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黑云压顶，细雨绵绵无期。
山道间路滑泥泞，押送货物的送镖人一行皆目露凝重。道路难行，他们需得处处谨慎，以防横生意外。
镖行之后，还有两辆随行的牛车，第一辆牛车之上坐着五六个套着浅薄蓑衣的妇孺。
第二辆马车上，只有三个人，一个赶车的虬髯大汉；一个畏畏缩缩躲在角落，浑身脏乱看不出相貌的乞儿；一个身着斗笠蓑衣，怀抱青竹伞的青裳白净少年人。
白底青竹纹的青竹伞虽未展开，但仍能隐约看出伞面上，一条三眼蓝瞳白蛇，紧紧缠绕在青竹之上 ，二者相融，别具一番奇特意境。
而青裳少年，正是赶路去青丘的江夜雪。
大汉频频回头，视线直落在青竹伞上，似是对其格外感兴趣。
良久，他才终于开口：“小兄弟，你这伞的花纹样式可真漂亮，不知是在哪儿买的，老汉也想给家中闺女带一把。”
闻声，安静观看雨丝飘落的江夜雪抬头，露出斗笠下清秀的脸庞。垂眸轻抚伞面，指尖掠过白蛇盘踞的纹路，
他唇角轻扬，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嗓音清朗如林间清泉：“老伯谬赞，只是这伞并非在市面上所贩卖，乃在下好友亲手所制。”
虬髯大汉挠挠头，面带失落，憨憨笑道：“原来是如此，倒是遗憾了。”
不过失落也就一瞬，大汉又爽朗拉家常道：“听小兄弟口音，不似青丘人士，怎的孤身一人来此啊？”
江夜雪礼貌笑着：“好友所托孤，故而来此。”
“啊这～”大汉闻言一愣，憨厚的脸庞上满是愧疚，连连道歉：
“真不好意思啊小兄弟，节哀顺变，逝者已矣，咱们得看远点看远点。”
“无碍。”江夜雪也不心虚，继续他温润素雅的人设。
他受江岁新所托来此寻江浸月，所以怎的不算好友托孤。
不消多时，天色逐渐放晴，山风袭来带着刺骨的寒凉。
江夜雪和虬髯大汉你一句我一句聊着，这漫长的路途倒是没那般压抑无趣。
一路上倒是没有发生意外，但令江夜雪在意的却是——那个衣着破烂，将面容严严实实掩藏在乱发之下的乞儿，不知为何时不时瞥一眼他。
逮着机会，他正眼瞧过去，却见乞儿似是受了惊吓，慌乱往后退，将头埋得死死的。
江夜雪唇边依旧挂着笑，可赤墨色的眸子却是晦暗了几分。
自搭上这趟镖开始，这乞儿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时常偷瞄他，待他看过去时又可劲躲藏，真真奇怪。
江夜雪认真想了想，着实没从他和江岁新的记忆里找到与其相关的信息。
但直觉告诉他，对方应是认得他。
这边乞儿的异常没解决，那边大汉回过头来，面带忧虑，几次欲言又止。
“小兄弟，”大汉捋着长胡，似是认真思量了好一番，这才压低声音劝告：“……你这去青丘啊，得当心点，青丘近些年，不安定呐。”
“哦～，”江夜雪回神，不解：“老伯，此话怎讲？”
大汉没有直说，而是谨慎观察前头的送镖人，见无人在意他们，这才开口解释。
“这事啊，还得从数月前说起，与青丘毗邻的东海之滨，突发暴乱，海妖伤人无数，各个仙门仙师聚集，却至今没个结果。”
“大量灾民、流民涌入，青丘本就是人妖两族混居之地，时有争执，如今更是混乱了。”
江夜雪挑眉：“青丘如此地界，应有那管理秩序之人，怎的还会如此？”
“有，正是那白氏一族。”可提到这，大汉却沉沉叹息，“只是白氏一族如今自己族内的动乱都处理不净，谁人在意那些外来流民。”
江夜雪闻此，面露讶异，“白氏族内动乱？此事倒不曾听闻。”
大汉此次将声音压得更低了，捋长胡的力道发紧，“这事啊，倒也不是什么秘辛，但终究不光彩，外人若是胡乱谈论，怕是会引火上身啊！”
大汉又瞄了眼前方的车队，偷摸接着讲：“事呢发生在一年多前，那事啊，可了不得，白氏一族，鼎鼎有名的仙门世家，没想到竟出了个人妖交媾的恶心产物——不人不妖的怪物！”
最后那句“不人不妖的怪物”，大汉特意咬重了音调，布满褶皱的黝黑脸庞上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似是怕江夜雪听不懂，他还特意解释：“虽说青丘是人妖混杂的地方，但两者可是井水不犯河水。”
“人族与妖族虽相互借力修行，但双方最是看重血脉传承，尤其是妖族，血脉纯正可严重影响了妖力的强弱。”
“虽没有明文规定，但人妖两族皆是默认了互不通婚的规定。不过理是这个理，可情之一字最是难防，仍是有人妖结合，诞下那不人不妖的怪物。”
话此，大汉不知想起了什么，音色都带了几分唏嘘，“白氏一族自诩门风纯正，谁料竟出了这等丑事。”
江夜雪眉梢颦蹙，半妖啊，人族妖族皆不认可，这青丘竟也是个以血脉分贵贱的地儿。
“也不知那半妖是何许人也，竟闹得满城皆知。”
大汉撇嘴：“这还能有谁，近年给白氏一族净添丑闻的，也就只有那位青丘前任圣子——秦随！”
似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大汉表现得颇为愤然，连声音都忘记了压制，“果然是低贱之人，净捣鼓些腌臜邪术。”
“亏得老汉早些年还对他敬佩有加，感恩戴德，谁料他小小年纪便残害无辜。”
“什么绝世天骄，万年难出的天才，舍己为人，救灾除害，通通都是假的！”
“……”
大汉骂起来忘了情，滔滔不绝，没发现他的听众默默移开了视线。
江夜雪虽对白氏一族内乱有些许猜测，但着实没想到，这主人公竟是江岁新信中提到的秦随。
怪不得要他去葬花茔一趟。
就听这虬髯大汉的说辞，秦随只怕现在还活没活着都难说。
只是，有个问题，秦随作为一个早就被放弃的棋子，处处被压制，现在又被爆出低贱的半妖血脉。
所以，凭他一己之力，如何将白氏一族搅得天翻地覆，以至于都没余力处理青丘出现的问题。
这是个值得深究的问题，但显然少有人去在意关注。
比如眼前的虬髯大汉就是只停留在在“自己被欺骗”的阶段中。
但事无绝对，那些事要都是那位自云端跌落的天骄所为，也不无可能，毕竟那可不是蠢笨的俗人。
若真相如此，江夜雪真心称其一句——“忍辱负重，心智如妖，甚妙”。
“那他……秦随，白氏一族是如何处置的？”
这话不是江夜雪问的，而是那个一直躲在角落的乞儿出的声，他抬起头，目光灼灼。
但大汉貌似没听出来，愤愤冷哼一声：“他也是命好，先前修行邪术只是被废除修为，贬为末等弟子。如今闹出此事，竟也只被挑断经脉，赶去了葬花茔守墓。”
“也因着那半妖隐藏二十余载才被发现，白氏一族怕族中弟子再生意外，便开始清查整个世族，闹得人心惶惶。”
大汉话落似是才觉自己声音太大，忙不迭噤声，不过也不忘叮嘱江夜雪：“小兄弟到达青丘，可千万别提这事。”
“多谢。”江夜雪维持着得体的笑容，拱手应下。
而方才出声的乞儿再没动作，只将头埋得更低，肩头微颤。
虬髯大汉也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所以后面便没再出声，一心赶着自己的牛车。
知其顾虑，江夜雪也没多问，转头继续欣赏沿途景色，只是视线偶尔“不经意”扫了那不起眼的乞儿。
步入青丘境内，逐渐显现人烟，江夜雪便与虬髯大汉告别分开。
青丘，英水。
英水，位青丘之南，虽地处较偏，但盛产白玉、丹粟，其水中玉富含灵气，可助人妖两族延年益寿，以及修行。
晚间，天边又下起了小雨。
随意寻着方向而来到英水的江夜雪，此时正撑着青竹伞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晃悠。
一路上，他见过寻常人类，也见过化为人形但仍保留妖族特征的妖，以及或毛茸可爱或阴冷可怖的妖族幼崽。
虽然物种多样，但看起来却意外和睦自然，倒也不显怪异。
“啪嗒啪嗒——”，雨势渐大，逐渐演变成滂沱大雨。
身旁的行人来往更加匆匆。
鬓发灰白的妇人护着幼童连忙往家赶。
露出狐耳狐尾的年轻夫妇一边斗着嘴一边收拾摊上的鲜艳胭脂。
还有五六个孩童，挽起裤脚你一脚我一脚地踩着水洼，在雨中玩闹。再然后，一个个皆被自家大人拿着擀面杖追着捶。
江夜雪驻足望着嬉闹的一幕幕，不觉面上带着几分笑意。
指尖接过冷冽的雨滴，他抬眼望着这漫天雨幕，衣角发尾已然湿透。
深知再逛下去已是不可能，便就随意找了间客栈住下。
客房在二楼，房中布置素雅，燃着清新的熏香，但貌似因下雨的原因，让人感到气闷。
店小二离开前，特意打开了窗透气。
花窗的位置正对着街道，江夜雪轻瞥一眼，便能见到自己来时的方向，还可以一睹这雨下的人生百态。
将青竹伞随意放下，江夜雪立于窗前，静静看着这场落雨，以及雨中街道发生的趣事，修长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窗台。
夜色渐浓，雨势不减，街道上灯火明灭，除了一个面色焦急的狐耳女子外，再难见到其他人影。
女子撑着把油纸伞，身上的衣物湿透一半，但她毫不在意，只是挨家挨户地敲门，举止显得分外焦急，似是在询问着什么。
问了一通，貌似都没有得到答案，她受了刺激，崩溃跌倒在地，油纸伞落在一旁，“哗啦”雨声中夹杂无助的呜咽。
江夜雪漠然看着眼前一幕，手中动作停下，方才发觉窗台上飘落了层细密的雨珠。
客房中的热气早已散尽，能带来雨丝的晚风显现它该有的冷意。
江夜雪微垂眼帘，动了动僵硬的腿便要转身，可余光却瞥见一道白影，呼吸蓦地一滞，定睛望去。
只见方才只有狐耳女子的街道上多了一白衣公子，白衣公子撑着把红梅伞，怀中抱着一只通体墨黑，尾尖一截雪白的幼狐，幼狐睡得安稳，小爪子时不时抓一下空气。
狐耳女子压抑的哭声骤然止住，望着失而复得孩儿，破涕为笑，忙不迭起身去接白衣公子手中的小黑狐。
一番千恩万谢后，狐耳女子抱着孩子走了，唯余白衣公子一人。
似有所感，白衣公子转身抬头，面上的笑意还没有散尽，便撞进了那双赤墨色的眸子里。
看清那人眉眼，江夜雪身体猛地前倾，呼吸一滞，手脚隐隐发麻。
眼前这一幕好生熟悉，当年浑天洞献祭后，他与那人再见时的情景便是如此。
他站在楼上，那人站在楼下，遥遥望着他。。
他唇角动了动，开口之际像是意识到什么，又住了口，心中悸动骤然散去。
可是，眼前之人终究不是那个人。
楼下白衣公子面上的笑意同是僵住。
貌似也没想到会在此见到这人，清冷矜贵的俏公子身上是肉眼可见的慌乱和促狭。
“少主别来无恙。”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也向他确定了其身份。
“……师兄……安好。”
江夜雪没有要将人请上去避雨叙旧的意思，南流景也实诚，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两人就如此一上一下看着对方，气氛颇为诡异。
江夜雪居高临下瞧着那个自见到自己便低头躲避视线的人，眉头轻挑，心下怪异，不过也并未过多在意。
他们本就不相熟，又有过节在前，南流景看他不顺眼实属正常。
想起在西蜀的经历，江夜雪感觉右手骨头开始隐隐作痛，明明那时的伤早就痊愈，但那种刺痛像是印在了骨子里，时不时发作。
他不想搭理南流景的，但没办法，对方毕竟是他任务委托对象之一，他还得靠对方完成任务，好离开这个世界。
所以不喜归不喜，表面和谐得要维持一下。
所以，他率先打破了这场诡异的僵局。
“雨夜寒凉，少主可要上来避一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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