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不好理解吗？”林如锦把信往桌案上轻轻一拍，而后站起身，背起手，在屋内踱起步子，“历朝历代，土地改革的事件不在少数，但你可曾听说过，哪个帝王敢直接强制收回那些世家大族的土地？不都是通过分配无主荒地，来解决百姓们的压力吗？最多，也只是以限制土地兼并来缓解各方矛盾。”
她说着，无奈一叹，“那些个世家大族的影响力太高了，他们在地方上经营多年，人脉深厚，我敢肯定，就连现在的义军当中，也有不少与他们有牵扯的。一旦动了他们的根本利益，逼得他们与义军离心离德，冀北三郡极有可能陷入混乱，甚至，引发内斗。”
说着，她瞥了一眼何文俊，见他听得认真，正兀自沉思，不禁莞尔一笑，心理上得到满足，便又继续说道，“圣人言，「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即使我们收回了世家大族的田产，如何分配也是一个大问题。百姓们大字不识一个，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公平，可想得再好，实施起来却很难。”
她右手掰着左手手指，开始举起例子，“譬如说，你是否会因为一个人身有残疾，无法照顾太多田地，就给他少分半亩？那他吃的可不比正常人少，可给了他又照顾不来，这又该如何解决？而土地又有肥沃贫瘠之分，又该以什么标准去度量？”
她放下手，环臂抱胸，“当然，这些还都只是一些显而易见的，而且，耕种也需要技术和经验，又如何确定，哪个百姓能种好分给他的田地？如果处置不当，不仅不能解决困境，反而会让我们不断陷入新的麻烦。”
何文俊脸色微变，抬起头，神色复杂的盯着林如锦。
林如锦没有注意，依旧自顾自侃侃而谈：“从长远来看，我们的目标是推翻腐败的朝廷，但如果此时陷入与世家大族的纠缠，不仅会消耗我们的精力，还会让我们失去民心。百姓需要的不仅仅是土地，更是一个能够让他们安居乐业的环境，我们不能只着眼于眼前的利益，而忽视了长远的目标。”
话到此处，她停下脚步，左手捏着下巴，右手在空中不住虚点，语气也变得深沉起来，“最重要的一点，是那些世家大族，不论从势力、财富、名望、文化等等任何一方面，都不是能轻易撼动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就算我们能依靠武力，将冀北的那些世家大族尽数铲除，可这天下呢？光是口诛笔伐，就不是我们能够承受的，更何况还有……”
林如锦说得兴起，神情激动，可当目光飘向何文俊时，声音又戛然而止。
她与他目光相对，连忙放下手，有些局促的装作一副小家碧玉的姿态：“姐……姐夫，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何文俊没有回应，目光始终停留在林如锦的脸上，好一番端详后，发出一声轻笑，这笑声中有恍然、有理解、有感慨、也带着一丝淡淡的悲哀。
这可让林如锦一头雾水，不自觉拧了一下眉：“姐夫，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何文俊微微一笑，心中暗忖，“我居然从小四身上看到了大哥的影子，如果他还在世，凭他的才学，一定能为义军出谋划策，作出不小的贡献。”
他心里想着，却不敢把林彦文的名字说出来，免得又勾起林如锦思念林家那些逝去的故人，而伤心难过，连忙又扯开话题，“你刚才分析得很好，那以你来看，这个改革应该怎么推行？”
林如锦眨了眨眼，见何文俊不像在开玩笑，她本身也是个跳脱的性子，便又大胆的开口说道：“自礼乐之兴，到如今已有千五百年，各朝皆是与世家大族共天下，想要从根本上动摇他们，难如登天。倒不如遵行旧制，继续与他们合作，争取他们的支持，不仅能够获得更多的资源，还能减少内部的阻力。”
何文俊微微颔首，依旧没有表达任何意见，沉默片刻，站了起来：“好，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再认真考虑考虑，很晚了，回去睡吧。”
林如锦嘴唇蠕动了两下，似是有话要说，但又像不知该如何开口。
何文俊见她欲言又止，也没有离开的意思，稍一琢磨，就明白她想干什么，便说：“再等等吧，等征兵事宜结束，我带你一起去看如英。”
林如锦乍然明亮的目光，又在一瞬间黯淡了几分，小声嘟囔：“那还要一个月啊……”
说完，悄悄瞥了一眼何文俊，又是无奈一叹。且不说林如英正在养伤，她又不是大夫，去了也没什么用，再者何文俊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顾及她，最重要的，是她自己也要照顾家里的弟弟和两个孩子，离开不得。
她虽然很想去看望林如英，却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只能有些不情愿地欠了欠身：“一言为定，那我就先回去了，姐夫也早点休息。”
何文俊微笑点头，将灯笼给了她，目送她往后宅走去，直到看不见人影，才回到书案后坐下，盯着那两封信，陷入了沉思。
他在心里反复思量着常真和林如锦的不同意见，也不知过去多长时间，似是做了决定，拿出纸笔，奋笔疾书起来。
……
翌日，天色未亮，贺霖便轻轻推开了书房的门，见何文俊正趴在桌案上熟睡，心头顿时又涌起一阵无奈。
他刚刚拿起一张毯子，还没来得及上前，何文俊便已被他发出的细微声响吵醒，伸了个懒腰，问道：“什么时辰了？”
贺霖忙道：“刚到卯时。”
何文俊起身，轻轻揉捏着脖子，问：“马车已经备好了？”
贺霖点着头，嘴上却说：“先生，时辰还早，您要不再休息一会儿？”
“已经睡好了。”何文俊笑了笑，“让人打两盆水进来。”
贺霖早已习惯，心里虽不忍何文俊如此操劳，但也知道劝不动，便没再多说什么，放下毯子，出去唤小厮打来清水。
何文俊简单洗漱了一遍，将那两封信与昨晚写好的文书装好，便往院外走去。
天色依旧昏暗，大街上没有多少人，进入郡府，除了守卫，同样看不到几个人影。
何文俊提着一包路上买来的包子，径直来到郡府大堂，就这么如往常一样，一边吃着早食，一边处理公务。
随着天色渐亮，府内人员陆续多了起来，何文俊头也不抬的叫了一声：“贺霖。”
贺霖应声走近，抱拳问道：“先生有何吩咐？”
何文俊的目光依旧盯着一本簿册，道：“派人前往马场，将贺青竹、贺长柏、贺云松三人唤来，另外，你亲自去一趟赫连家，请伯父来此，就说有要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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