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留，忘尘殿，洗华泉。
寒瀑如银河倒悬，冰棱裹着水雾劈头砸下。冰冷泉水无情捶打在少年单薄的身上，少年身下盘坐的玄玉石盘因寒气凝结出坚硬冰层。
刺骨寒意传遍全身，白皙而健康的皮肤被冷泉冻得青紫，可江浸月恍若无所觉，闭着眼，一点动作也无。
他身侧还有一块石盘，而石盘的主人便是云不仙。
不同于江浸月的淡然，云不仙完美诠释了什么叫落入冰湖的旱鸭子，瑟瑟发抖地蜷成一团，一个劲地想办法远离这刺骨的泉水。
最后，云不仙放弃挣扎，任由泉水将他淋个透心凉，身上蓝白道服湿透，布料紧贴着身躯，流畅的肩线如同刀削，腰腹间紧实的肌肉若隐若现，水珠顺着喉结滚落，坠入锁骨凹陷处。
水雾氤氲间，朦胧的旖旎身姿，再配上那眉间一点红，好一幅仙君湿身图。
如果云不仙没有苦着张脸，身上的怨气比鬼还重的话，这必定是幅绝色佳作。
云不仙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转头看看一旁风轻云淡的江浸月，又看看一身狼狈的自己，心中更加郁闷了。
都是来此受罚的，怎么他如此狼狈，小师弟却像是来享受的！？
云不仙冻得牙齿打颤，含混不清地嘟囔：“浸月！你我这一对比，你哪里像是来受罚的，倒像是……像是……”
闻声，江浸月睫毛轻颤，缓缓抬眸，那双狭长的眼在水雾氤氲间泛起冷光：“像在修行。”
他抬手拂去睫毛上的水珠，指尖划过之处竟凝出霜花。
云不仙这才发现，江浸月周身雾气竟在逆向旋转，与倾泻而下的泉水形成对冲，原本要将人压垮的水流，到他身前三寸便化作细碎冰晶簌簌坠落。
“呜呜呜——”，云不仙呜咽，很是不甘，“师尊罚你来此，哪里是惩戒啊，分明是给你开小灶！”
江浸月：“……”
洗华泉可洗濯修士身心杂质、锤炼意志，助冰系灵根修士修行，激发潜能，也是宗门惩戒之地，助犯错弟子反思悔过 。
他是冰灵根，在此确实比云不仙这个木灵根更适应，更如鱼得水一些。
“师兄，师尊这也是为了锻炼你的体能意志，并无偏心之意。”
无奈，江浸月只能如此解释，毕竟他也不知道弥虚子为何也把他这三师兄罚来这。
“……咕噜咕噜……”云不仙刚开口，结果接了一口的冷泉水，冰冷泉水呛得他咽喉生疼，手指着江浸月迟迟说不出话。
江浸月对此也只能无奈摇头，“师兄，洗华泉，原意洗去一身铅华，放平心态，这水中寒意便伤不得你。”
他倒是想帮云不仙，但在他俩进来前，浑身灵力都被封了，他想帮也无能为力。
指尖轻捻过周身的那层冷霜，江浸月闭眼，排除杂念，静心感悟水中那股令人神台宁静的玄妙寒力。
云不仙默默又抹了把脸，碎发下眉心的那点朱红愈显鲜艳。
眼瞅着自家小师弟又进入冥想状态，并无任何异样，云不仙眸中闪过一抹思虑。
片刻之后，他自石盘上起身，行至池边，刚要转身离开，可又杵在原地看了江浸月良久。
云不仙心中腹诽：看小师弟如今情况，心境倒是稳定，应当没什么问题了。
作为忘尘殿之主弥虚子如今尚存的弟子之一，云不仙修行数十年，门中的清规戒律他早已熟透于心，怎会接二连三被师尊处罚，还被赶来这个是人都不想踏足的洗华池。
一切不过是师尊放心不下——因牵挂小徒弟，才特意寻个由头将他打发过来。
云不仙着实不明白，为何一场好好的西蜀求医之行，去时和睦相处的三人，归来时，却一人自请闭关，一人被罚，一人至今未归。
他更不明白的是，师尊向来疼爱小师弟，为何此次竟狠心让方才痊愈的人来此思过。
也不知他们在西蜀到底发生了什么，罢了罢了，师尊让他盯着那便盯着吧。
不过好在数月以来，小师弟表现始终未见异常，看来应当是平安无事了。如此，他也好放心离去。
云不仙想着，呼出了一口浊气。
“浸月，我禁闭时间已到，不得久留。”
“要是扛不住了，可别为难自己，不妨与师尊说两句软话……”
虽说江浸月看起来真就没事，但云不仙还是有点小担心，怕其死撑。
云不仙不知，他才离开洗华泉，此地便就多了一道人影。
水雾氤氲间，一道身影凭空浮现。来人脚下泛起细碎冰纹，即便身处湍急的洗华泉，也能如履平地。
他青丝半挽高束，额间碎发垂落，其下是一条白底抹额上绣着秋雨烟波的纹样。眼尾处，一朵艳丽红梅似绽未绽，为那双深邃眉眼更添几分妖冶。
那张脸竟与江浸月别无二致！不过，相对于江浸月的青稚，这人五官显得更加硬朗。
碧落色窄袖长袍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姿，却掩盖不住周身萦绕的邪气，他仿佛从九幽之地走来，一举一动都透着令人心悸的危险气息。
似有感应，江浸月蓦地睁眼，额间的雪白抹额不知何时消失，右眼角的红痣也成了朵金蕊红梅。
死死盯着眼前之人，江浸月眸中满是厉色，音色冷而沉，“妖道，你又想做什么？！”
被骂了，魏今朔也不恼，反而轻笑出声。步子微动，下一刻，他人便出现在江浸月面前。
半蹲下身，魏今朔轻笑，冰凉指尖挑起江浸月下颌：“好心救你，倒落得个妖道骂名？”
霜白雾气顺着他袖口漫出，将江浸月周身冰纹染成诡异的墨色。
“滚——”一把将魏今朔手打开，江浸月眸中燃起熊熊怒火，咬牙切齿：“你到底想做什么！”
“嗐～”，魏今朔轻哼一声，拍拍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睨了眼江浸月。
“浸月这说的什么话，那日要不是没有我，你可就栽在九魇那畜生手上了。”
“说来，”魏今朔面上的笑意更深，“我也当是你的救命恩人，对恩人这个态度，也不知道你师尊该如何痛心他没教好弟子。”
“魏今朔——”江浸月一口银牙咬得嘎吱嘎吱响，厉声质问：“若非你控制我的身体对江岁新出手，我缘何会背上恩将仇报之名，会被罚在此思过！！！”
江浸月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虽不喜江岁新，却从未有过加害之心，更何况对方（即便被迫）也曾为他的事四处奔波。
在这种情形下，他又怎能做出恩将仇报的勾当？
事是魏今朔干的，锅却是他背的。
魏今朔对此半点不心虚，笑得一脸无辜，“浸月不是特别厌恶这种唯利是图之辈，你有慈悲心肠不忍下手，那我来帮你除掉他，刚好可以推说是九魇秘术所为导致。如此，多好的借口。”
“可是，”突然，他语调一转，面上似笑非笑的笑颜颇为瘆人，“你竟不愿意，如今受此责罚，何故迁怒于人。”
“你——”江浸月咬牙，“……无耻妖道！”
“妖道？”魏今朔轻声哼笑，反问：“浸月啊，你我为一体，若我为妖道，你又是什么？嗯～”
江浸月：“……”
江浸月冷笑一声，深深吐出胸中浊气，平复心绪，旋即闭目凝神开始打坐，不愿再搭理这无耻之徒。
见此，魏今朔也不自讨没趣，环抱双臂，转身看向洗华泉出口，敛下面上的戏谑。
他指尖轻敲着手臂，深邃眉眼间带着几分思虑。
时间点点流逝，洗华泉水声潺潺。寒冷的水雾凝结成霜，水面上隐隐有结冰的趋势，一如江浸月此时的心绪一般。
原本不受洗华泉洗濯之力、淬体之苦影响心境的他，身上的衣物却是逐渐湿透，发间、眉眼上皆挂上了粉白的霜花。
他虽静心打坐，面色如常，但如深水般平静的心境终究还是起了涟漪。
眼尾似绽未绽的金蕊红梅在氤氲水雾下更显妖异，明明那里一开始只是抹不起眼的红痣。
而一切的变化，皆因魏今朔。
三年前，江浸月得以独自外出，那是他首次一人去祭拜亡故的父母。
他清楚记得那一路上并无异事，可不知为何第二日醒来时，他体内便多出一道神魂。
一个年长于他，亦正亦邪的，时而惜字如金时而又口若悬河的，面容与他极为相似的陌生人。
也记得初次见面，魏今朔面上也有着同样的震惊和疑惑，但更多的却是疲惫。
许是因为疲惫，魏今朔只字未语，便沉睡过去，再没有出现。
魏今朔的反应，让江浸月一度以为他所看到是自己的幻觉，直到在不久前在风凌谷遇到九魇，魏今朔出手，他方才真正确定其存在。
其实，除此之外还有另一道凭证——抹额。
江浸月性子较淡，对衣着配饰之类物件并不重视，魏今朔的出现，他身上才多了条抹额。
云不仙等人见了，直调侃“小月\/浸月长大了，知道打扮自己了”。
江浸月想解释那抹额不是他的，但不知为何一直粘着他，丢不了也毁不掉。
而在婆娑河神识清醒后，想起风凌谷的经历，他才明白，那条抹额是他甩不掉某个妖道的凭证。
不是没有想过将魏今朔驱逐出自己的身体，法子用了不少，但都没用，就连他师尊在检查他神魂时，都没发现魏今朔的存在。
他也试着和魏今朔谈判，但对方要么保持沉默，要么就是只字不提。
无奈，他只能忍受自己身体里多了一道魂。
“到底有什么办法能和这个家伙分开，还有，这个家伙到底打哪来的？！”
江浸月越想心里越是郁闷。
他着实是不明白，魏今朔一直跟着他，定然是有所图谋，可为何就不能好好谈谈？
难不成是想……夺舍他？
江浸月脑海中思绪万千，眼睫微颤，不曾发觉洁净的蓝白道服逐渐被冷泉水浸湿，云不仙的同款狼狈也出现在他身上。
江浸月注意力刚被寒凉的泉水刺激得回神，便听魏今朔声音传来。
“洗华泉对你用处已不大，没必要在此浪费时间。听你师兄的，去给师尊认个错，早日离开的好。”
话音入耳，江浸月手指下意识捏紧了衣角，却没有应声。
魏今朔也不急，自顾自说着：“倒也没必忧心……江岁新，你师尊已替你处理好了后事，江岁新也识时务，不会来找你不快的。”
江浸月动了，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似是妥协。
“何故扯这些，这般想要我出去，不妨把话挑明了说。”
魏今朔回头，见江浸月一身狼狈，眼眸微眯，下一刻，无情拍打在江浸月身上的洗华泉水被一股无形之力挡住。
“嗤～”，魏今朔轻笑，眼尾的红梅愈发妖异，缓步朝江浸月走来。
他俯身，声音带着丝丝蛊惑，“也无要事，只不过带你去杀个人罢了。”
江浸月：“……”
这人是怎么把残害他人性命说得如此、如此……随意的！
果真是妖道！！！
魏今朔恍若不觉江浸月眼中厌恶，“放心，我不会害你的，毕竟我俩是一体的，你要是遇险，我也脱不了身。”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廓，江浸月蹙眉，刚要将人推开，却扑了空——魏今朔的身影消失了。
江浸月：“……”
江浸月抬手扶额，却摸到了额间那条随魏今朔出现而消失，又随其消失而出现的抹额，同时眼尾的金蕊红梅也逐渐隐去，化作一点红痣。
江浸月有理由怀疑这条他处理不掉的抹额，就是魏今朔的栖身之所，但却感应不到魏今朔气息丝毫。
“……我不喜佩戴抹额。”
他摘下了抹额，将其缠在手腕上。
之前倒不是没有摘下来过，可这抹额似是故意和他犟一般，一转眼就又跑了上去。
但这次，抹额却如听懂话一般，老老实实待在他手腕上。
好啦，这下可以更加确认了，这抹额就是魏今朔的。
自玄玉石盘上起身，江浸月走出了洗华泉，拧了拧湿透的衣角，果断朝出口而去。
如魏今朔所言，洗华泉对他作用已不大，再留下去，也只是单纯让自己受罪，倒不如去看看魏今朔所想杀的人，是谁？
似是知道江浸月的想法，魏今朔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去……东洲青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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