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心神剧震、魂不守舍之际，马车似乎微微一顿，停了下来。
木锦之掀开帘子一看，只见前方不远处的宫道旁，一身象征内廷最高品阶的深紫袍服、手持雪白拂尘的官兴如，正笑吟吟地站在那里。
她那张惯常堆满和煦笑容的脸上，此刻那笑意仿佛更浓了几分，如同精心描画的面具，让人看不透深浅。
见木锦之探出头，官兴如微微躬身，嗓音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穿透寒风清晰地传来。
“木大人，陛下有请，御书房召见。”
来的真快啊！
这速度……怕是她前脚刚踏入东宫，甚至可能在她宫门验牌时，她入宫的消息就已经如同长了翅膀般，飞到了陛下的案头。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夹杂着敬畏瞬间攫住了她。
真是来了这京都，进了这权力的中心，才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在这重重宫阙、森严禁卫之下，陛下想知道的事情，几乎没有能真正瞒得住的。
兰阁的密探如同无形的蛛网，羽林卫、御林军、禁卫军层层拱卫，京都守卫、衙役遍布街巷……这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情报与防卫体系，无声地彰显着帝王对这座都城、对这个国家的绝对掌控。
每一个角落，仿佛都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注视着。
不论其他，这京都当真是让她直面什么叫做财大气粗，什么叫做商业立国。
木锦之在心底再次发出感叹。
这遍布京都、乃至辐射全国的情报和军事力量，其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简直是个天文数字。
她至今还记得，无论是谁，至少到现在为止，所有跟她说起要打仗的人，无一人流露出对户部银钱短缺的担忧。
大家谈论起可能到来的冲突，忧虑的是战局、是伤亡、是国运，却独独没有为“钱”发愁过。
不愧是靠着发达的商业和精湛的制造业屹立多年的强国。
这份在军备和情报上毫不吝啬、挥金如土的底气，确实不是一般国家能比拟的。
这庞大的开支背后，是充盈的国库，是遍布四海的商路带来的滚滚财富，是工部作坊里日夜不停产出的、足以支撑这一切的“金山银山”。
这份基于雄厚国力的底气，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比百万雄师更能震慑人心。
木锦之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仿佛带着金属的锈味，直灌肺腑。
她努力压下心头的惊悸和纷乱的思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脸上迅速调整出应有的恭敬神色，掀开车帘，动作利落地下了马车。
官兴如依旧笑呵呵地站在那里，仿佛感受不到冬日的严寒，只是那洞悉一切的目光，无声地催促着。
木锦之看着那笑容，再看向不远处那扇象征着无上权威的御书房大门，只觉得那紧闭的门扉之后，等待她的，恐怕不仅仅是关于紫云谷或者神工山的询问。
陛下此刻召见，是否……与太女殿下刚刚透露的那惊天之秘有关？
她定了定神，脸上迅速调整出应有的恭敬之色，对着官兴如微微颔首。
“有劳官宫引路。”
“木大人客气了，请随咱家来。”
官兴如笑容不变，侧身引路。
沉重的御书房大门被无声地推开。
一股混合着龙涎香、陈年墨香和淡淡纸张气息的、独属于帝王中枢的威严气息扑面而来。
殿内光线略显沉郁，巨大的紫檀木御案后，靖安帝身着玄色常服，并未戴冠，只以一根玉簪束发，正低头批阅着奏折。
案头堆积的奏本如同小山，一盏明亮的宫灯映照着她专注而沉凝的侧脸。
听到脚步声，靖安帝并未抬头，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来了。”
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木锦之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脑海中依旧盘旋不去的“太女少傅”、“三公”等惊悚字眼，以及紫云谷的麻烦，还有那如山的工部事务……快步上前，在御案前数步之遥处，以最恭谨的姿态深深拜伏下去。
“臣木锦之，叩见陛下！吾凰万岁，万岁，万万岁！”
额头触及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那刺骨的凉意让她混乱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起吧，自己坐。”
靖安帝的声音从御案后传来，依旧未曾抬头，笔尖在奏折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木锦之依言起身，目光飞快扫过御案旁。
那里放着两张紫檀木圈椅，一张离御案稍近，一张稍远。
她不清楚这是否是前一位觐见者刚离去留下的，亦或稍后还有他人要来。
谨慎起见，她选择了离龙椅更远的那一张，几乎是挨着半边椅沿坐下，腰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仿佛生怕惊扰了帝王批阅的思绪。
殿内安静得可怕，只有炭火在角落的兽首铜炉中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以及更漏缓慢滴落的水滴声。
靖安帝似乎格外忙碌，批阅的奏折堆积如山。
一直到木锦之坐下，她都未曾抬头，依旧沉浸在那一本本奏折之中。
木锦之垂眸敛息，静静等待着，时间在沉默中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
不知过了多久，靖安帝状似随意的开口问道，“神工山筹备如何？”
木锦之立刻挺直了背脊，声音清晰而恭谨地回禀。
“回陛下，选址已定在半山腰处，避风向阳，水源便利。臣与曹尚书反复商议，决定依山势向下开凿，初步规划挖掘三层空间，以最大程度利用地形，兼顾隐蔽性与实用性。
大致的营建图纸与土石方量计算已经完成，所需各类物资的清单正在加紧核算核实之中，力求精准，不靡费国帑。”
靖安帝微微点头，思索片刻后说：“挖山可以去找燕清帮忙。”
木锦之心中不禁泛起一丝疑惑，找燕清干嘛？
难不成她有什么挖山的绝技不成？
念头一闪而过，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迟疑。
“是，臣晓得。燕侍郎经验丰富，臣定会多加请教。”
靖安帝话锋一转，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若实在忙碌，爱卿手中那些已铺排开的项目，大可放手交给工部下属去做。朝廷的俸禄，可不是养着她们吃白饭的。身为主官，当知人善任，不必事事躬亲，累垮了自己，反误了大事。”
这既是体恤，也是敲打。
木锦之心头一凛，连忙顺着话头汇报。
“陛下明鉴。曲辕犁、龙骨水车等农具的推广，以及造纸术的后续精进事宜，臣已按部就班安排妥当，交由专人负责跟进。
陌刀锻造乃国之重器，目前工部遴选出的可靠铁匠正日夜轮班赶制，虽工序繁复，但进展尚可。
为确保万无一失，每批新刀出炉，臣都会抽时间亲自去查验一二。”
她顿了顿，继续道，“至于海水制盐与粗盐提纯之法，臣在南江事毕回京述职时，便已将完整成熟的方略、工艺及测试数据事无巨细，具折上呈陛下御览。
归来后，臣便谨遵圣谕，抽身而出，一切后续推广、生产调度，皆由陛下与曹尚书统筹安排，臣未曾再行过问，故如今具体进展，臣确实不甚清楚。”
提到最后一项，木锦之的语气带上了一丝谨慎的坚持。
“唯有那无色琉璃的烧制……虽已大体成型，然成品率与纯净度尚有偏差，距离臣预想中的‘晶莹剔透、毫无杂色’尚有距离。
此物关乎陛下威仪与宫廷用度，臣不敢掉以轻心，故而仍需多次前往窑场，与工匠们反复研讨，调整配方火候，力求精益求精，不负陛下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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