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元年，一月初一。
这一日，其实应该是改元的重要日子。
这意味意味着新一任皇帝，将用自己的年号，来向王朝宣布自己的存在。
同时也意味着，新一轮权力交替，棋盘争锋行将开始。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
这一段时间的主旋律，本应该是展现帝王的宽仁，展现朝政的放松。
大赦天下，减免税负。
礼部中负责祭祀的官员，将摩拳擦掌，准备在这个时候大获功绩以期升迁。
而宗庙，宗人府一应人等，也终于有了动作一番的机会。
在皇帝面前露脸，然后塞几个宗人府中没有出路的子弟到五军都督府，或者御前，这都是可期望的事情。
这些，是事情原本该会有的样子。
只是大概所有人也不会想到，连改元都没改元的皇帝，竟已经开始闹出极大动静。
强拿肃宁县黄姓满门，借着由头，强行封锁天津卫港口，又无耻的，卑鄙的，将属于诸位在野贤良的家产全部拿走。
这如何是能够被允许的事情？
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
而当今陛下，似乎又有那正德皇帝残存下来的顽劣，昏庸之气，全然将国家基石，柱石当作了敌人。
这一定是因为有奸臣当道的缘故，这种行为，一定不会出自皇帝本人的意愿。
皇帝本人的意愿，一定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成国公府中，现任的老成国公朱辅，无疑也是这般想法的一员。
朱辅自弘治七年从他老子那里承袭来国公爵位，他经历三朝，已经是几十年过去了。
他垂垂老矣，年老体衰，连骑马也做不到了。
而最近一段时间，连眼睛也开始有些昏聩，看不清东西了。
他感觉的到，自己可能是天年将近了。
可他现在十分清醒。
天津卫仓库被袭的消息传开之后，他就陷入了一种轻微的亢奋状态。
他对现如今这种局面感到了兴奋。
他觉得自己骨子里可能还是存在先祖那种战场厮杀，搏击凶猛野兽的血腥气。
就比如说现在，他感知到一个大事即将发生，那种风浪滔天涌来的感觉，让他感到，自己似乎年轻了，似乎变得勇气十足了。
他将会代表正义的一方，不畏惧陛下的强权，去据理力争，去奋进高歌，去维护“天下人”的利益！
尽管，这站在了当今陛下的对立面。
尽管，这违背了一名勋贵天然该有的立场。
勋贵阶层，或许天然该站在皇帝的那一面，但这一次，成国公朱辅，并不打算这样做。
原因很简单，他太清楚有关于海上贸易，敢于违背海禁，行走私之举的一批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代表的是怎样一股势力。
这一股势力，几乎囊括了所有的群体，几乎囊括了近海不近海的所有角落。
那是一块多么大的肥肉，他充盈并富裕了不知多少家族跟势力，海贸所得到的利润，又让多少人明明不是举人老爷，却轻易成为了大员外，大富豪？
任谁，也不会允许这样一块利益，从自己的嘴里掉出去，那是会成为家族罪人的！
而一个年纪连十六岁都不到的稚子皇帝，一个连皇亲国戚，后宫百官都不支持的皇帝，就算有明君之资，又能翻起什么浪花呢？
足够庞大的利益群体，足够虚弱的皇帝，朱辅实在想不到有什么理由不去做这件事情。
而只要做成了这件事情，他成国公府上可以得到的好处可就多了。
皇帝的对立面，海禁海贸势力的聚合，这种势力无疑可以一举将小皇帝震慑住。
而一群势力被聚合起来，那么这一群因海禁而联合起来的人，将具有先天的朋党性质。
他成国公府的人脉一下子就拓宽了。
这种利益的捆绑，朱辅甚至，没有什么关系，会比这更加牢固。
刘瑾查军屯，陆斌查海禁这种事情再也不会发生。
嘉靖皇帝将会如同弘治皇帝一样，只能听到他们想给他听的，只能看到他们想给他看的。
嘉靖的朝代当然又会是一副君明臣贤，有汉文帝之风，有仁宣遗风的好朝代。
而在利益勾兑之下，他成国公府就能够拥有更加庞大的船队，以及更多的贸易资源。
那天津卫设置的大船坞，说不定也能被成国公一脉给掌握住。
那将会是多么庞大的利润，朱辅甚至都有点不敢想。
唯一能够预想到的结果，是千百年之后，自己的牌位，在宗祠之中，香火到底会多么的旺盛。
说实在的，朱辅甚至想不到存在任何可能会输。
嘉靖小皇帝的应对之策，已经将他心中惊惶，虚弱的一面展露无遗。
瞧他做了什么？他竟在朝会上公然提及严格封锁海禁，强调法统，强调祖宗成法。
这是什么举措？展露正统性，强调正确性？不违背祖制？显示他是个恭顺而敬天法祖的好皇帝？
在朱辅看来，这一切举措背后其实隐藏着的，乃是皇帝虚弱且畏惧的本质。
你天不怕地不怕的话，强调这些东西做什么？
谁不知道，法律这种东西，只会对平民百姓起效用？要不然呢？你以为你是太祖？
他太年幼了，他登基的年纪，几乎与正德皇帝登基的年纪相仿，都是少年天子。
如若，他像正德一样，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是自己不喜欢就要掀桌子的浑小子，是个彻头彻尾的暴君，昏君，那反而还好些，一个坏人，总是难欺负些的。
而皇帝，无疑先天拥有掀桌子的权力。
可这位皇帝上任之后做了什么？对于死死钳制着他的杨廷和，他竟然要毕恭毕敬的尊称一句杨师傅，而据可靠的小道消息称，自正德十六年至嘉靖元年，内帑拨银给户部已经有数回了。
为了赈灾？为了救民于水火？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大概是想要当一个圣明的君主。
而圣明君主的模板，就是弘治皇帝。
这在朱辅看来，那就是一个垂拱而治的君王。
他们一般只会做框架内允许做的事情，只会做规则内允许做的事情，美其名曰与民休息，也就约等于好欺负。
他现在无比相信自己的判断，他几十年的勋贵生涯里，自问也经历了不少事情。
他掌管过左军都督府，三千营，在宁王之乱时任过南京守备，而在担任南京守备时，还立过那守备之功！
这些资历锻炼出来的微末能力，再太宗时期或许连屁都不是，但放在现在这个大家伙齐齐比摆烂的时候，却显得他与众不同！
成国公一系，在他朱辅手头上就没吃过亏！这次，也不会例外！
“老爷。”
朱辅那双老眼睁开，他看见自己当年书童的儿子，从门口处小跑过来。
当年那个书童，如今有没有死，他搞不清楚，十几年前的时候，他年轻俊朗的儿子入了宅中，他就回去养老了。
不过，到了如今，又是十几年过去，他儿子，也已经过了中年，他终于又开始感到厌恶了。
不过，因为年老，他对这些，也看淡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何事如此惊慌？”朱辅平静问道。
“回公爷的话，是老爷欲宴请的几位伯爷，还有宛平县张行健，大兴县卫清文，顺德府的李因寿，房山县大儒穆严，武清县大儒吴醇厚，青县的青竹斋客......欲在公爷名下，那颇负盛名的四季楼中得一处厢房，来与公爷洽谈。 ”
名字报了一大串，朱辅越听眼中的笑意就越是掩饰不住。
要知道勋贵这个团体中的人，向来是被仕这个团体的人所厌恶。
人家寒窗苦读几十年都求不来一个富贵，你仗着祖宗恩荫为非作歹，为祸一方，这能心理平衡就有鬼了。
因此，能叫来一向与朱家交好的侯伯，这都不会给朱辅带来多大的惊喜。
但，以请动这处大儒，那处隐士，就足够叫人出乎意料了。
他们这些人的身后，往往代表着双重身份，一个，是朝堂上，某位官员为背景，一个，是地方上，某个家族为背景。
更可见，皇帝的举措究竟让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文人，产生了多大的敌意，他们连文武结合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都敢干了。
“好！好！好！”朱辅连赞三声，大笑起身“去，备车！万不可怠慢贤人！本公爷要出门一趟，对了，把麟儿叫来，与我同行，让他见一见世面。”
这小厮面露为难之色“公爷，公子他，他......他似是不在家，许是出门访友去了。”
“他不在家？休要替他隐瞒，说，他去了何处鬼混？”朱辅再了解自家儿子不过。
“鸣玉坊的采春楼。”小厮颇有些期期艾艾，可终究不敢隐瞒“公子豪言要一掷千金，买下那楼内的花魁过夜。”
朱辅闻言没有恼怒，反而是哈哈大笑起来“采春楼？花魁？倒是有他老子年轻时鬼混的模样，去！把他揪到四季楼去，女子如衣裳，万不可因为几个清倌人，就误了大事！”
“是。”
朱辅利落上了马车，年迈的他虽然表现出一副豪气的模样，但手底下马夫，却不敢真将他当那精神矍铄，身体健壮的老人来对待。
拼命放匀了车速，更竭力避开每一粒能看见的石子，不徐不急的朝着城西时雍坊的四季楼而去。
街道上干净无比，不过，却不是卫生署以及城管科联合的功劳，而是这片乃是贵族家宅落座之区域，家仆，家奴遍地都是，那树上落下片杂叶子，都恨不得要有专人在边上等着，唯恐污了贵人眼睛。
成国公府亦在城西，所以距离算不上很远，而心情颇佳的朱辅，就这般掀开车帘，看着这街边的风景。
国公府，开国侯府，大多都是攒在这一片区域落座，大家伙儿都是贵族群体，自不会跟清官文人，或者凡夫俗子待在一块。
单只是这一条街道，便有宁阳侯府，武安侯府，成国公府，英国公府，魏国公府，定国公府。
这些个国公府，哪怕人屋子是空的，也不影响它们的存在。
朱辅略有些羡慕的去看了一眼，魏国公府是最气派国公府了，人老祖宗是徐达，追赠的是中山王，基业在南京，日子富贵的没边。
想自己曾祖父朱能，跟着永乐皇帝，拼死拼活，刀山火海里闯出来才拿住一个成国公。
可，定国公徐增寿呢？只不过是做了些内应的活儿罢了，也能硬从主干的魏国公这一支里拆出来，再开一门国公府。
可见，哪怕是英明神武如太宗，也是偏心的。
忽然，朱辅的眼皮跳了跳，他看见了英国公府的匾额，内心下意识生出了一丝不适。
英国公府，论及门楣，也比他成国公府光耀一些。
现任英国公的太爷爷，是张辅，有灭国之功，不过因为土木堡的事情有瑕疵，所以次一等，被追封的是定兴郡王。
再往上数一代，张玉，有救主之功，靖难之功，被追封河间王，这一点倒是跟他家老祖宗朱能的地位平齐，他朱辅家老祖宗被追封的是东平王。
曾祖，祖父那一辈的时候，两家人其实关系还挺好的。
但奈何，张家人太过死脑筋，就守着他们一亩三分地不放，就死守着那点儿与国同休的念想，不知道变通。
其实，他们比自己家是更有机会偷行海贸之事的，因为前面好几任皇帝都和他们家亲厚，如若他们家人机灵一点儿，说不定还真没成国公家什么事。
所以，朱辅特别瞧不起英国公家，他爹也是这样。
自他爹那一代开始，跟英国公家，就走的远了。
朱辅认为，这是一个英明无比的决定，你跟这一家子相交，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你带到沟里去了。
眼角余光又扫了一眼那门楣，偶然瞥见，有一名身着锦衣华服的小孩儿，被他们家的家里人郑重接了进去，好似颇有些珍重对待一样。
成国公朱辅心中更瞧不起了，这完全就将他们作为国公的颜面，都弃之不顾了，日后，还是要叮嘱自家麟儿一声，再疏远些，最好是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的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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