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的长相与中原人有些不同，脸型偏窄，鼻子高挺，瞳孔偏淡，但又不像高鼻深目的真正柔然人那么粗犷，他更像是柔然人与中原人的混血。
原来如此。
程颂安说过永远不会问玄武的身世，就真的连猜测都没有过，但此时听到，惊讶也只在一瞬间，随即便归于平静。
二十多年前，大乾朝送去襄仪郡主去到柔然和亲，过了两年，襄仪郡主生下一个小王子，这个小王子聪明俊秀，不光深得彼时的柔然大王阿什那宠爱，还被大乾的圣人所喜，曾言小王子继承王位后，大乾与柔然商市互通时，愿永远让利一成。
柔然大王和臣民都为此欢庆，但没想到，在小王子十岁的时候，他的母亲襄仪郡主暴毙，柔然大王伤心欲绝，想要退位给小王子，还没能禅位成功，他的弟弟、小王子的叔叔，也就是当今的柔然大王莫那娄就发动了宫廷政变，血洗王庭，阿什那被杀，小王子不知所踪。
当年的大乾北疆十分不稳，隆熙帝顾及不上管柔然的内讧，对襄仪郡主和小王子的事只能暂时按下不提，只将边关贸易停了大半。
玄武，就是当年逃出王庭的小王子。
当年护送和迎接襄仪郡主和亲的是明老将军和程颂安的外祖父冯将军，当年冯氏和明家都在西北长大，与襄仪郡主情谊深厚，柔然王庭政变时，郡主的护卫拼死将玄武送到冯将军那里，冯将军死后，又将他托付给明老将军，直至长大成人。
崔元卿握了握程颂安的手，轻声道：“我闯柔然王庭并非莽撞，我有分寸。”
刚才对着薛庭蓉的那份笃定和不屑荡然无存，甚至还有些不易察觉的讨好。
程颂安手缩了缩，他便立即将手抽了回去，不敢多一分的纠缠，又肃着面孔对薛庭蓉道：“柔然的族人不满莫那娄已久，若在这个时候大乾替他们找回了当年的小王子，并且如约开市，让利一成，会怎样？”
薛庭蓉瞪着通红的双眼，这些年的蛰伏，全无作用，还是败得一塌涂地，她冷笑一声：“崔元卿，我输给你，那是无话可说，但你别得意，功高盖主。”
程颂安心头一跳，隆熙帝快要驾崩了，襄王若顺利登上皇位，那便是下一任国主，他对崔元卿今日所作所为，以及明家军和陆家军会怎样，那就难说了。
“圣人英明，自有分辨。”崔元卿淡淡道，“薛庭蓉，我不管当年你是如何在我眼皮底下假死的，但这一次，你逃不掉。”
薛庭蓉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悉听尊便。”
而后索性闭了眼，靠在一旁，不再出声。
程颂安的声音突兀地落在她耳中：“薛庭蓉，我想问问你，当年庭蕴姐姐真的去程府找过我吗？”
薛庭蓉的身体陡然颤了一下。
程颂安跟着道：“薛五小姐曾在一个雨夜，于程府后门跪求见我一面，而我却没有见她，反而在她走后透露出她的落脚之处，致使她落入万劫不复之地。这件事，其实是你的说法，并不是事实，尽管有漏洞，却没人会怀疑你，因为当时你的身份是程家二小姐；再然后我揭开了你的身份，哪怕你做了那么多恶事，也依旧没人会怀疑你，包括我自己，因为你虽然是养在外面的庶女，却还是薛家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合理的。
“更何况，当年的确有一个混乱的雨夜，有人来找祖父，而我说了他在积翠街碧云巷，只是没想到恰巧五小姐的藏身之处便在那里。于是，这件事，更加坐实了你所说之事是真实的。
“其实根本就没有五小姐找我这件事，而是你去教坊司揭发了薛家在积翠街碧云巷还有一处小院子，对吗？”
她说话的时候，薛庭蓉闭着的眼睛能看出眼珠在缓缓动着，睫毛处也轻轻颤动，她的身体蜷缩在一起，微微发颤。
崔元卿霍地起身，浑身发抖，刚才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如一把刀插在他的心头，他此时的念头不是杀薛庭蓉，而是真的想杀了自己。
为了一件莫须有的事情，他害程颂安两世不得安宁，真该死啊。
“你见过她了，”薛庭蓉睁开眼睛，“那她怎么不来找我？怎么不来杀我？”
崔元卿也跟着看向程颂安，哑声问道：“你见过庭蕴，她，她……”
说了几个她，没敢再问下去。
程颂安端坐着没有动，神色也没有任何变化，她只淡淡眨了眨眼睛，对崔元卿道：“五姐姐的遗言是，蓉儿很苦，不要杀她。”
薛庭蓉突然发疯般捂住了耳朵，尖声叫道：“我不信，我一个字也不信。”
崔元卿怔愣片刻，握紧的拳头，逐渐松开，程颂安说的，不会有错的，庭蕴真的去了，她的遗言，他得听。
突然，帐外也开始乱起来。
崔元卿与程颂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往外跑去，几处帐篷正燃着火，明战带着将士救火，陆轻山与段珠玉守在大帐前，护着王叔勉、王绿筠以及小风筝，而焰火通明处，玄武正与一个柔然人打的难解难分。
他们二人功夫极高，招式诡异，等闲之辈近不了他们身前。
程颂安立即奔上前去，甩出一只浸了麻沸散的袖箭，以她如今的功力，可以说万无一失，但这个柔然人却轻轻一挥，便隔开了，目光瞥向这里的时候，扬了扬胳膊。
“云黛！”崔元卿身受重伤，行动不便，立即出声提醒。
程颂安连忙侧身闪开，那人射出的飞镖落在她身侧一寸的地上，若再慢半分，就会插入她的胸口。
那柔然人却立即看出她的功力，再次扬了扬胳膊。
耳边有利刃入肉的声音，再接着，一股灼人的热血喷溅在脸上，程颂安被烫的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前是薛庭蓉放大的瞳孔。
薛庭蓉挡在了她身前。
程颂安有些茫然，下意识抱住摇摇欲坠的人，声音飘忽：“薛庭蓉，为什么？”
薛庭蓉脸上带着蔑笑，声音细若游丝：“程颂安，我不允许别人杀你，你只能死在我手上。”
说完之后，大口大口吐着鲜血，把两个人身上都浸透了。
程颂安皱眉道：“这飞镖上是什么毒？你不是擅长用毒解毒吗？解了便是，别再耍花招。”
薛庭蓉的笑从轻蔑变得痛苦，显然这种毒发作起来十分厉害，她轻轻哼了一声：“你不是想让我死吗？怎么，不舍得？”
程颂安蹙眉不语。
薛庭蓉看向崔元卿，张了张口，声音微弱：“崔元卿，你过来。”
崔元卿正看玄武终于在刺客分神时将其制服，听到叫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动。
程颂安点了点头，示意他过来，薛庭蓉这次或许真的活不了了。
崔元卿这才俯身，薛庭蓉骤然生出一股力量，将他抓得离自己几乎面贴面，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程颂安没有听到，但是却见崔元卿眉骨压低，变得极为震怒。
薛庭蓉说完这句，手缓缓垂了下来，目光也有些涣散地看向别处，喃喃道：“他不来送我了……”
程颂安顿了顿，回道：“庭蕴姐姐既说了，不为难你，我就不会杀你，你为什么要替我挡毒镖？”
薛庭蓉嘴角的血有些干涸，身体也渐渐僵直，她伸出一只手，眼泪涌出来，极为痛苦地道：“姐姐，你抱抱我吧。”
这个语气，同几年前，她生产时一模一样，当时她也喊着：“姐姐，你拉拉我的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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