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娜按掉闹钟，独自在宽敞舒适的床上醒来。她与柔软的被子缠绵了一会儿，然后走下床前往厨房，准备好一杯咖啡，拿出昨日份的杂志。
这些通常是她丈夫每天睡醒后做的事情，现在轮到她来做。感觉也不错，很惬意，似乎预示着即将开始的美好的一天。她一边想着，一边坐在充满阳光的玻璃窗前，准备阅读这本杂志。
乔安娜的全名出现在杂志封面上，属于最赫然醒目的那种。名字后面跟着一排字，她十分满意如今外界对自己的称呼：世界上最有钱有权的女人。
说的不错，正是自己。她喝了口咖啡，味道不错，要比她丈夫泡的还要好。准确的说应该是前夫，死掉的前夫。
欣赏完杂志上关于自己的介绍，她才开始做自己以前会在起床后做的事情。化妆时，她故意把自己画的疲惫、苍老了一些，又把眼睛画成红肿的样子，仿佛刚刚才痛哭过一场。当她准备离开镜子前，镜子里的乔安娜已经不是刚起床时的那样惬意安然，更像一个才失去丈夫没多久的悲伤妻子。
乔安娜尽量不让自己暴露在公众视野中，她在几名助手的陪同下来到几个地方：联合政府大楼、公司（继承自前夫）会议室、餐厅、地面勘察总局。每到一个地方，总会有一大帮人排着队，露出遗憾的表情向她说些类似于“节哀”之类的词汇。
很聒噪，但你还不得不装作一副非常受用的样子，并一直微笑点头。
对乔安娜而言，地面勘察总局似乎是一个世外桃源。在这栋四处透露出陈腐气息的大楼里，只有那些木讷怪异的科学家与他们的自然朋友，他们或许懂得对植物和动物们察言观色，但真的不太了解人。
你要明白，这不是个坏事。在这个地方，乔安娜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在洁白的走廊里，没人认识她，没人在乎她，路过的人全当她是空气。她沿着墙壁边缘直接来到三楼，在局长办公室门上敲了三下。
办公室里只有汉克一个人，他知道门外站着的是乔安娜，于是立刻说了声请进。乔安娜进来后把一份文件放在汉克面前，然后转身找了个座位坐下。
汉克简单看了一眼文件，微微一笑：“你的办公室也在三层，可以吗？你也可以自己选一下，这里的空房间不多，但每层多少都能找出来一两间。”
“不用，就三层就行。”
“不过你确定要把办公地点挪到这里？你在联合政府的工作怎么办，那边需要你处理的事情应该不少吧？还有你的公司呢，听说手续已经交接完成了，你总不能也放任不管吧？”汉克问出一连串的问题。
“这都不需要你担心，在你眼中，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只是总局的科学顾问。”
“好吧。”汉克点点头，“你打算怎么做，这应该是在我的询问范围吧？”
“推动第二次勘察计划尽快实施。”乔安娜问，“预计需要多长时间？”
“这不好说。方舟里孤独无依又愿意执行这项任务的傻瓜，现在基本都在地面，第二次计划肯定不能都用这类人，否则估计凑不成几支队伍。”
“把这类人组成的队伍控制在总队伍的三分之一吧。”乔安娜的手指有节奏地在大腿上敲着，“其他的队伍走正常招募程序，报酬我会去和委员会谈，我们替他们干了脏活，他们也该付出代价。”
“如果招募不到怎么办？”汉克表现出担心，“去地面这种事情，但凡能在方舟过得下去日子的人肯定不会去干。”
“原亚洲有句古话，叫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听过吗？”
“凡是比这栋建筑还老的东西我都不清楚。”汉克的这句话颇有一点画地为牢的意思，随后他心不在焉地说了句，“先看看情况吧，如果队伍不够多那也没办法了。”
然而汉克的随意敷衍不知怎么地就好像变成了一根刺，直直扎进了乔安娜的心里。她一下子站了起来，俯视着汉克：“如果队伍不够多，那就我们上，局长。”最后的这声称呼被她念的十分重。
汉克靠在椅背上，柔软的皮革仿佛变成了一块石板，他心跳加快，表情不自然地问：“我们上？我们没有一支队伍在地面待的时间超过一个月，在那种地方只要时间稍微一久，你就会被不自觉地逼疯！”
“所以呢？”
“所以——我猜大概没有人会去。”
“那就让不去的人脱掉衣服，滚出这栋建筑，然后在大街上饿死，看看他们是想去地面与自然殊死一搏，还是愿意留在方舟被税务逼疯。”她的表情愤怒，语气愤怒，一瞬间，办公室的氛围变得有些冰冷。
“如果真到了那时候，我会去做他们的工作。”想了一会儿后，汉克战战兢兢地回答，“但我也需要帮助和支持。”
乔安娜坐了回去，仿佛刚才无事发生，从她的脸上也找不出与刚才有关的任何痕迹：“我当然会给你支持，如果需要我们的队伍亲自前往，报酬只会多不会少，而且没有什么定金一说，只要去，那就是先得到报酬，再执行任务。”
“问题是……”汉克刚想接话，可乔安娜并没说完。他被打断，随即又惊讶的瞪大了双眼，将即将说出口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只因乔安娜语气平静地说道：“如果还是没人敢去，那我自然会充当表率，前往地面。”
“你是认真的？”汉克大声问，并慌张地环顾四周，像是在担心这间屋子里会有第三对耳朵，“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从半年前你就计划好了是不是？我早就想问，安东让你帮他胁迫那个女人前往地面，这件事是引子，还是一个偶然出现在你面前的机会？”
片刻的沉默之后，她答道：“后者。”沉默时，她在思考要不要回答汉克。
“那你开始计划的时间比半年还要早。”汉克深吸口气，他有点儿想抽烟，伸手摸了下口袋，却没摸到任何东西。他暗自骂了一声，然后喝了口水试图让自己保持冷静，“啊，想起来了，从第一次见你，你就对地面有着浓厚的兴趣，那会儿你才多大，我们多大？十八岁，还是更小？”
说完，汉克摸索了一下裤子口袋，然后是办公桌，但都没有香烟盒的影子。
“十七，我们十七岁的时候做的同学。”
“现在我们多大了？”
“我三十九，你比我大两岁。”
“该死的香烟，它让我脑袋不清醒”
“你早就该戒掉。”
汉克没有接话，继续问：“一次小组实验，你主动要求和我研究同一课题。那个时候你就对地面感兴趣了，是不是？因为我父亲来自总局，所以你才会故意接近我。”
“对。”
“该死！我居然现在才想到，或许我真该戒烟了。”汉克说，“为什么？”
“你知道‘人’这个字怎么写吗？”乔安娜问了个略显奇怪的问题。
汉克皱了皱眉，拿出纸和笔：“你在出题考我？”
“不是这个字。”乔安娜接过来看了一眼，又拿起笔在纸上重新写了一个字。这个字汉克感觉很熟悉，但忘记在哪里见过。
“这是以前的文字，被称为象形字。这个，你可以看做是人的双脚，以前我们的祖先就是用这双脚站在大地上。很形象，是不是？”乔安娜解释道，“可如今，我们双脚悬空，再也够不到大地，我们也不再依靠双脚，而是翅膀，那我们还是人吗？”
“不是人是什么，鸟吗？”
“有谁愿意承认自己是鸟？就连鸟也不会承认我们。”
“我们当然是人，长出翅膀，适应稀薄的空气和寒冷的温度都是进化！古人这么创造这种文字，是因为他们想象不到我们会进化。他们不是也憧憬像鸟一样飞翔吗，为此还发明了飞机。而我们真正做到了飞翔，不依靠任何机器！”
“进化？用身体换的！汉克，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吧，我们哪还有人的样子？你真觉得自己现在的这副模样好看？你真觉得我们现在过得就是人的生活，吃的就是人的食物？这算什么进化，我们是怪物！”
乔安娜的咆哮引来又一阵沉默。汉克明白这个话题到此时就应该适可而止。
他选择拒绝回答，由乔安娜继续提问：“汉克，你有过理想吗？”
汉克觉得自己的嗓子就像是被卡住，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卡住自己的是什么，是回忆还是羞愧？汉克想着，并一直在做尝试，脑海中的碎片在他终于挤出一丝沙哑的声音后消失不见。
“我们不是小孩子了。”
脱口而出的尝试性回答，不算合适，但没有更改的机会。
乔安娜点点头，汉克认为她只是在做习惯性的动作。“这栋大楼的血脉从它诞生传承至今，上一代人在这里奉献一生，他们的子女继续进入。这是只有总局才有的奇怪的传承，就像它的外型一样。”
“这和外型没关系。你想说什么？”
“你呢，汉克。你的父辈曾在总局从事什么样的工作，何种职位？是科学家还是行政人员？”她忽略掉汉克的回答。
“我父亲，动物学家，一个平平无奇的动物学家。我以前没和你提过吗？”
“你仰慕他吗？”
“当然。”
“因为他肯定和你说过，他的工作关系到全人类的未来，关系到我们能否重回大地。”
正中靶心。汉克下意识看了一眼摆放在办公桌上的相片，回忆压缩在这张相片上，此刻正在向他招手。他不愿意有所回应，于是挪开目光，继续看着乔安娜。
“据我所知，几乎每个人在进入总局之前和刚在这里工作的那段时间，都信心满满，踌躇满志，憧憬着人类史上最大的难题将在自己手里解决，做着成为历史英雄的春秋大梦。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研究的毫无建树，从青年开始向中年迈步的人日渐消沉，他们忘记了理想，忘记了自己为何在这儿，渐渐地，他们全当这栋大楼不过是个供他们养老的地方。虽然会让人意志消沉，幻想破灭，但胜在安稳，能让人无忧无虑的过完一生。你父亲也是这样吧？你仰慕他，励志像他一样，即便自己对动物不甚了解，仍然通过成为行政人员的方式回到这里。他呢，也明知道这里会打破你的幻想，却还是赞成你来到这里，就像总局的其他父母那样，明知道这个地方会埋葬子女的思想，可无法拒绝它所提供的物质上的安稳，无形之间便成就了这种奇怪的传承。”
“你要整顿风气？即便你将这里的人统统换掉，新人仍会步入旧人的后尘。这不是人决定的，也不是这里的环境，而是他妈令人捉摸不透的地面！”
“我明白，总局是个陈旧腐朽的部门，像一个齿轮生锈的机器，勉强运转而已。我不希望我的出现会让这个大而老的家伙重新焕发生机，我只求能为它上一点润滑油，一点就够。”
“你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他需要那种充满香气的烟雾来润一润他干涸的肺。
乔安娜身体前倾：“回答你的问题。为什么我坚持回到地面，因为我时刻记得自己的理想，并为之努力。希望你也如此，汉克，我记得你曾在毕业那天和我们说过你马上要进总局工作，和父亲一起，并许诺肯定会让我们重新回到大地。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你不会忘记了吧？”
“将近二十年了。”
“时间是食言的理由吗？”
“理想全是屁话，一点用都没有。”汉克觉得自己有些混乱，“你的话我也听不明白。”
“无所谓。”乔安娜耸耸肩，“你只需要记得，总局的初衷是带领人们返回地面，而不仅仅是满足于做地面人的奴隶主。”
“总局的初衷是什么并不是我能决定的，”
“现在我来了，它的初衷不是别的，就是带领人类返回地面。”
“为了你的理想？”
“为了人类的未来。”乔安娜淡淡道，“我说这些，是为了让你打起精神，对我以后要做的事情有心理准备，自然，也要做好前往地面的准备。如果你和这里的其他人能重拾理想，接受起来会容易得多。”
没有回答。
乔安娜看了眼时间和一言不发的汉克，觉得先说这些就足够了。
她站起身，说道：“今天好好休息，明天我要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
“你可以先期待一下。对了，记得在文件上签字。”
汉克不喜欢这种留有悬念的感觉，他在心里骂了一声，然后不耐烦地将文件翻到需要签字的那页。
他有些生气，落笔的力道都大了许多，在签字页上留下深深的刻痕。
“科学顾问。”合上文件，首页首行里的红色字体在汉克眼前明晃晃地跳动
他不受控制地想起总局的历史，一个在历史里提及的名字，一堵挂满画像和勋章的荣誉墙，一枚金色的勋章纷纷呈现在脑海里。
挥之不去。
历史会是个圈吗？他靠在座椅上疲惫地思考。良久以后，他忽然拉开第一层的抽屉，在里面发现了失踪的香烟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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