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十多个年头。
李源步入耄耋之年，已经苍老的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妻子沈念溪同样老迈，拄着拐杖，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
自成婚到老迈，他们一直没能生育子嗣，但在很久以前，就过继了一些宗族的侄子辈，当做李氏的嫡系培养。
如今李氏后继有人，他们这把老骨头也早就闲居家中，安养天年。
李月儿也不再隐居山中修道，一心待在家中，陪伴兄长与嫂子。
自从父母亲相继离世后，他们愈发珍惜身边的亲人，只可惜已经逝去的，却再也不可能挽回。
院里种的绿竹早已葱郁一片，小小的竹林中置放着一张石桌，两个墩椅；常备一盏温茶，两个小杯。
这些都是沈念溪特意安置的，李源看着这一幕，心底也总有某种熟悉感，看着妻子的眼眸越发温情。
而今又是一年皓雪飞扬时。
天降鹅毛大雪，洒落人间大地，渲染亮银一片。
李源扶着妻子，不顾忠心侍卫老福光的劝阻，离开房间，冒着大雪走到了竹林之中。
不知为何，李源捶了捶自己的腰与腿，总感觉今日格外的疲惫，打不起精神来。
但他没有扫妻子的兴，沈念溪身躯衰老，体力不佳，已经很久没主动说出来看看了，今天难得突然提起，他还高兴了好一阵。
忠心侍卫老福光叹气一声，看着李源夫妇苍老的背影，也不再阻拦什么，默默做事，用法力扫清竹林小路上的积雪，又泡了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水，放在了竹林石桌之上，然后默默退到院子门边，离竹林远远的。
李源扶着沈念溪，同样拄着拐杖，步伐缓慢，身形晃悠，一点点地走到了竹林里。
院子另一边的房间里，李月儿因为修道有成，倒还显得年轻，此刻也推开了窗户，倚在窗边，静静看着兄长的院子。
既是照看着点，以免如此寒冷天气出现意外；也是因为养成了习惯，从小便如此窥探兄长，默默关注。
又是青翠竹林，又是大雪纷飞，同样温茶一盏，却是气氛祥和，对影成双。
“我总感觉，在类似的环境见过你似得。”
李源胡须早已苍白，满脸皱纹褶子，笑起来很是慈祥从容。
妻子沈念溪亦是白发苍苍，曾经靓丽的青春早已化作深深的皱纹，那是岁月的痕迹。
“是啊......我亦有如此感觉。而且，很久之前，我做过一场梦。”
“梦里的你，倒是狠心。”
妻子温柔地剜了个白眼，那似嗔似怨的幽幽眼神，不知在调侃此世的夫君，还是在影射什么。
李源哈哈一笑，胡须一抖一抖的：“为夫何时狠心过，梦都是相反的，你可别太在意......”
沈念溪神情温婉，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却是没有接这个话题，而是说了一番特殊的话。
“萍水相逢，一世情缘。等的太长，却又过得太快、太短。”
“只是，我不忍困住你，那会毁了你。”
今日的妻子，似乎有些奇怪，话语中饱含幸福爱意，但也有着不舍与释怀。
不知为何，李源心头一颤，连忙拉着妻子的手掌。
“好好的，你这是说什么胡话呢？”
沈念溪满头白发，容颜苍老，突然笑容绽开，眉眼之间，依稀可见当年的倾城美丽。
“李源，以后要好好的......”
妻子温柔浅笑，眸底暗藏不舍与告别之意。
李源身躯有些莫名的不舒服，那颗跳动的心脏也急促起来，仿佛预示着什么。
他压下这种奇怪的感觉，抓紧妻子有些冰凉的手：“夫人，我的傻念溪！你这是怎么了，当真吓到我了！”
沈念溪笑着拉开了他的手掌，默默起身端起茶壶，颤颤巍巍地给李源倒了一杯热茶。
在妻子催促的眼神中，李源囫囵饮下茶水，只觉得滚烫热意从喉咙直达胸腔，颇为爽快。
沈念溪身躯微颤，扶着石桌的边缘，缓缓靠在了李源怀中。
“不要太伤心，不要太愧疚，你已经做到了最好。”
“要记得，我们一直都活在这儿。”
沈念溪声音低柔，带着缱绻的思念与情意，伸出手指，点在李源的胸膛，听着那愈发急促的心跳声，霎那间落下了泪来。
此刻，她的话语仿佛不止是单指自己，还包含更多已然逝去的存在，那些在大劫中牺牲的亲友。
泪水浸透了李源胸膛的衣衫，染得他心口清凉一片。
有某种剧烈至极的痛苦猛地从脑海中迸发，李源突然觉得心中酸楚，似乎有一个伤痕累累的人影，手持散发滔天杀气的利剑，独自站在黑暗中绝望嘶喊！
那个人影好似承载着万灵祝愿的辉煌，却也背负着太多亲友陨灭的痛苦，他痛恨自己救不了所有人，压抑着无比恐怖的负面情绪，却还要在人前装出云淡风轻的模样，要表现得沉稳有策、信心满满，至少不愿让亲朋好友担心！
“原来......如此......”
李源呆滞许久，眼角流淌下一滴晶莹泪水，灵魂深处的枷锁仿佛寸寸断裂，遗忘已久的记忆奔涌而来。
这一世的祥和美满，给予他红尘中最真实的情感，亦是消磨着他内心深藏的戾气，将那些微小的隐患尽数抹去。
心头猛然一跳，李源低头往怀中看去，顿时泪水难止，脸庞颤抖不已。
不知何时起，沈念溪已经停止了呼吸，沾染着片片雪花，安安静静倚靠在他怀中，手指仍旧轻轻点在他的胸膛上，如同直指真心。
怀中的熟悉身影缓缓变得冰凉一片，与这天地间的风雪一般寒冷，李源泪流满面，难以遏制的悲伤从心底升起，一时间哭成了泪人。
他紧紧抱住了妻子冰冷的身躯，就算是再美满幸福的凡俗人生，终究还是要体验生离死别的痛苦。
李源知道，这不是刻意的苦难，而是世界循环的真理，凡人身体再好，一生无病无忧，也终有归于黄土之时。
悲伤之际，他感觉眼前一阵晕眩，无力感席卷全身，然后，便陷入了一无所觉之中。
几乎只是瞬间，惊呼声响起，有脚步声从不远处急匆匆地跑来。
却只看见了风雪竹林之中，依靠着石桌，紧紧相拥、默然离世的两道苍老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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