作用于丝线，若是以全力拉扯，怕是会断了。”
孙小玉眸子中瞬间亮起光芒，郑重点头道：“宗主放心，小玉跟卿姐姐学过运气于足的法子，定能跟上的。”
“但不仅如此，你还得寻一件锋利之物，当你停在断崖某处时，可以插入崖壁，固定身体，好让我继续向上。”
孙小玉没有一丝迟疑，直接拔出腰际折星：“宗主觉着，这把还行？”
柳叶青仅扫视一眼，便被致密细腻的金属纹理深深吸引，惊道：“你这剑，哪来的？”
孙小玉有些尴尬：“说起来，这剑本也是青竹姐姐的……此剑名折星，是谷大哥所铸，后来赠予青竹姐姐，在姐姐去世后，谷大哥就将此剑暂存于小玉这儿了。”
“原来如此，我就说么，天底下不会再出第二位如此惊才绝艳的铸剑师的。”
柳叶青既见孙小玉握有神兵，也不再迟疑，从左袖笼中扯出一段丝线，牢牢系在孙小玉腰带上，而后右手一抬，一道银光骤然飞出，砰地钉在崖壁之上。
“走了！”
柳叶青两脚猛地一跺，腾跃而起，暗红丝履在崖壁上轻点几下，身影落处，右手死死扣在离地面三丈高的一处凸起的石头上。
孙小玉见柳叶青已落位，凝神运气，猛地一跃，腰际丝线也同时被拉紧，合力飞快跃至两丈余处，眼看升势渐颓，孙小玉赶忙用力将折星向崖壁插去。
又闻“砰”地一声，碎石飞溅，折星剑身有一半没入山壁，倒也能刚刚吃住孙小玉瘦小的身体。
孙小玉抬首向柳叶青点点头，柳叶青凌空换手，右手中丝弦一震，嵌入石壁的银针倒飞而回，又再一次如流星般射出，钉入更高的岩石。
一大一小，二人就这么步步为营地攀着陡峭的山壁，待终于上得山巅，剧烈喘息不止，却刚好看见一轮旭日探出地平线，远近素裹群山均镀上一层金色，令二人顿时心生神圣。
“不得不说，这地方确实很美。”
柳叶青迎风而立，晨风卷起暗红的裙裾，猎猎如旗。
在这一瞬间，忽然明白万千世界还有太多美好未曾体验，时光飞逝，山河却始终如一。
世间再多苦难又如何？日升月落。
那些帝王心术，武功绝学又终究为了什么？为自己？不过短短数十载而已，当真不值。
柳叶青扫视崖顶，这里并不大，不过一株苍松数块巨岩，还有个小小的坟包。
但此处恰在天地之间，下不见凡人，上不见神仙，唯心所在，正是一个伤心之人最好的处所。
“臭小子，用心了。”
柳叶青缓步向坟包走去，远远便见两道墓碑，一宽一窄，刚有些讶异，却又见其上字样，不禁轻叹。
“妻青竹之灵”。
“葬臂之地”。
孙小玉缓步靠近，也看到这两座石碑，可却似不甚理解一般，皱着眉，摇了摇头。
“怎么了？”柳叶青瞥见孙小玉的神色，和蔼问道。
孙小玉支支吾吾，想说什么，可终究又摇了摇头，淡淡道：“没……没什么。”
柳叶青轻皱了下眉头，蹲下看着孙小玉道：“有什么不妥，说出来，没事。毕竟我是阿竹的师尊，也多少知道一些那臭小子断臂复仇之事。”
孙小玉纠结许久，终究轻轻道：“小玉只是想不通，为何谷大哥给青竹姐姐立的碑，要这么写……当年的事，小玉其实看得出来，虽然两人都很在乎对方，可谷大哥对青竹姐姐，似乎并没有那种情爱之情，这一点，在谷大哥的眼神上，是看得出来的。”
柳叶青咯咯笑着：“你这小丫头，年纪不大，阅历倒是很丰富似得。你说说，他的眼神如何？你又是怎么看的出来的？”
“他……我见他看着青竹姐姐，虽满目欣喜，却皆是很温馨的目光，而不久前从长平来到此地，一路上他看卿姐姐的眼神，分明是喜爱，却又闪躲。这很明显……”
“哈哈哈！”未及孙小玉说完，柳叶青仰天大笑：“我算是知晓你为何不想说了，你在替谷大哥鸣不平，却又不想在此地伤了阿竹的心，是么？”
孙小玉闻言一愣，咬着嘴唇轻轻点了点头。
“所以，你也是喜欢那臭小子的，对吧！”
柳叶青一言如晴天霹雳，瞬间将孙小玉心中的隐秘剖得干干净净。孙小玉满面愕然，却哑口无言。
“嫉妒，是每一个女子的天性。”柳叶青和蔼地摸了摸孙小玉的头：“即便你现在还只是个小女娃，但也是个怀春的小女娃。怎么，那个烈小公子不是对你很好么，你看不上他？”
孙小玉摇了摇头，喃喃自语：“宗主说的对，其实是我不好。我知道谷大哥喜欢卿姐姐，甚至他俩很早就相识了，可还总是幻想着和谷大哥在一起。而冬哥哥……怎么说呢，我也知晓他的心思，可就是……”
“没有什么好不好的，”柳叶青柔声道：“感情的事，谁能说得上对错？就好比阿竹，她接近谷仲溪，本意只是个任务罢了，谁知她假戏真做了呢。”
孙小玉默然无语。
柳叶青满目心疼地看着青竹的墓碑，喃喃道：“有这个名分……至少，他没有负了你。”
晨光柔柔地照在两个青石碑上，将石碑边缘的落雪镀上一层金光。
孙小玉忽而抬起头，轻声道：“宗主……我，刚才说的话，对不起青竹姐姐，我想……拜一拜她。”
言罢，孙小玉紧咬着嘴唇，缓步向前走去，双膝落地，然而刚要叩拜之际，柳叶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不如……你先等等再拜，等一会儿你拜她，可以不称呼她为姐姐。”
孙小玉愕然回首，不解道：“不称呼她为姐姐，那小玉该如何……”
柳叶青嘴角有明媚的笑意：“你可以唤她，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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