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吉拉姆站在那黑衣人身后。
那黑影身披宽大黑色斗笠，正望着天边圆月。
“这里的月色和二十年前戈壁滩上的月光真的很像！玛吉拉姆，你是不是也这样觉得呢？”
话音一出，玛吉拉姆浑身颤抖起来。
她站立不住，轻轻坐在亭里的廊凳上。
那黑影转回身，摘下风帽，面向玛吉拉姆。
玛吉拉姆认出他是谁了。
虽然时光过了二十年，那人增添了鬓下几缕须发，似乎也有了些许皱纹，但挺括的鼻翼和那能穿透冰雪的目光未变。
玛吉拉姆无奈的微笑了一下，
“没有想到，我们有生之年还能相见。”
“因为我们有共同的儿子。天下父母哪有不参加儿子婚礼的道理。”那黑影又转回头看着亭外湖面。
“你可以参加在盛国境内的婚礼，为什么要来辛孜？”
那黑影静默了。
一句叹息和低沉，
“因为我想见见你！知道你到了新孜，我就也动身了。”
“为什么？如今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那黑影静默许久。
“这么多年，我一直想要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只有你能给我。”
“以轩的身世吗？”
那人没有回答。
“当年我被你抓获，你给我松绑，我们一起喝醉，我是骗了你！我在军中跟随父兄多年，饮酒千杯不醉。我们哭哭笑笑，喝了两壶酒，你已经醉酒伏案睡熟，我也假装醉酒挨在你身边。这时，你帐中跟随你的内侍崔公公走了过来，测了我的守宫砂。————当年我是对奕忻情窦初开，但他拒绝了我！他说你是我志愿的延续！太子哥哥是杀伐果决之人，你只有完璧之身才能活下来。———那公公见我守宫砂红艳无缺，这才放下我手臂，轻轻退了回去。否则我会被即时处死，见不到醒酒的你！不过现在想想，当时可能你也是装醉！那太监核验完毕退了出去，你才揽我入怀！”
奕钦没有说话。转身又去看湖面。
“那秦以轩是我的骨肉没错了？”
玛吉拉姆冷笑了一下。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怀疑这个，还真是你的风格！”
奕钦没有说话。
虽然玛吉拉姆揶揄讽刺他，在皇城九五至尊这种感觉绝无仅有，不过今天奕钦没有生气，倒还感觉有点平凡夫妻日常吵架拌嘴的的烟火气息。
“我没有怀疑秦以轩是我的骨肉。你可能想不到，哪怕以轩不是我的孩子，是七弟的孩子，我也想过就把他认做我的儿子，将来就让他继承皇位。这个事，我已经放下了！”
“真的放下了？放下你就不会千里迢迢赶来会我！放下你就不会屠了铖王全家一百四十八口，让我那苦命的儿媳姐弟四人都没有了母亲！放下你就不会放任让人对云瑶施法，借以拖住以轩不能离开边境半步！好一个“边境王”，你许了以轩羌人和西域江山，既保你盛国疆土无忧，又解脱以轩军功显赫之危，又报了当年奕忻夺爱之恨，这就是你，我说的没错吧？”
奕钦背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攥紧，“没有想到你如此憎恨于我！”
奕钦转回身，一步步走向玛吉拉姆。“当年如果七弟不自杀，愿意束手就擒，我知道祈泰一定用自己军功来换我赐他不死！也许我会看在祈泰数度救我的面上，饶他一命！但是他太骄傲！宁愿长眠戈壁也不愿跪地求饶！”
奕钦抿紧嘴唇。虽然极力隐忍，身躯也微微颤动。
看来夫妻拌嘴也有要命的时候。
许多不计后果的媳妇一时图个痛快丢了性命大概就是如此。
奕忻仰天叹了口气。
“你说的对！我是过不了自己的心结。我不能接受你为七弟背叛我！看到你骑白马从奕忻身后缓缓而出，那一刻把我击得粉身碎骨！从那之后我不相信任何女人！这些年我一直关注着你们母子。你在大漠二十年，从不外出！自你从雪山动身第一天起，我便也离开皇宫，就是想见见你。这么多年，在那个皇宫里，人人敬我畏我，连母亲跟我说话也隐喻含蓄，很多年没有人敢跟我说实话真话，更没有敢当面指责我。但我心里也想过寻常人家的真实日子。”
“你今日来，究竟想要如何？”
玛吉拉姆想到自己的另一双儿女，突然感觉四肢无力。虽然四周夜色浓郁，看不到任何人，但是她知道一定有无数盛国暗卫暗藏于水面及芦苇荡中。
尔玛反对两个孩子离开大漠，看来是对的！自己这个母亲如今将两个孩子带入危险境地，却无法提供任何保护。
“你无须担心！我不会不顾及以轩感情滥杀无辜的！日麦措和央金也是你的孩子，我不会对他们动手。况且如今西部边界用十年战事换来的和平，怎么可能义气行事。”
玛吉拉姆抚住胸口。微闭上双眼。
还好，明天我们就回去了！再也不会回来。
眼前这人一如从前，心狠多疑，喜怒无常，自己还是不要激怒他为好。
“如今盛国四海平定，国力富足，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以轩对你衷心耿耿，他只要与云瑶厮守，在这边境一生也甘之若饴，对你这皇位并不觊觎，你大可放宽心。”
一阵夜风袭来，吹起奕钦的斗篷。玛吉拉姆看到他斗篷下并非帝王常服，只是一件雪白青衣！突然间双目一湿，
这正是当年两人初见时的那身装束。
玛吉拉姆突然语塞，说不出话来。
奕钦停了半晌，仰天长叹一声。
“原来我在你心中是如此不堪！”奕钦嗓音低沉，似乎是在喃喃自语。
“当年我虽为太子，慧袭贵妃却仗着父王宠爱，总想寻我错处，再改立七弟！那些年我谨慎小心，如履薄冰，不敢有一分差错！等到七弟谋反，我心中窃喜，以为只要自己诛灭了他，有军功傍身，便能坐稳太子之位，没想到与七弟对峙八年，胶着不下。遇到你时，郁结之心终于有了说话的人！你在我身边的三个月，是我一生中最松弛无所顾忌的时光！以后再也没有过！等到后来即便后宫妃嫔无数，我也再没有无所顾忌聊天过。夜晚在书房批阅乏累之时，我闭上眼睛，经常会想起你在我身边的样子。我今日来，是想问你一句，是否愿意留下来！如果你愿意跟随我回皇宫，我可以立以轩为太子，为你建雪山帐篷，让你生活跟以前一样，只求每日能与你散步聊天。如果你不愿跟我回皇宫，愿意留在以轩身边，我也可以为你在新孜建一个别苑，我们三人也能时常相见！”
月光静静移动。
风吹过岸边芦苇，沙沙作响。
玛吉拉姆思索片刻，站起身来，对着奕钦背影轻轻施了一礼，平静说道，
“恐怕不能如陛下所愿。明日我就带两个孩子回去，从此在大漠长住，不踏入中原半步。尔玛如今也老了，已经宣布退位，也不会离开大漠雪山。我们在此别过，各自度过后半生平静日子。当年尘缘也好，孽缘也罢，我们就此忘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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