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灯
第一章 暴雨夜归
闪电撕裂墨黑的天空,像一条银鞭抽打在山脊上,紧接着炸雷滚过山谷,震得脚下土地都在颤抖。方明远抹了把脸,雨水立刻又糊住了他的视线。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灌进衣领,湿透的粗布衣服紧贴在身上,沉甸甸地坠着每一步。他背上,一个瘦小的身躯紧紧伏着,那是他的学生,小石头。
“老师……我、我怕……”小石头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细小的胳膊死死箍着方明远的脖子,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别怕,石头,抱紧老师!”方明远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异常沉稳,他用力把小石头往上托了托,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的山路上。脚下的黄泥浆几乎没过脚踝,每拔一次腿都异常费力。他手里攥着一根临时捡来的粗树枝当拐杖,支撑着两人份的重量,粗糙的树皮磨得他掌心火辣辣地疼。这已经是路上压断的第三根了。雨水顺着他的鬓角、下巴不断滴落,砸在泥水里,溅起微小的水花。远处连绵的山峦在雨幕中只剩下模糊狰狞的轮廓,像蛰伏的巨兽。
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闭着眼都能摸回村。但今晚不同,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一切都变得陌生而危险。山里的雨,下起来就没个轻重,仿佛要把积蓄了一年的水都倾倒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树叶上、岩石上,噼啪作响,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几乎盖过了他的喘息声。他必须在天彻底黑透前,把贪玩采药忘了时间的小石头送回山那边的家。孩子父亲是村长,此刻想必也急疯了。
“老师……我爹会不会打我?”小石头的声音带着颤抖。
方明远喘着粗气,侧过头,雨水立刻灌进他耳朵里,他甩了甩头:“不会!你爹知道你跟着老师,放心着呢!再说,你是为了给奶奶采药才耽误的,是孝顺孩子!别说话,省点力气,抱紧了!”他一边安慰着,一边努力辨认着几乎被雨水冲刷得看不清的小路。脚下的泥越来越滑,好几次他都踉跄着差点摔倒,全靠那根树枝死死撑住。
就在这时,又一道惨白的闪电毫无征兆地劈开夜幕,瞬间照亮了前方。方明远下意识地抬头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前方几十米开外,靠近山崖的路段,在闪电的映照下,清晰地显现出几道巨大的、新鲜的裂痕!泥土和碎石正簌簌地从裂痕边缘滚落。紧接着,一阵沉闷的、令人心悸的轰鸣声从山体内部传来,盖过了雷雨声,仿佛大地在痛苦地呻吟。
“不好!”方明远心头警铃大作,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比冰冷的雨水更刺骨。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朝旁边一块相对凸出、看起来稳固些的巨石冲去!动作快得几乎不像一个背着孩子、在泥泞中跋涉了许久的人。他把小石头从背上猛地扯下,动作近乎粗暴,完全顾不上孩子被勒得痛呼出声。
“石头!躲进去!快!”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调,一把将小石头塞进巨石底部一个凹陷的缝隙里。那缝隙狭窄,仅容一个孩子蜷缩。
几乎就在他把小石头塞进去的同一刹那,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天崩地裂的巨响,前方那布满裂痕的山体轰然崩塌!巨大的石块夹杂着泥土和断木,如同决堤的洪流,裹挟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倾泻而下!
一块足有磨盘大小的石头,被泥石流裹挟着,翻滚着,带着沉闷的破空声,直直地朝着巨石缝隙砸来!那缝隙,根本不足以保护蜷缩在里面的小石头!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方明远的大脑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思考,只有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他猛地转身,张开双臂,像一堵墙,像一只护崽的母鸡,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扑向那块巨石缝隙,用自己的整个后背,迎向了那块呼啸而至的死亡阴影!
“轰——!”
巨石狠狠砸在他的背上!
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瞬间贯穿了他的身体。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骨骼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眼前猛地一黑,紧接着是无数金星炸开。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每一根神经,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碎。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这一下砸出体外。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随即被淹没在更大的山石滚落声和暴雨的喧嚣中。
他整个人被砸得向前扑倒,重重地摔在泥水里,脸贴着冰冷湿滑的泥浆。温热的液体瞬间从口鼻中涌出,带着浓重的铁锈味,染红了身下的泥水。背上的骨头像是散了架,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让他几乎窒息。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的脸颊,混合着血水和泥浆。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迅速吞噬了他的意识。耳边震耳欲聋的崩塌声、雨声、雷声,都开始变得遥远、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身体的感觉在飞速流失,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无处不在的剧痛。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边界,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即将把他完全吞没的瞬间——
一股截然不同的暖意,毫无征兆地、汹涌地,从记忆的最深处奔腾而出!
那暖意如此鲜明,如此突兀,仿佛一道刺破永夜的光。它带着阳光的温度,带着青草的气息,带着泥土的芬芳,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三十年前的、年轻而滚烫的悸动。
三十年前……那个同样改变了他一生的夏天……青石村……那棵老槐树……那些怯生生又充满渴望的眼睛……
记忆的闸门,被濒死的剧痛和冰冷猛地撞开,汹涌的潮水,带着三十年前的阳光和尘土,铺天盖地地向他涌来,瞬间淹没了眼前的黑暗和疼痛。
第二章 初到青石村
滚烫的阳光像熔化的金子,泼洒在蜿蜒的山路上。方明远停下脚步,用袖子抹了把额头上细密的汗珠,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山谷里格外清晰。他放下肩上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行李卷,沉重的包裹砸在尘土里,扬起一小片呛人的黄雾。三十年前的记忆碎片,在濒死的冰冷泥泞中被强行唤醒,此刻却带着灼人的温度,真实地铺展在眼前。
眼前就是青石村了。几座低矮的土坯茅草房散落在半山腰,像被随意丢弃的灰色石块。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几缕炊烟有气无力地飘着,很快就被山风吹散。村口一棵歪脖子老槐树,虬枝盘结,树皮斑驳,是唯一能称得上“标志”的东西。空气里弥漫着牲畜粪便、柴火灰烬和泥土混合的复杂气味,干燥而浓烈。几只瘦骨嶙峋的土狗懒洋洋地趴在树荫下,听到动静也只是掀起眼皮瞥了一眼,又恹恹地闭上。几个光着脚丫、皮肤黝黑的孩子躲在墙角或门后,好奇又怯生生地探出脑袋,乌溜溜的眼睛盯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
方明远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土腥味的热风灌进肺里,有些发闷。他重新扛起行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村口。脚下的路坑洼不平,布鞋底很快沾满了灰黄的尘土。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好奇的、审视的、漠然的,像细小的芒刺,扎在背上。
“喂,后生仔,找谁啊?”一个蹲在槐树下抽旱烟的老汉抬起浑浊的眼睛,慢悠悠地问。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大爷,您好。”方明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有力,“我是新来的老师,方明远。请问村部怎么走?”
“老师?”老汉上下打量着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吧嗒了一口烟,喷出一团浓重的烟雾,“哦,就是那个城里来的大学生?听村长提过一嘴。”他抬手指了指村子深处,“喏,往里走,最破的那间屋就是。以前放农具的,腾出来给你了。”
方明远道了谢,顺着老汉指的方向走去。所谓的“村部”,或者说他的“宿舍”,比想象中更简陋。一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推开时带起一阵灰尘。屋子不大,四壁是裸露的土坯墙,墙角挂着蛛网。地面是夯实的泥地,坑洼不平。靠墙有一张用几块木板和砖头搭成的“床”,上面铺着薄薄一层干草。除此之外,空无一物。唯一的窗户很小,糊着发黄的旧报纸,透进的光线昏暗不明。
他默默放下行李卷,环顾四周。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霉味。这就是他未来要扎根的地方?大学宿舍里明亮的灯光、整齐的书架、充满活力的讨论声,仿佛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他走到窗边,想推开那扇小窗透透气,却发现窗棂早已朽坏,根本推不动。他收回手,指尖沾满了灰。
没有讲台,没有课桌,没有粉笔,甚至没有一间像样的屋子能遮风挡雨。这就是他要面对的“教室”?方明远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压力攫住了他。他解开行李卷,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就是几本翻旧了的教材和一叠白纸。他拿出那叠纸,纸张边缘已经有些磨损。他小心翼翼地摩挲着纸面,这是他能带来的最宝贵的“教具”。
下午,他找到村长。村长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皮肤黝黑,手掌粗糙得像树皮。对方明远还算客气,但提到教室,也只是无奈地摊手:“方老师,你也看到了,村里穷,实在没地方。以前娃儿们都是跟着识几个字的老辈瞎念,没个正经地方。要不……你先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凑合凑合?那地方宽敞,也凉快。”
方明远沉默地点点头。他还能说什么呢?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方明远就抱着那叠白纸和几本教材来到了老槐树下。他找了一块相对平整的地面,用脚扫开碎石和落叶。然后,他蹲下身,从旁边捡起一根还算笔直的树枝,开始在湿润的泥地上用力划动。
粗糙的树枝划过松软的泥土,留下清晰的痕迹。他写得很慢,很用力,一笔一划,横平竖直。很快,一个端端正正的“人”字出现在泥地上。接着是“口”,是“手”,是“山”,是“水”……一个个简单而古老的汉字,如同破土而出的幼苗,在晨光熹微的泥地上倔强地生长出来。
他一边写,一边用清晰的声音念着:“人!一撇一捺,顶天立地,这就是‘人’!”
起初,只有几个胆子大些的孩子远远地围着看,像受惊的小鹿,随时准备跑开。但随着地上的字越来越多,方明远的声音平稳而温和,孩子们的好奇心渐渐压过了胆怯。他们一点点挪近,围成一个小小的半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地上那些神奇的符号,也盯着这个蹲在地上、用树枝写字的年轻老师。
“老师,这个字念啥?”一个缺了门牙的小男孩指着“山”字,怯生生地问。
“这个字念‘山’。”方明远指着远处连绵的青色山峦,“看,那就是山。”
“山!”孩子们跟着念,声音参差不齐,却带着一种新奇的兴奋。
方明远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腿脚。他拿起那叠白纸,纸张在晨风中微微颤动。“大家看,”他提高声音,“这是纸。以后,我们要把字写在这上面。”他小心地撕下几张纸,又从行李里拿出几根削好的细树枝,“这个,就是我们的笔。”
他蹲下来,在纸上工整地写下“人”字,然后递给离他最近的一个孩子:“来,试试看,照着地上的样子写。”
那孩子脏兮兮的小手犹豫着接过纸和“笔”,紧张地屏住呼吸,学着方明远的样子,在纸上歪歪扭扭地画下第一笔。虽然笔画稚嫩得像蚯蚓爬,但当他看到自己真的在纸上留下了一个痕迹时,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咧开嘴笑了。
就在这时,一阵毫不掩饰的嗤笑声从不远处传来。
“哟,酸秀才,还真在这儿教娃娃玩泥巴呢?”一个穿着油腻汗衫的汉子扛着锄头路过,斜睨着这边,脸上满是戏谑,“泥地里划拉两下,废纸上涂涂画画,这就能当学问了?城里来的大学生,就这点本事?能当饭吃还是能换钱?”
另一个路过的婆娘也停下脚步,撇着嘴:“就是,有这功夫不如去地里刨食实在!认几个字有啥用?还能飞出这山沟沟?”
刺耳的话语像石头一样砸过来。孩子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有些不安地低下头,攥紧了手里的纸片。方明远脸上的温和也褪去了,他抿紧了嘴唇,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剩下的白纸,指节有些发白。他感到一股血气涌上脸颊,那是被轻视和嘲弄带来的羞愤。但他没有反驳,只是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那些因为大人话语而变得畏缩的小脸。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老槐树粗壮的树干后面,悄悄探出半个小脑袋。那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头发枯黄,扎着两个细细的小辫,小脸瘦削,一双眼睛却格外大,黑白分明,像山涧里最清澈的泉水。她的目光没有看那些嘲笑的大人,而是紧紧盯着泥地上那些字,还有孩子们手里写满歪扭笔画的纸片。那眼神里,没有嘲笑,没有畏缩,只有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一种对未知世界纯粹而强烈的向往。
那眼神,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瞬间刺穿了方明远心头的阴霾和愤怒。他捏紧的拳头缓缓松开,胸腔里翻腾的情绪奇异地平复下来。他不再理会那些闲言碎语,重新蹲下身,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来,我们继续。这个字念‘心’……”
他拿起树枝,在泥地上用力写下了一个新的字。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围在身边的孩子们,落在那棵老槐树后,对着那个躲藏的小身影,轻轻晃了晃手中一张空白的纸片,嘴角努力牵起一个鼓励的微笑。
小女孩像是受惊的小兔子,嗖地一下把脑袋缩了回去,只留下树干后一片晃动的阴影。
方明远收回目光,继续他的“泥地教学”。孩子们重新围拢过来,稚嫩的跟读声再次响起,虽然依旧参差不齐,却比刚才多了几分认真。阳光透过老槐树浓密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落在他沾满泥土的手指和那张被孩子们视若珍宝的废纸上。
然而,当方明远正耐心地教一个孩子握“笔”的姿势时,一阵粗鲁的脚步声和浓烈的酒气由远及近。一个身材高大、脸色酗红、胡子拉碴的男人摇摇晃晃地冲了过来,一把拽住了躲在树后的小女孩的胳膊。
“死丫头!躲这儿干啥?回家喂猪去!”男人喷着酒气,声音含混不清,手上的力道却很大,拽得小女孩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小女孩惊恐地挣扎着,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却不敢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嘴唇,目光还恋恋不舍地投向泥地上那些字迹。
“爹……我、我想……”她细弱的声音带着哭腔。
“想个屁!认字能当饭吃?跟老子回家!”男人不耐烦地吼着,粗暴地拖着她就要走,对站在一旁的方明远视若无睹。
方明远猛地站起身:“这位大哥……”
男人回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他,满是戾气和不耐烦:“干啥?我管我自家丫头,关你屁事!少在这儿装什么先生!”说完,他不再理会,像拖麻袋一样,硬生生把一步三回头、眼泪汪汪的小女孩拽走了,只留下一串踉跄的脚步声和女孩压抑的抽泣。
方明远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刚才孩子们眼中燃起的光亮,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粗暴瞬间浇熄了大半。他低头看着泥地上那些被踩得有些模糊的字迹,又看看手里那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白纸。
阳光依旧炙热,老槐树的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孩子们沉默地站着,刚才那点微弱的兴奋荡然无存,只剩下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方明远缓缓蹲下身,捡起掉在地上的一根树枝,指尖用力,几乎要将它折断。他盯着那片被拖拽的痕迹搅乱的泥地,那里,一个歪歪扭扭的“心”字,只剩下半边,模糊不清。
第三章 第一堂课
晨光熹微,山间的薄雾尚未散尽,清冽的空气里带着露水和泥土的气息。方明远早早来到老槐树下。昨夜辗转反侧,那个被粗暴拖走的小女孩含着泪却依旧望向泥地的眼神,像烙印般刻在他心里。他弯腰,仔细清理着昨天被踩踏得模糊不清的泥地,特别是那个残缺的“心”字。他用树枝一点点刮平翻乱的泥土,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修复一件珍贵的瓷器。
孩子们三三两两地来了,比昨天少了一些,脸上带着犹疑和怯懦。他们远远站着,不敢像昨日那样围拢。方明远没有催促,只是默默地继续平整地面。阳光穿过槐树茂密的枝叶,在他沾满泥土的手背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他站起身,没有立刻开始写字,而是从怀里拿出了一叠东西。那是他昨夜在昏暗油灯下,用裁好的小方块废纸和削尖的树枝做成的。每一张纸片上,都用工整的笔迹写着一个汉字,背面则用简单的线条勾勒出对应的图画。他举起一张画着弯曲河流的卡片,清晰地说道:“水。”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清晨的寂静。孩子们的目光被吸引过来,落在那小小的纸片上。图画比泥地上的字更直观,更生动。
“水!”方明远重复了一遍,目光扫过孩子们,“我们每天喝的水,河里流的水,天上落下的雨水,都是这个字。”
他又举起另一张,画着连绵的山峰:“山。”
“山!”孩子们下意识地跟着念出声,声音细弱,但不再是完全的沉默。
方明远将几张卡片小心地放在一块相对干净平整的石头上,然后拿起树枝,在刚刚平整好的泥地上,重新写下了那个昨天被破坏的“心”字。他写得很慢,很用力,每一笔都深深嵌入泥土。
“这个字,念‘心’。”他的声音低沉而郑重,“我们的心在这里跳动,”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它让我们会高兴,会难过,会害怕,也会……渴望。”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飘向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
树干后面,那半个小脑袋又悄悄探了出来。枯黄的头发,细细的小辫,瘦削的小脸,还有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林小雨。她的目光紧紧锁在石头上的卡片,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泥地上那个完整的“心”字,小嘴无声地动了动。
方明远仿佛没有察觉,他拿起一张画着张开双臂小人的卡片:“人。”然后,他拿起树枝,在“心”字的旁边,用力写下一个“人”字。“人,要有心。”他缓缓说道,目光再次扫过孩子们,最后停留在槐树的方向,“有心,才能懂得很多事,才能走更远的路。”
孩子们似懂非懂,但方明远平静而坚定的语气,以及那些神奇的图画卡片,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们。他们开始慢慢挪动脚步,一点点重新围拢过来,虽然依旧带着昨日阴影下的谨慎,但眼中那份对新奇事物的渴望,重新被点燃了。
“老师,这个画的是啥?”一个孩子指着画着太阳的卡片问。
“这是‘日’,太阳。”方明远耐心地解释,“太阳出来,天就亮了。”
“日!”孩子们跟着念。
方明远拿起那张卡片,走到槐树下,对着那个躲藏的小身影,轻轻晃了晃。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正好落在卡片上那个简笔画的小太阳上,金灿灿的。
林小雨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像被那光芒刺到,她下意识地想缩回去,但双脚却像生了根,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张小小的卡片。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树皮,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方明远没有催促,也没有再刻意看她。他回到孩子们中间,开始用树枝在泥地上写“日”字,一边写一边讲解笔画。孩子们围着他,跟着念,学着写。稚嫩的声音再次在老槐树下响起,虽然依旧带着生涩,却比昨日多了几分认真和投入。
林小雨躲在树后,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她听着那些陌生的音节,看着泥地上一个个神奇的字被写出来,又看看石头上那些画着图画的卡片。渴望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越收越紧。她偷偷往前挪了一小步,又挪了一小步,几乎就要从树干的遮蔽下完全走出来。
方明远眼角余光瞥见了她的动作,心头微微一热。他拿起那张画着河流的“水”字卡片,声音温和地再次念道:“水。”
“水!”孩子们齐声应和。
林小雨的嘴唇也跟着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她的小手紧紧攥着衣角,终于,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她猛地从树后跨出了一步,小小的身影完全暴露在晨光里。她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只是飞快地跑到那块放着卡片的石头边,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张画着太阳的“日”字卡片,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什么稀世珍宝。
方明远看着她,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的、带着暖意的笑容。他刚想开口说什么——
“死丫头!你果然又跑这儿来了!”
一声粗暴的怒吼如同炸雷般响起,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那个高大的身影再次出现,依旧是满脸酗红,胡子拉碴,浑身散发着浓烈的劣质酒气。他几步就冲到石头边,像拎小鸡一样,一把揪住了林小雨的胳膊。
“啪嗒!”那张被林小雨视若珍宝的“日”字卡片,从她紧握的小手中掉落,轻飘飘地落在泥地上。
“爹!我的……我的卡片!”林小雨带着哭腔尖叫起来,拼命挣扎着想要去捡。
“什么破玩意儿!”男人看也不看,一脚就踩在了那张卡片上,粗糙的鞋底瞬间将纸片碾进泥土里,那个简笔画的小太阳和工整的“日”字,立刻变得污浊不堪,支离破碎。
“不——!”林小雨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方明远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猛地冲上前,挡在林小雨身前,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你干什么!放开她!”
“滚开!”男人布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方明远,喷着酒气,“老子教训自家丫头,轮得到你管?一个外来的酸秀才,少在这儿装大瓣蒜!教这些没用的东西,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再敢勾引我家丫头,老子打断你的腿!”他一边骂,一边更加用力地拖拽林小雨。
林小雨小小的身体被拽得踉踉跄跄,她徒劳地伸着手,绝望地看着地上那张被踩烂的卡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的太阳……我的太阳没了……”
方明远看着地上那片污浊的泥印,又看看哭得撕心裂肺的林小雨,再看看男人那张蛮横扭曲的脸。他紧握的拳头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冲上去,想把这个醉醺醺的男人推开,想把那个无助的小女孩护在身后。但理智告诉他,此刻的冲动只会带来更大的麻烦,甚至可能彻底断送孩子们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怒火,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孩子想学认字,不是错!你不能这样对她!”
“老子爱怎么对她就怎么对她!你管不着!”男人啐了一口,更加粗暴地拖着林小雨往村子的方向走,“死丫头,回家!看老子不打死你!”
林小雨的哭声渐渐远去,只剩下男人粗鲁的咒骂声在山谷间回荡。
老槐树下,死一般的寂静。孩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吓得脸色发白,瑟缩着挤在一起,刚才那点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学习热情荡然无存,只剩下深深的恐惧和茫然。他们看着方老师僵直的背影,又看看地上那张被踩烂、沾满污泥的卡片,谁也不敢出声。
方明远缓缓弯下腰,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从泥地里捡起那张面目全非的卡片。纸片已经湿透、变形,那个小小的太阳图案和“日”字模糊不清,沾满了肮脏的泥印。他紧紧攥着这张被践踏的卡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抬起头,望向林小雨被拖走的方向,眼神复杂,有愤怒,有不甘,更有一种深沉的痛惜。阳光依旧明亮,却仿佛失去了温度,照在他沾满泥土的手上,也照在那张被彻底毁掉的、承载着一个小女孩最初光亮的纸片上。
第四章 抉择时刻
林小雨被拖走后的几天,青石村的上空仿佛始终笼罩着一层阴霾。方明远依旧每天清晨出现在老槐树下,平整那片泥地,拿出新做的图画卡片。来的孩子却更少了,零星几个,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怯懦,学习时也总是心不在焉,时不时惊恐地望向村口的方向,生怕那个醉醺醺的身影再次出现。方明远耐心地教着,声音温和,心却像坠着铅块。那张被踩烂的“日”字卡片,被他洗净、压平,夹在一本旧书的扉页里,成了一个沉默的刺,时时提醒着他现实的坚硬与冰冷。
这天下午,天色格外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山头,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方明远正在他那间四面透风的土坯房里,就着昏暗的光线修补一本被翻烂的旧课本。门板被轻轻叩响,声音带着一丝迟疑。
“明远?方明远在吗?”
一个熟悉又带着点陌生感的女声传来。方明远一愣,放下手中的书和浆糊,起身拉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浅蓝色碎花连衣裙的年轻女子,提着一个半旧的旅行袋。她皮肤白皙,梳着整齐的齐耳短发,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眼镜,与这灰扑扑的山村环境格格不入。是李雯,他的未婚妻。
“雯雯?”方明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你怎么来了?”
李雯看着他,眼神复杂。眼前的方明远比她记忆中黑瘦了许多,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衬衫,袖口和裤脚都沾着泥点,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她微微蹙了下眉,声音里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倦意,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我怎么不能来?你信里说这里苦,可没说过是这么个……地方。”她环顾了一下简陋的土屋和外面泥泞的小路,眉头皱得更紧了。
方明远连忙侧身让她进屋,屋里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破桌子,和几个充当凳子的树墩。他有些局促地用手抹了抹树墩上的灰:“快坐,路上累坏了吧?喝口水。”他拿起桌上的粗瓷碗,倒了一碗凉白开递过去。
李雯接过碗,没喝,只是放在桌上。她看着方明远忙碌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从旅行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郑重地递到他面前。
“明远,你看看这个。”
方明远疑惑地接过信封,抽出里面的纸张。那是一份盖着鲜红印章的聘书,来自省城一所赫赫有名的重点中学——市第一中学。聘书上清晰地写着他的名字,职位是语文教师,待遇优厚,报到日期就在下个月初。
“这是……”方明远的手指捏紧了聘书,纸张发出轻微的声响。
“我托了好多人,费了很大力气才争取到的。”李雯的声音有些急切,带着期盼,“明远,机会难得!省一中啊,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那里的教学条件、发展前景,根本不是这里能比的!你在这里……”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这间破败的屋子,“你在这里能做什么?教几个连教室都没有的孩子在泥地里写字?连个醉汉都能随便欺负你,踩烂你辛苦做的东西!值得吗?”
她越说越激动,站起身走到方明远面前,抓住他的胳膊:“跟我回去吧,明远!我们结婚,在省城安家。这才是我们该走的路!你忘了我们当初的规划了吗?”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风开始呼啸,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雨似乎随时要倾盆而下。
方明远低头看着那份沉甸甸的聘书,白纸黑字,红章醒目,像一条通往光明坦途的邀请函。省一中,窗明几净的教室,求知若渴的学生,优渥的待遇,安稳的生活,还有眼前这个等待了他许久的未婚妻……这一切都曾经是他梦想的一部分。他几乎能想象出站在省一中讲台上的感觉,那才是他大学苦读多年后应有的归宿。
可就在这时,一阵狂风猛地撞开了虚掩的窗户,吹得桌上的纸张哗啦作响,也吹熄了桌上那盏摇曳的煤油灯。屋子里瞬间暗了下来,只有聘书上的红章在窗外透进的最后一点天光里,显得格外刺眼。
“轰隆——!”
一声炸雷仿佛就在屋顶炸开,震得土墙簌簌落灰。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顷刻间就变成了瓢泼大雨,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水幕。
“哎呀,这雨!”李雯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去关窗户。
方明远却猛地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糟了!教室!”他顾不上李雯,也顾不上那份聘书,抓起门后一件破旧的蓑衣就往头上套,转身就冲进了雨幕里。
李雯在身后焦急地喊:“明远!你去哪儿?这么大的雨!”
方明远头也不回,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村口老槐树的方向狂奔。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衣服,冰冷刺骨,但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个用树枝和茅草勉强搭起来的、四面漏风的“教室”棚子,根本经不起这样的大雨!
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村口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沉。那棵巨大的老槐树在狂风暴雨中疯狂摇摆,而它旁边那个小小的、象征着他所有努力的茅草棚子,已经塌了半边!支撑的树枝歪斜断裂,顶上的茅草被狂风卷走大半,雨水毫无遮拦地倾泻进棚子里,泥泞的地面一片狼藉。
更让他心头揪紧的是,在倒塌的棚子旁,在倾盆的暴雨中,竟然有几个小小的身影在泥水里挣扎!
是孩子们!
赵铁柱,那个平时最调皮捣蛋的男孩,正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扶起一根歪倒的柱子,雨水顺着他黝黑的脸颊淌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另外几个孩子,有的在泥水里摸索着,有的正用小手拼命扒拉着被雨水冲垮的泥墙,试图抢救被埋在下边的东西。
“课本!我们的课本!”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尖叫道,是林小雨!她小小的身体几乎泡在泥水里,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小脸冻得发青,正不顾一切地用手在浑浊的泥浆里摸索着,捞起一本本被雨水浸透、沾满污泥的课本和练习本。她捞起一本,就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然后又立刻弯下腰继续摸索。冰冷的雨水打在她身上,她小小的身体在不住地发抖,却倔强地不肯离开。
“小雨!铁柱!快出来!危险!”方明远目眦欲裂,嘶吼着冲了过去。
他一把将林小雨从泥水里拉起来,想把她抱到安全的地方。林小雨却在他怀里拼命挣扎,怀里死死抱着几本湿透的书,哭喊着:“不!老师!书!书还在里面!那是你给我们做的书!”
赵铁柱也红着眼睛喊道:“方老师!快!书要被冲走了!”他指着棚子倒塌的角落,那里有几本散落的课本正被水流裹挟着,眼看就要被冲进旁边的水沟。
方明远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看着这些在狂风暴雨中,不顾自身安危,拼命抢救那些简陋课本的孩子们。他们脸上混合着雨水、泥浆和泪水,眼神里却只有对知识的珍惜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守护。他们抢救的哪里是书?是他们贫瘠生活中好不容易燃起的一点点光亮,是他们对外面世界懵懂的向往,是方明远亲手为他们打开的那扇窗!
他猛地松开林小雨,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那摇摇欲坠的棚子废墟里。断裂的树枝划破了他的手臂,冰冷的雨水灌进他的脖子,他不管不顾,在泥水里摸索着,将一本本散落的、湿透的课本和练习本捞起来,塞进怀里。他的动作又快又急,仿佛在与这场无情的暴雨赛跑,抢夺着孩子们最珍贵的东西。
李雯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了过来。当她看到眼前这一幕时,整个人都僵住了。风雨中,她的未婚夫像个泥人一样,在倒塌的棚子里奋力抢救着几本破书。而那几个孩子,像落汤鸡一样站在瓢泼大雨里,冻得瑟瑟发抖,却都眼巴巴地望着方明远,望着他怀里那些湿漉漉的书本。他们的眼神,那么纯粹,那么依赖,那么……充满希望。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份来自省一中的、象征着锦绣前程的聘书。精致的纸张在雨水的溅射下,边缘已经微微濡湿。她又抬起头,看向那个在风雨中奋力拼搏的身影,看向那些在绝望中依然试图抓住一点点知识火种的孩子。
方明远终于将最后几本书从泥水里捞了出来,紧紧抱在怀里。他踉跄着走出废墟,浑身湿透,泥浆和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往下淌。他走到孩子们面前,将怀里的书一本本分给他们。孩子们伸出同样沾满泥水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紧紧抱在胸前,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生命。
林小雨抱着书,仰起满是雨水的小脸,看着方明远,哽咽着问:“老师……我们的‘教室’……没了……以后……以后还能上课吗?”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无助的颤抖,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方明远的心上,也砸在了撑着伞站在雨中的李雯心上。
方明远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抬起头,越过孩子们小小的头顶,望向李雯。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依然清晰地看到了李雯眼中的震惊、不解,还有一丝隐隐的痛楚。他也看到了她手中那份代表着另一种人生可能的聘书。
风更狂,雨更急。老槐树的枝叶在风雨中发出痛苦的呻吟。方明远站在冰冷的雨幕里,一边是未婚妻殷切期盼的目光和触手可及的安稳未来,一边是孩子们紧紧抱着湿透课本的、充满恐惧和渴望的眼神。
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砸在泥泞的地上。他紧紧抿着嘴唇,胸膛剧烈起伏。一个决定,在他心中如同这暴雨中的惊雷,轰然炸响,无比清晰。
第五章 叛逆少年
暴雨过后,青石村像被狠狠搓洗过一遍,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泥土和草木气息。倒塌的茅草棚子残骸堆在村口老槐树下,被雨水浸泡得发黑发胀,几根断裂的树枝斜插在泥泞里,无声诉说着那夜的惊心动魄。孩子们抢救出来的课本,被方明远一本本摊开在宿舍唯一干燥的土炕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小心晾晒。纸张皱缩,墨迹晕染,每一本都带着泥水的印记和挣扎的痕迹。
李雯走了。在方明远沉默却坚定的目光里,在孩子们抱着湿书、充满不安的注视下,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封省一中的聘书轻轻放在方明远那张摇摇晃晃的破桌子上,然后提起旅行袋,转身走进了雨后初晴却依旧泥泞的山路。她的背影挺直,带着一种决绝的疏离,直到消失在蜿蜒小路的尽头,也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方明远的心像是被剜去了一块,空落落地疼。但他没有时间沉溺于失落。教室没了,课本毁了,可孩子们的眼睛里,那点被暴雨浇淋过却未曾熄灭的渴望,比任何时候都更灼热地烫着他。他必须立刻行动起来。
重建教室成了当务之急。村长这次没再推诿,或许是被那晚孩子们的举动震撼,或许是李雯的离去让他对方明远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他召集了几个壮劳力,伐木、打土坯,在村口老槐树旁清理出一块更大的空地,开始搭建一座真正能遮风挡雨的土坯房教室。方明远几乎整天泡在工地上,和泥、递砖、扛木头,汗水浸透了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手掌磨出了新的血泡。孩子们也自发地来帮忙,搬小块的石头,递水,用稚嫩的声音喊着号子。林小雨总是默默地跟在方明远身后,递上一块干净的湿布给他擦汗,眼神里充满了依赖和一种近乎守护的执着。
然而,并非所有的孩子都沉浸在重建家园的忙碌与希望中。赵铁柱,那个在暴雨夜试图扶起柱子、力气不小的男孩,这几天却像变了个人。他不再出现在工地,甚至不再来晾晒课本的土炕边。他变得异常沉默,眼神里憋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戾气,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幼兽。
事情的爆发毫无征兆。那天下午,方明远正和几个村民合力竖起一根房梁,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和孩子的哭喊声。他心头一紧,放下手中的活计循声跑去。在村后打谷场旁,他看到了揪心的一幕:赵铁柱像头发疯的小牛犊,正把一个比他高半头的男孩死死按在泥地里,拳头雨点般落下,嘴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被打的男孩是村里王屠夫的儿子王小虎,平时仗着家里有点油水,没少欺负其他孩子。
“住手!铁柱!”方明远厉声喝道,冲上前用力将赵铁柱拉开。
赵铁柱被拉开时还兀自挣扎,双目赤红,喘着粗气,脸上沾着泥点和王小虎的血迹。王小虎则躺在地上,鼻青脸肿,嘴角淌血,哭得撕心裂肺。
“为什么打人?!”方明远紧紧攥住赵铁柱的胳膊,声音因为愤怒和后怕而微微发颤。
赵铁柱猛地抬起头,死死瞪着方明远,胸膛剧烈起伏,却倔强地咬着嘴唇,一个字也不肯说。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委屈、愤怒,还有一种深切的、被背叛般的痛苦。
旁边一个吓得脸色发白的孩子哆哆嗦嗦地开口:“方老师……是王小虎……他……他说方老师是傻子,放着省城的好日子不过,赖在我们这穷山沟里,连个破棚子都守不住……还说……还说李老师走了,是嫌方老师又穷又傻……”孩子的声音越来越小。
方明远的心猛地一沉。他明白了。那些流言蜚语,像无形的毒刺,不仅扎在他心上,也深深刺伤了这个心思敏感又冲动的少年。赵铁柱是在用他笨拙而暴烈的方式,维护他心目中那个在暴雨中为他们抢书的老师。
“所以你就打人?”方明远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用拳头就能堵住别人的嘴吗?铁柱?”
赵铁柱依旧死死咬着嘴唇,眼泪在通红的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他猛地挣脱方明远的手,转身就跑,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消失在村后通往山林的小路上。
“铁柱!”方明远喊了一声,但少年头也不回。
安抚好哭嚎的王小虎,又向闻讯赶来的王屠夫赔了不是,方明远的心却始终悬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赵铁柱还没有回来。这孩子性子烈,冲动之下跑进山里,万一遇到危险……方明远不敢再想下去。
他找村长借了盏马灯,又揣上两个冷硬的窝窝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暮色笼罩的山林。山风呼啸,吹得树叶哗哗作响,林间小径湿滑难行。方明远一边走,一边呼喊着赵铁柱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他心中焦急,更多的是自责。他忽略了这孩子内心的风暴,那晚赵铁柱试图扶起柱子的身影,那憋着一股劲的眼神,都预示着他心里积压着太多东西。
不知找了多久,马灯昏黄的光晕在黑暗中摇曳,几乎要被浓重的夜色吞噬。就在方明远几乎要绝望时,他忽然瞥见前方一处陡峭山崖下,似乎有微弱的火光闪动。他心头一跳,加快脚步靠近。
那是一个不大的山洞入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了大半。火光正是从里面透出来的。方明远拨开藤蔓,弯腰钻了进去。
山洞里空间不大,却干燥避风。一堆小小的篝火在洞中央燃烧着,跳跃的火光映亮了洞壁粗糙的岩石。赵铁柱抱着膝盖,蜷缩在火堆旁,脸上泪痕未干,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火焰。火光在他倔强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听到动静,赵铁柱猛地抬头,看到是方明远,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慌,随即又扭过头去,用袖子狠狠擦了把脸,恢复那副拒人千里的冷漠模样。
方明远没有立刻说话,他走到火堆旁,放下马灯,也坐了下来。洞内一时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洞外呼啸的风声。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并不显得尴尬。
方明远的目光落在赵铁柱脚边。那里放着一本用油布仔细包裹的书,书的一角从油布缝隙里露了出来。借着火光,方明远看清了那本书的名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记得这本书,是他从大学带来的为数不多的藏书之一,一直放在宿舍的破木箱里。不知何时被这孩子拿了去。
“这本书……”方明远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
赵铁柱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用脚把那本书藏起来,但犹豫了一下,又没动。他依旧低着头,闷声闷气地说:“我……我不是偷!我就是……想看看。看完了会还你。”
“我知道你不是偷。”方明远的声音很温和,“你喜欢看它?”
赵铁柱沉默了很久,久到方明远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就在方明远准备再次开口时,少年低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保尔……他那么苦,打仗,受伤,眼睛瞎了,还要写书……他为什么……不放弃?”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在方明远心中激起涟漪。他看着眼前这个被愤怒和迷茫包裹的少年,火光在他眼中跳跃。
“因为他心里有火。”方明远缓缓地说,目光投向洞外无边的黑暗,“他看见了不公,看见了苦难,他想改变它。这团火支撑着他,让他无论多难,都要活下去,都要战斗下去。放弃很容易,铁柱,拳头砸出去也很容易。但像保尔那样,在废墟上重新站起来,找到自己该走的路,那才是真的……硬气。”
赵铁柱猛地抬起头,看向方明远。火光映照下,老师的脸上有疲惫,有担忧,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像黑夜里的星辰,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坚定和力量。他想起暴雨夜老师冲进倒塌的棚子里抢书的背影,想起他每天在泥地里教他们认字的坚持,想起他拒绝了那份省城的聘书……
“老师,”赵铁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为什么不走?省城多好……李老师……她……”
方明远没有直接回答。他拿起一根树枝,轻轻拨弄着火堆,让火焰燃烧得更旺一些。温暖的火光驱散了洞内的寒意,也似乎驱散了少年心头的阴霾。
“这里,”方明远看着跳跃的火焰,声音平静而有力,“也有我的火。”
这一夜,山洞里的篝火燃烧了很久。方明远没有讲太多大道理,他只是和赵铁柱一起,翻看着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偶尔指着书里的段落,讲保尔的故事,讲他如何在绝望中寻找希望。更多的时候,是沉默。但在这沉默里,有一种东西在悄然改变。少年眼中那暴戾的火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坚定的光芒。
当第一缕晨光艰难地穿透藤蔓缝隙,照进山洞时,篝火已经熄灭,只剩下一堆暗红的余烬。赵铁柱靠着洞壁睡着了,脸上还带着泪痕,但眉头已经舒展开来,怀里紧紧抱着那本用油布包裹的书。
方明远轻轻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他看着少年沉睡中显得格外稚嫩的脸庞,又看了看洞外渐渐明亮的天色。他知道,昨夜的山洞篝火,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以及那些关于火种与道路的对话,已经在这个叛逆少年心里点燃了某种东西。这团火或许还很微弱,但它终将照亮他前行的方向。
第六章 山洪救援
山洞外的晨光带着湿漉漉的水汽,艰难地穿透藤蔓缝隙,在洞内投下斑驳的光影。赵铁柱醒来时,怀里还紧紧抱着那本油布包裹的书,脸上泪痕已干,只留下几道浅浅的印子。他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看到方明远正背对着他,望着洞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老师的背影在熹微的晨光里显得有些单薄,却站得笔直。
“醒了?”方明远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丝清晨的沙哑,“该回去了。”
回村的路上,两人都沉默着。山间小径被昨夜的露水打湿,踩上去有些滑腻。赵铁柱几次偷偷抬眼看向走在前面的方明远,老师衬衫的后背沾着洞壁蹭上的灰土,脚步却比来时沉稳了许多。快到村口时,赵铁柱忽然停下脚步,闷声说:“老师,那本书……我过两天还你。”
方明远转过身,看着少年低垂的脑袋和紧抿的嘴唇,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急。书是给人看的,你看完了,我们再找别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正在搭建的土坯房轮廓,“今天,去工地帮忙吧?”
赵铁柱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他想起昨天泥地里王小虎那张满是血污的脸。方明远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王小虎那边,我去说。拳头解决不了问题,但一起流汗,兴许能。”
日子在重建的忙碌中飞快流逝。新教室的土墙一天天垒高,赵铁柱果然出现在了工地上,沉默地搬着土坯,汗水顺着黝黑的脖颈往下淌。起初,王小虎远远看见他就躲,其他孩子也有些怯怯的。但方明远有意无意地安排他们一起抬木头、和泥浆,在共同的劳作里,少年们紧绷的肌肉和戒备的眼神,渐渐被沉重的体力活磨得松懈下来。一次王小虎差点被倒下的木架砸到,是赵铁柱眼疾手快把他推开,自己胳膊蹭掉了一大块皮。王小虎看着赵铁柱渗血的胳膊,愣了半天,最后嘟囔了一句“谢谢”。赵铁柱没吭声,只是弯腰继续搬他的土坯,耳根却悄悄红了。
夏日的闷热被一场接一场的雷雨打断。雨水冲刷着新垒的土墙,延缓了工程进度,也让方明远的心一天天悬了起来。青石村依山而建,后山是条雨季常发水的野龙沟。往年雨水一大,沟里的水就漫出来,冲毁下游的田地。今年这雨,下得又急又猛,带着一股不祥的躁动。
这天傍晚,乌云低得仿佛要压垮山头,空气闷得人喘不过气。方明远正和几个村民加固新教室的屋顶,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噼里啪啦,瞬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
“不好!”老村长拄着拐杖,望着后山方向,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这雨邪性!野龙沟怕是要起蛟(发大水)!”
方明远心头一凛。他立刻跳下屋顶,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声喊道:“村长,组织人!老人孩子先撤到后坡高地!壮劳力跟我去下游几家看看!”
急促的铜锣声在暴雨中响起,夹杂着村长嘶哑的呼喊。村民们从各自的土屋里涌出,扶老携幼,顶着瓢泼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坡高地转移。混乱中,方明远看到赵铁柱正帮着搀扶隔壁腿脚不便的张奶奶,雨水顺着他倔强的短发往下淌。
“铁柱!”方明远冲他喊,“你带几个大点的孩子,帮着维持秩序,确保人都撤上去!我去下面看看!”
赵铁柱抹了把脸,用力点头:“知道了,老师!”
方明远带着几个青壮汉子,顶着倾盆大雨,艰难地向下游几户地势最低的人家摸去。水已经漫上了小路,浑浊的泥浆裹挟着枯枝败叶,在脚下打着旋。刚走到林小雨家附近,就听见一声凄厉的哭喊穿透雨幕:“爹——!”
是林小雨的声音!
方明远心头一紧,加快脚步冲过去。只见林小雨家那间低矮的土屋,半边已经泡在浑浊的泥水里。林小雨浑身湿透,站在及膝深的水中,哭喊着拼命想往屋里冲,却被汹涌的水流冲得站立不稳。屋里传来她父亲林老蔫含混不清的醉骂和什么东西倒塌的巨响。
“小雨!”方明远一把拉住差点被水冲倒的女孩,“你爹呢?”
“爹……爹还在里面!他不肯出来……酒……酒瓶子倒了……”林小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煞白。
方明远看了一眼不断上涨的浑浊水面和摇摇欲坠的土屋,对身后赶来的村民喊道:“快!把小雨带到高地上去!”说完,他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蹚着越来越深、越来越急的泥水,冲进了昏暗的屋子。
屋里一片狼藉。浑浊的泥水已经漫过小腿肚,漂浮着散乱的柴禾、破碗和几个空酒瓶。林老蔫瘫坐在墙角,半身泡在水里,手里还抓着一个酒瓶,醉眼朦胧地骂骂咧咧,对逼近的危险浑然不觉。一根支撑房梁的木柱被水泡得发软,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屋顶的茅草簌簌往下掉着泥水。
“林大哥!快走!房子要塌了!”方明远趟水过去,用力去搀扶他。
“滚……开!老子……不……不走!”林老蔫醉醺醺地挣扎,力气大得惊人。
就在这时,“咔嚓”一声脆响!那根腐朽的木柱终于断裂!半片屋顶带着沉重的泥浆和茅草,轰然塌陷下来!千钧一发之际,方明远用尽全身力气将林老蔫猛地往旁边一推!
“轰隆——!”
泥水四溅,尘土飞扬。塌下的屋顶将方明远和林老蔫隔开。林老蔫被推到相对安全的角落,吓醒了大半酒意,呆若木鸡。而方明远则被坍塌的土块和断裂的椽子砸中了左肩和后背,闷哼一声,整个人被泥水淹没。
“方老师!”外面的村民惊叫起来。
方明远呛了一口泥水,左肩传来钻心的剧痛,几乎让他晕厥。冰冷的泥水刺激着他,求生的本能让他奋力挣扎。他咬紧牙关,用还能动的右手拼命扒开压在身上的杂物,在浑浊的水里艰难地冒出头,剧烈地咳嗽着。
“快!救人!”村民们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冲进来,扒开瓦砾,把浑身泥浆、脸色惨白的方明远和林老蔫拖出了即将完全倒塌的危房。
后坡高地上,挤满了惊魂未定的村民。雨势稍歇,但野龙沟方向传来沉闷如雷的轰隆声,浑浊的山洪如同脱缰的野马,冲垮了堤岸,席卷着树木和石块,咆哮着冲向下游。林小雨家的土屋,在洪水中轰然倒塌,瞬间被浊浪吞没。
林小雨看着被村民搀扶上来、浑身泥泞、左臂不自然垂落的方老师,又看看狼狈不堪、酒意全无、满脸后怕的父亲,“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到方明远身边。
方明远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左肩却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湿冷的衣衫。他强撑着对围过来的村民挤出个笑容:“人……人没事就好……”
话未说完,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他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冰冷的雨水打在他滚烫的额头上,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方明远病了。高烧像野火一样在他体内肆虐,左肩的伤处肿得老高,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他被安置在村长家唯一干燥的里屋炕上,昏昏沉沉,意识模糊。时而是暴雨夜倒塌的教室,时而是山洞里跳跃的篝火,时而是李雯决绝离去的背影,时而是孩子们在泥水中抢救课本的小手……混乱的画面交织翻滚,最后定格在林小雨惊恐的小脸和那铺天盖地砸下来的黑暗。
村民们轮流来看望,送来草药和稀粥。老村长唉声叹气,林老蔫蹲在墙角,第一次露出了懊悔的神情。但守在方明远身边时间最长的,是那群孩子。
赵铁柱像个小大人,沉默地帮着换冷水浸过的布巾敷在方明远滚烫的额头上。王小虎偷偷从家里摸了两个鸡蛋,塞给负责熬药的林小雨。其他孩子也总是找借口溜进来,怯生生地看一眼炕上昏睡的老师,又悄悄退出去。
夜深人静时,方明远在昏沉中感到一丝凉意覆上额头,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炕沿边,林小雨正小心翼翼地用湿布给他擦拭脸颊,小脸上满是担忧。赵铁柱靠坐在炕边的地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手里还攥着一块湿布。
方明远想说话,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动了动手指。
林小雨立刻察觉了,小声说:“老师,你醒了?要喝水吗?”
方明远微微摇头,目光落在炕头那张破旧的小木桌上。昏黄的油灯下,桌面上放着一张皱巴巴的、烟盒拆开铺平的纸片。纸片上,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字:
“老师快好。”
字迹稚嫩,笔画生涩,甚至有几个字缺了笔画,显然是初学者的手笔。方明远认得出,那是他教过的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仿佛看到孩子们围在一起,就着油灯微弱的光,用他削好的铅笔头,一笔一画,无比认真地写下这四个字。那里面,有林小雨的期盼,有赵铁柱的沉默守护,有王小虎的笨拙歉意,有所有孩子最朴素的愿望。
他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张粗糙的纸片,拂过那稚嫩却重若千钧的字迹。高烧带来的眩晕和疼痛依旧折磨着他,但心底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融化,滋生出一种比病痛更强大的力量。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微弱的晨光,正努力穿透厚厚的云层,试图照亮这片劫后余生的山村。
第七章 流言蜚语
方明远在炕上躺了整整七天。高烧如同退潮般缓缓离去,留下的是持续的虚弱和左肩钻心的钝痛。每一次试图挪动身体,都牵扯着那片被瓦砾重创过的筋骨,提醒他山洪之夜的凶险。村长家那铺烧得暖烘烘的土炕成了他临时的堡垒,窗外是雨后初晴、泥泞未干的山村。
孩子们依然是他最忠实的探望者。赵铁柱每天放学后必定会来,有时是端一碗林小雨熬好的草药,有时只是默默地坐在炕沿边的小板凳上,翻看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偶尔抬眼看看老师。王小虎来得也勤,他不再躲闪,甚至会和赵铁柱低声交谈几句,目光扫过方明远时,带着一种混合着感激和愧疚的复杂情绪。林小雨则像只忙碌的小蜜蜂,小心翼翼地帮老师擦拭脸颊,整理被角,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担忧。
那张写着“老师快好”的烟盒纸,被方明远用一块小石头压在了炕头的窗台上。阳光好的时候,粗糙的纸面和稚嫩的铅笔字便清晰可见。这成了他精神上的慰藉,支撑着他熬过疼痛和漫长的恢复期。
第十天,方明远终于能勉强下地了。他拒绝了赵铁柱和林小雨的搀扶,咬着牙,一步一步挪到门口。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雨后清新的空气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睛,望向村口的方向——那里,新教室的土墙已经垒到了齐胸高,像一道沉默的堤坝,矗立在劫后余生的土地上。
“老师,您慢点!”林小雨紧张地跟在他身后。
“没事。”方明远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语气坚定,“躺久了,骨头都锈了。得去看看咱们的教室。”
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牵扯着左肩的伤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赵铁柱和王小虎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保持着半步的距离,像两个沉默的护卫。路上遇到的村民,远远地看见他,会停下脚步,脸上堆起笑容,关切地问候几句:“方老师,能下地啦?好点没?”那笑容里,有真诚的问候,却也似乎掺杂着一些别的、难以言说的东西。方明远敏锐地捕捉到他们眼神中一闪而过的闪烁和欲言又止。
“好多了,谢谢大家关心。”方明远一一回应,心头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走到村口,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沉。工地上只有稀稀拉拉七八个人在干活,大多是上了年纪的村民。本该热火朝天的场面显得异常冷清。新垒的土墙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旁边堆放的木料和土坯也少了许多。
“人呢?”方明远皱紧眉头,看向身边的赵铁柱,“昨天不是说今天要上大梁吗?壮劳力呢?”
赵铁柱低下头,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泥块,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王小虎也扭开了脸。
“说话!”方明远的声音沉了下来。
“……张婶家栓子他爹……说家里猪病了,走不开。”赵铁柱的声音很低,“李二叔……说腰疼的老毛病犯了。还有……”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好几个,都没来。”
方明远的目光扫过空旷的工地,又看向远处那些紧闭的院门。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心头。他想起路上那些村民躲闪的眼神和客套的笑容。
“孩子们呢?”他换了个问题,声音有些干涩,“今天……怎么没见他们来帮忙搬小东西?”
这一次,连赵铁柱都沉默了。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有些发白。
方明远的心猛地一沉。他没有再追问,只是缓缓走到新教室的土墙边,用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抚摸着那粗糙、冰冷的土坯表面。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却驱不散眼底的寒意。
流言像山间的瘴气,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起初只是灶台边、田埂上几句含糊的嘀咕,带着暧昧不明的语气。
“听说了吗?方老师那晚……为啥那么巧就救了林老蔫?”
“啧啧,王寡妇家那晚水淹得也不浅,咋没见方老师去?”
“可不是嘛,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
“听说方老师给王寡妇送过粮?好几次呢!”
捕风捉影的闲话,经过添油加醋,像长了翅膀的毒虫,迅速叮咬着每一个角落。内容无非围绕着方明远和村里几个男人常年在外打工的留守妇女,尤其是那晚他冒死救出的林老蔫的女儿林小雨的母亲早逝,家里只剩下醉鬼父亲,以及同样独居、曾受过方明远接济的王寡妇。流言将他的善举扭曲成不堪的动机,将暴雨夜的舍身相救描绘成别有用心。
最先感受到寒意的,是教室里的孩子们。
方明远能下地后的第三天,他强撑着身体,在老槐树下重新挂起了那块当作黑板的旧木板。孩子们围坐过来,但方明远一眼就发现,人数少了。
“二丫呢?”他问。
“她……她娘说家里活多,不让她来了。”一个孩子小声回答。
“栓柱呢?”
“他爹……说他该回家学放牛了。”
接下来的几天,缺席的孩子越来越多。原本坐得满满当当的树荫下,空位变得刺眼。家长们的理由五花八门:家里缺劳力、孩子病了、该学手艺了……甚至有人直接堵在村长家门口,支支吾吾地说:“方老师,娃……娃以后不来了。”
方明远站在老槐树下,看着眼前稀稀拉拉的学生,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闷得喘不过气。他试图去找那些家长,得到的往往是紧闭的大门,或是隔着门缝传出的、带着明显疏离的客套话。曾经那些充满感激和信任的面孔,如今蒙上了一层猜疑和冷漠的阴影。
赵铁柱的脸一天比一天阴沉,拳头总是攥得紧紧的。林小雨变得沉默寡言,大眼睛里时常含着泪水,她似乎隐约听到了关于自己父亲的难听话。王小虎则显得焦躁不安,几次想说什么,又被他爹严厉的眼神瞪了回去。
这天下午,天色再次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山头,闷雷在远处滚动。方明远看着树下仅剩的不到一半的学生,心中一片冰凉。他强打精神,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几个新字,声音却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沙哑。
“今天,我们学这几个字……”他刚开口,豆大的雨点就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噼里啪啦,瞬间连成一片雨幕。
“快!收拾东西,先回家!”方明远急忙喊道。
孩子们手忙脚乱地收起简陋的纸笔,抱着小木凳,在越来越大的雨中四散跑开。方明远站在原地,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左肩的伤处被湿冷的雨水一激,传来阵阵刺痛。他看着孩子们消失在雨帘中的背影,看着空荡荡的老槐树下散落的几片纸屑,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悲凉席卷了他,比高烧时更甚。
就在这时,他看见赵铁柱没有往家跑,反而逆着人流,冲到了王小虎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两个少年在滂沱大雨中激烈地争论着什么,雨水顺着他们倔强的脸庞往下淌。接着,赵铁柱又拉住了正要跑开的林小雨,又招呼了另外几个还没跑远的孩子——狗娃、春妮、还有小石头。
赵铁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对着聚拢过来的几个小伙伴大声说着什么,雨水模糊了他的声音,但方明远能看到他挥舞的手臂和坚定的眼神。几个孩子先是有些茫然和胆怯,但在赵铁柱的激励下,他们的眼神渐渐变得和赵铁柱一样倔强。王小虎用力地点着头,林小雨也擦干了眼泪,小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悲壮的神情。
很快,这支小小的、由赵铁柱带领的队伍,顶着倾盆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出发了。他们去的方向,正是那些把孩子领回家的村民家。
方明远的心猛地揪紧了。他想喊住他们,雨水却呛进了喉咙。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几个小小的身影,在泥泞中艰难前行,消失在白茫茫的雨幕里。雨水冰冷刺骨,他却感觉不到,所有的注意力都追随着那几个孩子,心中翻腾着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种滚烫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暖流。
第八章 十年之约
暴雨如注,天地间只剩一片混沌的白噪音。方明远僵立在老槐树下,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冰凉刺骨,却远不及心头那阵阵紧缩的寒意。他眼睁睁看着那几个单薄的身影——赵铁柱打头,王小虎、林小雨紧随其后,还有狗娃、春妮和小石头——像几片倔强的叶子,在狂风骤雨中逆流而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通往村西的泥泞小路上。每一次踉跄,都仿佛踩在他的心尖上。他想追上去,左肩撕裂般的剧痛却将他钉在原地,只能徒劳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赵铁柱的拳头捏得死紧,雨水糊住了眼睛,他用力抹了一把,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第一家是张婶家,院门紧闭。他毫不犹豫地拍打着湿漉漉的木门,声音穿透雨幕:“张婶!开门!让栓子出来上学!”
门开了一条缝,张婶探出半张脸,眼神躲闪:“柱子啊,这么大的雨……栓子他……”
“方老师是好人!”赵铁柱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嘶哑和不容置疑,“山洪来了,是他第一个冲出去喊大家跑!他救了多少人?林老蔫叔和小雨姐,是不是他豁出命从水里捞出来的?你们背后嚼舌根,良心让狗吃了?!”他身后的王小虎也梗着脖子喊:“就是!方老师教我们认字,教我们做人!你们凭啥不让他教?!”
张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嗫嚅着说不出话。躲在门后的栓子突然挤了出来,带着哭腔:“娘!我要上学!我要跟方老师学认字!”他挣脱母亲的手,冲进雨里,站到了赵铁柱身边。
下一家是李二叔。面对赵铁柱的质问,李二叔梗着脖子,嘟囔着“人言可畏”。林小雨忽然上前一步,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她仰着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二叔,那晚……水都淹到脖子了,是我爹喝醉了人事不省,死死抱着房梁不撒手。是方老师,他肩膀还流着血,硬是把我爹的手指头一根根掰开,背着他,拖着我,从那么急的水里爬出来的……”她吸了吸鼻子,指着自己身上一件半旧的、打着补丁的花布衫,“这衣裳,是王婶偷偷给我的,她说方老师看她孤儿寡母可怜,匀了口粮给她,让她给我缝件像样的衣裳好上学……二叔,您说,这样的人,能是坏人吗?”
李二叔张了张嘴,看着眼前这群浑身湿透、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孩子,尤其是林小雨那双含泪却倔强的眼睛,最终重重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回吧回吧……明天……让二丫去。”
一家,又一家。孩子们稚嫩却坚定的声音,混杂着雨声,敲打着那些被流言蒙蔽的心门。有人沉默,有人羞愧,有人依旧固执,但更多的门后,传来了孩子压抑的哭声和央求。
当赵铁柱带着队伍,连同半路上加入的几个孩子,像一群落汤鸡却昂首挺胸地回到老槐树下时,雨势已渐渐转小。方明远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看到他们安然归来,他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汹涌的情绪淹没——那是混杂着心疼、酸楚和一种几乎将他融化的滚烫暖流。
“老师!”赵铁柱抹了把脸,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栓子、二丫、还有铁蛋……明天都回来!”
林小雨红着眼眶,用力点头。王小虎咧开嘴,露出一个湿漉漉却灿烂的笑容。
方明远喉头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沙哑的:“……好孩子。”他伸出手,想拍拍赵铁柱的肩膀,指尖却在触碰到少年湿透的、单薄的肩头时,微微颤抖。他脱下自己那件同样湿透的外衣,不由分说地裹在了离他最近的、瑟瑟发抖的小石头身上。
流言并未彻底消失,但孩子们用他们最纯粹的方式,为方明远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堤坝。家长们或许仍有疑虑,但看着自家孩子那不容置疑的信任和坚持,终究还是松了口。新教室的工地上,人影又渐渐多了起来。方明远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和泥、搬砖,用一只手干着两个人的活。他的沉默和坚持,像另一种无声的辩白。
秋去冬来,春回大地。当老槐树再次抽出嫩绿的新芽时,那座凝聚了无数心血和波折的新校舍,终于在村口稳稳地立了起来。土坯墙,木梁顶,窗户上镶着方明远托人从县城捎回来的、最便宜的玻璃。虽然简陋,却干净、明亮,风雨不侵。
开学那天,阳光正好。孩子们穿着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背着用碎布头拼成的书包,像归巢的鸟儿,叽叽喳喳地涌进新教室。方明远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一张张熟悉的小脸——赵铁柱坐得笔直,眼神沉稳;林小雨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王小虎东张西望,对新教室充满好奇;小石头则兴奋地摸着光滑的桌面。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左肩的旧伤在阴雨天仍会隐隐作痛,但心底的冰封早已被这满室的阳光融化。
光阴荏苒,老槐树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琅琅书声日复一日地从那间土坯房里传出,像山涧清泉,浸润着这片贫瘠的土地。当年的小豆丁们抽条拔节,渐渐有了少年的模样。
1990年,教师节。夏末的风带着槐花最后的甜香,吹过青石村的山梁。山顶的草坡上,一群少年少女簇拥着他们的老师。方明远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眼角已刻上细纹,但眼神依旧清亮。他面前站着的,是第一批即将离开山村、走向更广阔天地的毕业生——赵铁柱、林小雨、王小虎、春妮……还有几个当年一起在雨中抗争的小伙伴。
“都写好了吗?”方明远的声音温和。
“写好了!”少年们异口同声,带着离别的感伤和对未来的憧憬。
方明远拿出厚厚一叠粗糙的作业纸,分发给每个人。孩子们接过纸,有的蹲在地上,有的靠在同伴肩头,用铅笔认认真真地写下自己的梦想。赵铁柱抿着唇,一笔一划写下“当老师”;林小雨的笔尖顿了顿,然后清晰地写下“当医生”;王小虎抓耳挠腮半天,写了个“开拖拉机,帮全村耕地”;春妮则羞涩地写下“去城里学裁缝,给爹娘做新衣”……
“来,”方明远招呼大家,“举起来,让山风看看你们的志向!”
少年们高高举起手中的纸飞机,阳光穿透薄薄的纸页,照亮了那些稚嫩却滚烫的字迹。
“一、二、三——飞!”
十几架承载着梦想的纸飞机,被少年们用力掷向天空。山风呼啸着,托起它们洁白的翅膀,飞过葱郁的山林,飞过金黄的梯田,飞向湛蓝无垠的天际。孩子们仰着头,欢呼着,追逐着,笑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方明远站在坡顶,望着那些盘旋飞舞的白色精灵,望着少年们奔跑跳跃的身影,嘴角扬起欣慰的弧度。阳光落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十年光阴,弹指而过。
2000年,初秋。一辆沾满泥点的白色面包车,颠簸着驶入青石村,停在村口那棵依旧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车门打开,一位穿着白大褂、气质沉静的年轻女子走了下来。她戴着无框眼镜,长发利落地挽在脑后,正是学成归来的林小雨。她身后跟着几名同样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和护士,带着简易的医疗设备和药品。
“林医生,义诊点设在哪儿?”一名助手问。
林小雨环顾四周,目光掠过远处新建的几栋砖房,最终落在村口那间显得格外低矮破旧的土坯房上——那是当年的新教室,如今在周围新房的映衬下,已显沧桑。
“就那儿吧。”她指着那间土坯房,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尘土和旧书页的气息扑面而来。教室里的桌椅大多已搬空,墙角堆放着一些杂物,显得有些空旷。阳光从蒙尘的窗户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林小雨的目光缓缓扫过斑驳的土墙,那些当年她和同学们刻下的划痕、涂鸦早已模糊不清。
忽然,她的视线定格在讲台旁边一块相对干净的墙面上。那里,歪歪扭扭地刻着几个铅笔字,深深浅浅,仿佛用尽了孩童所有的力气。岁月的侵蚀让字迹有些模糊,但依旧可以辨认:
“老师快好”。
林小雨的脚步顿住了。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倒流。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暴雨过后的清晨,病弱的方老师躺在炕上,窗台上压着那张写满童稚祈愿的烟盒纸;看到了那个同样下着雨的下午,自己鼓起勇气,在赵铁柱的带领下,站在李二叔门前为老师辩白;看到了无数个晨昏,方老师站在这里,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个个改变他们命运的文字……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冷粗糙的墙面,拂过那四个早已褪色却依旧滚烫的字。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心底却涌起一股灼热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十年光阴筑起的堤坝。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她微微仰起头,深吸一口气,却怎么也压不住喉头的哽咽。十年寒窗,城市喧嚣,仿佛都在这四个字面前褪去了颜色。这里,才是她梦想生根发芽的地方。
第九章 桃李芬芳
初秋的山风带着凉意,卷起地上的尘土,在村口打着旋儿。白色面包车发动引擎,排气管喷出一股青烟,缓缓驶离了老槐树下那片空地,只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汽油味。林小雨站在土坯教室门口,目送着医疗队的车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她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白大褂口袋边缘,那里还残留着方才拂过墙壁时沾染的细微粉尘,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沉甸甸的暖意。
“老师快好”。
那四个字像烙铁,烫在心上。她深吸一口气,山间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压下眼底翻涌的酸涩。十年了,这间承载了她最初梦想的教室,比她记忆中更显低矮破败,土墙上的裂缝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无声诉说着岁月的侵蚀。她转身,准备锁上这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目光却再次被那块刻着字的墙面攫住。阳光移动,照亮了旁边一行更小、更模糊的刻痕——“柱子”。她微微一怔,尘封的记忆闸门被猛地撞开。
就在这时,一阵由远及近的喧闹声打破了山村的宁静。几辆沾满泥泞的越野车和一辆中巴车,轰鸣着驶入村口,稳稳停在老槐树另一侧的空地上。车门打开,一群穿着统一蓝色运动服、背着双肩包的年轻人鱼贯而下,青春洋溢的脸上带着好奇与兴奋,打量着这个陌生而质朴的山村。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穿着深色夹克的男人,约莫三十岁上下,面容沉稳,眉宇间依稀可见少年时的倔强轮廓。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最终,落在了那间土坯教室和林小雨身上。
“赵……铁柱?”林小雨有些迟疑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赵铁柱闻声转头,看清是她,严肃的脸上瞬间绽开一个爽朗的笑容,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小雨!真的是你!刚才在村口就看见这边有白大褂,没想到是你回来了!”他伸出手,用力握了握林小雨的手,那手掌宽厚有力,早已褪去了少年时的粗糙,却依旧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带学生来社会实践?”林小雨看着那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问道。
“嗯,支教一周。”赵铁柱点点头,目光扫过土坯教室斑驳的墙壁,眼神复杂,“带他们来看看,我们是从哪里出发的。”他的视线落在“老师快好”和旁边那个小小的“柱子”上,停顿了片刻,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安顿好学生,赵铁柱没有立刻开始活动。他独自一人,沿着记忆中的小路,走向村后那座熟悉的山坡。山风穿过松林,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低沉的耳语。他拨开茂密的灌木丛,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出现在眼前——正是当年那个改变了他命运的山洞。
午后,赵铁柱带着他的学生们来到了洞口。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勉强驱散了洞口的阴冷。学生们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略显潮湿、堆着些枯枝败叶的山洞,不明白教授为何带他们来这里。
赵铁柱没有站在学生们中间,而是走到洞口一块相对平坦的大石旁,背对着幽深的洞穴,面朝着这群年轻的面孔。他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动作缓慢而专注。
“二十年前,”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洞口,“有个浑小子,因为打架闯了祸,害怕惩罚,就躲进了这个山洞里。他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了他,满心都是怨恨和绝望。”
学生们安静下来,好奇地望着他们的教授。赵铁柱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落在洞内那片被岁月模糊的阴影里。
“那天晚上,下着雨,很冷。他蜷缩在最里面,又饿又怕。然后,有个人举着火把找来了。”赵铁柱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沉的怀念,“那个人,肩膀上有伤,走路都不太利索。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生起一堆火。火光很暖,照亮了山洞,也照亮了那个浑小子心里的黑暗角落。”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那跳跃的火焰带来的温度。“那个人问他,为什么打架?浑小子梗着脖子不说话。那人也不逼他,只是从怀里掏出一本书,一本被翻得卷了边、沾着泥点的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说:‘柱子,人这一辈子,会摔很多跟头。但真正的钢铁,是在烈火里烧,在重锤下打,才能炼成的。躲,解决不了问题。’”
赵铁柱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专注的脸。“那一晚,他们围着篝火,说了很多话。那个人讲保尔·柯察金,讲人为什么活着,讲知识如何改变命运,讲这片大山外面的世界……火光映着那个人的脸,他的眼神那么平静,又那么坚定。就是从那一刻起,那个躲在山洞里、满心怨恨的浑小子,心里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他第一次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也许可以成为另一种人,一种像那个人一样,能照亮别人的人。”
他微微仰起头,望向洞外被夕阳染红的层峦叠嶂。“后来,那个浑小子走出了山洞,回到了学校。他不再打架,开始拼命读书。他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又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最后,他站到了大学的讲台上。”赵铁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支撑他一路走来的,除了知识,还有那晚山洞里不灭的火光,和那个人说的话——‘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就是点燃火种,就是等待花开。”
学生们静静地听着,山风拂过他们的发梢,洞内一片肃穆。这个故事超出了他们对“支教”的简单想象,带着泥土的厚重和时光的沉淀。
“那个人,”赵铁柱的目光投向洞口下方不远处的土坯教室方向,声音轻缓而充满敬意,“就是方明远老师。这间山村小学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老师。他在这里,一守就是二十年。”
人群的最后方,靠近山坡小径的拐角处,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那里。方明远背着手,微微佝偻着腰,鬓角已染上霜白。他安静地听着赵铁柱的讲述,听着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往事在年轻一代面前重现。当听到自己的名字时,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里,映着夕阳的余晖,闪烁着一种温润而沉静的光泽。他的目光掠过赵铁柱挺拔的背影,掠过那群凝神倾听的年轻面孔,最终,落在了土坯教室那斑驳的土墙上。那里,一行用红漆新刷上去、却饱含岁月重量的标语,在夕阳下显得格外醒目: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第十章 灯火相传
2013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清朗。天空是洗过般的湛蓝,几缕薄云丝絮般浮在高处,风里带着新翻泥土和成熟稻谷混合的醇厚气息。青石村东头那片曾经堆满碎砖烂瓦的荒地,如今矗立起一座崭新的两层小楼。白墙蓝瓦,窗明几净,楼前立着一根崭新的旗杆,顶端,鲜艳的五星红旗在风中猎猎招展。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平整的水泥操场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斑。
方明远站在新校舍的台阶前。他穿着一件洗得泛白、但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蓝色中山装,身板已不复当年的挺拔,微微佝偻着,像一棵历经风霜却依旧扎根深厚的古树。白发稀疏,整齐地梳向脑后,露出宽阔而布满岁月刻痕的额头。他眯着眼,看着眼前这片崭新的天地,眼神平静得像一泓深潭,只有眼底深处,才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澜。这微澜,是对过往的沉淀,也是对眼前景象的无声回应。
操场边缘,那间承载了太多记忆的土坯教室,在新校舍的映衬下,显得愈发低矮、破旧。它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灰扑扑地蹲在那里,墙壁上那道深深的裂缝依旧清晰可见。靠近门口的那块墙面,被小心地保留了下来,甚至新砌的砖墙特意为它留出了一个凹槽。凹槽里,“老师快好”四个稚拙的刻字,以及旁边那个小小的“柱子”,在阳光下安静地诉说着一段尘封的岁月。一块透明的厚玻璃覆盖在上面,隔绝了风雨,却让那份纯真的祈盼更加清晰地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人声渐渐鼎沸起来。一辆辆汽车沿着新修的村道驶来,停靠在操场边。车门打开,走下一个个熟悉又带着岁月痕迹的面孔。他们不再是当年那些衣衫褴褛、满身泥巴的山里娃,他们穿着得体的衣服,带着不同的口音和气质,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林小雨穿着一身简洁的米白色风衣,长发挽在脑后,干练而温婉。她身边跟着几位同样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正低声交流着什么。她抬头看见方明远,快步走上前,眼中瞬间涌起水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方老师,我们回来了。”她身后,当年那个躲在树后怯生生的小女孩,如今已是能独当一面的医疗骨干。
赵铁柱也到了,依旧是那副金丝眼镜,只是眉宇间的书卷气更浓,沉稳中透着学者的儒雅。他身后跟着的不再是上次那群大学生,而是几位更年轻的教师,其中就有当年听他讲述山洞故事的支教学生,如今也成了他的同事。他走到方明远面前,深深鞠了一躬:“方老师,我带他们来看看,这就是我们教育事业的根。”他的目光扫过那间旧教室,扫过那面刻字的墙,最终落在方明远身上,充满了敬意。
人群中,还有当年那个被方明远从洪水中背出来的小石头。他如今已是一个壮实的汉子,皮肤黝黑,手掌粗糙,一看就是常年劳作的人。他身边跟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眉眼间依稀有小石头当年的影子,正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小石头搓着手,有些局促地走到方明远面前,憨厚地笑着:“方老师,俺带娃来了。”他推了推身边的孩子,“快,叫方爷爷。”
小男孩清脆地喊了一声:“方爷爷好!”
方明远脸上的皱纹舒展开,露出温和的笑容,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小男孩的头。这个简单的动作,跨越了三十年的时光,连接了两代人。
简单的落成仪式后,人群聚集在操场上。阳光正好,暖融融地洒在每个人身上。主持人——一位年轻的村官——热情洋溢地介绍着新校舍的建成过程,感谢着各方的支持。但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默契地聚焦在操场中央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小石头的儿子被请到了人群前面。他穿着干净的校服,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小脸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了一眼父亲鼓励的眼神,又望了望台阶上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然后,用清脆而带着点乡音的童声,开始朗读他写的作文:
“我的老师,叫方明远爷爷。爸爸说,方爷爷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老师……”
男孩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操场上。
“爸爸告诉我,很久很久以前,下着好大好大的雨,天都黑了。山上滚下来大石头,爸爸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吓得不会动。是方爷爷扑过来,用身体挡住了石头,保护了爸爸。方爷爷流了好多血,差点就……就……”男孩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努力吸了吸鼻子,继续念下去,“但是方爷爷活下来了,他留在了我们山里,教爸爸、教叔叔阿姨们读书认字……”
操场上鸦雀无声。风似乎也停了,只有男孩稚嫩而真挚的声音在讲述着一段被时光珍藏的故事。方明远静静地听着,那些遥远的、惊心动魄的雨夜画面,随着男孩的讲述,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冰冷的雨水,沉重的巨石,怀中孩子惊恐的颤抖,还有那撕心裂肺的剧痛……他下意识地挺了挺微驼的背,目光投向远方连绵的群山,仿佛在凝视着那个年轻的自己。
“……方爷爷教了一代又一代人。他教会了赵伯伯知识,赵伯伯成了大学教授;他教会了林阿姨善良,林阿姨成了救人的医生;他教会了爸爸勇敢和感恩……”男孩的声音越来越流畅,带着一种纯净的力量,“爸爸说,没有方爷爷,就没有今天的他,也没有今天的我。方爷爷就像一盏灯,在黑黑的山里亮着,照亮了爸爸的路,也照亮了我们的路……”
“今天,我们有了新学校,又大又漂亮。爸爸说,这是方爷爷和许许多多好心人一起点亮的更多的灯。我要在新学校里好好学习,长大了,也要像方爷爷一样,做一个点灯的人,照亮更多山里孩子走出去的路!”
男孩念完了,他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小手紧紧攥着那张写满字的纸。短暂的寂静之后,操场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掌声里有感动,有敬意,更有一种薪火相传的激荡。
就在这时,一片厚重的云层恰好飘过,短暂地遮蔽了阳光,操场上的光线暗了下来。然而,就在男孩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呼应,那云层倏然裂开一道缝隙。一束耀眼的、金灿灿的阳光,如同舞台的追光灯,精准地穿透云层,直射下来,不偏不倚地打在新建校舍雪白的墙壁上。
墙壁上,镶嵌着四个鲜红、方正、遒劲有力的大字——立德树人。
阳光照耀下,那四个大字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熠熠生辉,每一个笔画都流淌着滚烫的温度和沉甸甸的分量。它们不再仅仅是墙上的标语,而是化作了这片土地上最深沉、最恒久的信仰与光芒,穿透时光,照亮了过去,也昭示着未来。
方明远站在台阶上,沐浴在这突如其来的金色光柱边缘。他微微仰起头,眯着眼,望向那光芒万丈的“立德树人”四个大字。阳光勾勒出他清瘦而坚毅的侧影,白发在光晕中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边。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激动,没有泪水,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澄澈与安然。他的目光悠远而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景象,看到了泥地上用树枝写下的第一个字,看到了老槐树下躲闪的小女孩,看到了山洞里跳跃的篝火,看到了暴雨中抢救课本的瘦小身影,看到了纸飞机在山巅划过的弧线……最后,所有的画面都沉淀下来,汇聚成眼前这束光,这四个字,和操场上这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却都带着希望的脸庞。
风,重新开始流动,带着阳光的温度和泥土的芬芳,轻轻拂过每个人的脸庞,拂过崭新的校舍,也拂过那间沉默的旧教室和墙上的刻痕。在这片被阳光和希望点亮的土地上,一代人老去,一代人成长,而那盏名为“教育”的灯火,永不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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