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堂的门帘刚被小太监轻轻放下,便将外间的暮色与声响都隔在了外头。堂内只点着两盏锡制烛台,烛火跳着浅淡的光,把墙上挂的《论语》集注拓片照得半明半暗,那拓片是弘治年间李东阳所书,字迹清瘦,透着股子雅气。
朱厚照坐在正中的梨花木椅上,椅垫是石青布缝的,没绣花纹,只边缘缝着圈细白边,倒和他身上的披风衬得相和。他手里端着盏茶碗,茶是孔府贡的茶,汤色浅绿,飘着两片薄叶,他没喝,只指尖轻轻转着碗沿,等三人进来。
王宪、乔宇、何孟春三人是并肩进来的,脚步声放得极轻,青布朝靴踩在青砖地上,只发出细微的 “沙沙” 声。三人进门便齐齐躬身,动作规整得没半分差池:“臣等参见陛下。”
“免礼,坐吧。” 朱厚照抬手示意,目光扫过三人。三人皆穿常服,王宪领口沾了点赶路的尘土;何孟春的朝服袖口卷着半寸,显是路上为了方便,没来得及放下来。都是随驾赶路的模样,倒无半分京官的闲适,朱厚照心里先有了几分满意。
三人谢恩后,分坐在两侧的小凳上 —— 凳面是旧木的,磨得发亮,想来是孔府日常用的。王宪先开口,语气沉稳:“陛下召臣等前来,可是为明日祭孔仪轨,或是孔府田产之事?”
朱厚照指尖停住,把茶碗放在手边的小几上 ,几上摆着一摞从京里送来的奏本,“祭孔先不急,孔府田产之事也不急。我瞧了几个本子,有科道官上奏岂祭孔之事当速速办了。”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何孟春,“他们也忒多心了。”
乔宇闻言便道:“启奏陛下,众官不是多心。圣驾在外,扈从军马,侍从、文武众官在外吃穿用度,花钱如流水一般,马上年末,太仓......”
乔宇话未说完,腕子刚抬到一半便被朱厚照的手势打断,他身子微微一顿,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了攥朝服下摆 ,显是方才提及 “太仓” 时,心里攒了几分急意。他抬眼偷瞥,见皇帝指尖轻轻摆了摆,烛火映着那截露在龙袍外的手腕,竟没半分恼意,反倒带着点自嘲似的笑意。
“知道,知道。” 朱厚照靠在椅背上,指节轻轻敲了敲膝头,语气松快了些,“我又不是不知柴米贵的败家子,还能让扈从的用度扰了太仓?”
他说着,抬手端过那盏茶,喝了口才续道:“早在离京前,我就从内帑拨了五万两,专门存着供此次扈从支用,吃的米粮从京郊义仓调,穿的棉衣是内织染局赶制的,没动太仓一厘正项银。”
乔宇闻言,悬着的心才轻轻落下,忙躬身道:“陛下虑事周全,是臣过虑了。只是年末将至,太仓要支边军冬衣、漕运脚价,还要预备明年春播的赈济粮,臣…… 臣也是怕外头流言传得凶,扰了陛下心思。”
朱厚照摆摆手,指尖扫过案上的奏本,轻轻翻了一页:“这两年太仓稍微有点结余,拖欠在京文武官员的俸禄,还有其他欠款,我都准备结清了。扈从怎么能占太仓正项? 再说,此次来曲阜,拢共不过月余,扈从军马虽多,却都是按每日二升米、三钱银的定例支用,省着呢,对不,大司马?”
“月余?”乔宇闻言暗自吃惊。
王宪闻言便笑道:“是,陛下圣明。”
朱厚照闻言,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添了几分暖意:“尔辈当我没算过?内帑那五万两,就算多待十日,也够支用。等回了京,剩下的银钱还能拨回内帑,留着给壡儿做满岁的赏钱 断不会让太仓替朕的‘巡幸’埋单。”
乔宇听他提到皇子朱载壡,语气里满是寻常父亲的软意,便彻底放了心,再次躬身道:“陛下既已筹算妥当,臣便无他言了。只是外头若有流言,臣等会替陛下分辨,绝不让士绅误会陛下‘耗国库’。”
朱厚照点点头,语气却沉了几分:“流言倒不怕,我这次来非是追究孔府的,祭孔么,怎么能在孔家里收拾孔家人?这点上,尔辈勿忧。我令张大顺将用度的账明明白白摆出来,自然没人说闲话。且放心,我心里有数。”
烛火跳了跳,把几人的影子映在墙上,乔宇垂着身,再没多言,方才那点担忧,早被皇帝条理分明的安排冲散了。
永寿堂里静下来,只听得见烛花偶尔 “噼啪” 一声轻响,混着窗外远处梆子的余音,倒比先前更显安稳。
何孟春估计是为了缓和一点气氛又或者在皇帝面前给孔闻韶留个好印象,于是便道:“启奏陛下,此次孔府接驾,倒也用心。臣刚路过府里的库房,见管事们清点采买的物件 ,从铺地的红毯、供用的瓷器,到给扈从兵士备的棉袜、暖炉,单是置办这些,就花了近三千两白银。”
他说这话时,目光没敢直接看朱厚照,只落在案前的烛台上,语速也放得慢,显是怕这话听着像 “替孔闻韶邀功”,又怕触了皇帝 “惜用度” 的忌讳。
朱厚照闻言抬眼,眼底倒没什么波澜,只淡淡问道:“三千两?是从孔府私产里出的,还是从曲阜县的官银里挪的?”
何孟春忙躬身回话:“回陛下,是孔闻韶从自家私产里支的,臣特意问过曲阜县丞,没动县里一分官银。听说孔府还特意从兖州府调了上好的宣纸、徽墨,预备着陛下祭孔后题字用。都是按了朝廷的规制,没敢多铺张。”
一旁的乔宇听了,也适时补充道:“陛下,孔家虽为圣裔,在这些事上用心,看来还知道规矩。”
朱厚照点点头,指尖重新落在文书上,只道:“用心是用心,只是不必这般破费。朕来曲阜是为祭孔,不是为享这些排场 ,明日见了孔闻韶,倒要劝他一句,往后接驾,按规制备着便好,别把银钱都花在这些虚面上,留着赈济周边农户,倒比铺红毯、备瓷器实在。”
何孟春闻言,心里悄悄松了口气,知道皇帝没误会自己 “邀功”,反倒记挂着农户,忙应道:“陛下体恤民生,孔闻韶若听闻,定当感激。臣明日见了他,便把陛下的话传给他。”
朱厚照 “嗯” 了一声,端过茶碗又喝了口,茶水已微凉,却刚好压下几分议事的沉郁。他扫过三人,语气又缓了些:“夜里天凉,你们也早些回去歇息。明日要早起,别熬坏了精神。”
三人齐齐躬身告退。
刘全忠是紧挨着朱厚照身边侍立的,手里还捧着个锡制暖炉,炉身裹着层青布套,怕烫着人。见朱厚照应了歇息,他忙上前半步,弓着身子回话,声音里带着几分近侍特有的熟稔:“主子爷,可要奴才伺候您宽衣?”
朱厚照伸懒腰时,衣摆扫过凳脚,带起一缕轻尘,他摆摆手,刚要说话,却听见刘全忠低低嘟囔了一句 ,那声音压得极轻,却故意飘进他耳朵里:“主子住在孔家,这可是给他们家泼天的恩典和脸面,不过花了三千两,倒值得在这儿说来说去邀功?依奴婢看,就是花个几万两,把孔府的银库花空了,也是他们的福气,有什么过分?!”
刘全忠说这话时,眉头轻轻皱着,眼角还瞥了眼方才何孟春站过的地方,显是对何孟春替孔府 “提花费” 有些不满。旁边正收拾茶碗的小太监听见了,手就是一顿,忙低下头,假装没听见,青布袖口蹭过粗瓷碗沿,发出细微的 “叮” 声。
朱厚照原本伸着的懒腰顿住,指尖捏着披风的铜扣转了转,没立刻说话。殿里的烛火跳了跳,把他的影子映在墙上,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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