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悄无声息地罩住了幽州城。
城南的徐家酒肆早已打烊，后门却悄悄开了条缝，三顶不起眼的青布小轿接踵而入，停在了后院僻静的角门外。
吕承业率先下轿，他穿着一身半旧的湖蓝色绸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眉头拧成个川字。
“这徐子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放着大名府不去坐镇，跑到幽州这是非之地来？”
紧随其后的宋镇嗤笑一声，他身材微胖，脸上总是挂着几分精明的笑意，此刻却有些僵硬：“谁知道呢？这位徐公爵可是出了名的不按常理出牌。十六岁连中三元，十七岁就敢跟西夏人硬碰硬，如今二十出头，已是大名府留守，手握河北兵权……这种人物，心思深着呢。”
最后下来的是韩德从，他头发已花白，拄着根红木手杖，每一步都走得沉稳，只是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忧虑：“眼下是什么时候？耶律重元那头还未传来消息怕是凶多吉少？咱们幽州城就像架在火上的锅，他这时候来，怕是……”
他没说下去，但吕承业和宋镇都懂。
三人交换了个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
他们是幽州城的地头蛇，汉人家族的顶梁柱，几代人在这片燕云故土上讨生活，早就学会了在辽人的眼皮子底下夹缝求生。
耶律重元想谋反，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是这潭水太深，谁也不敢轻易蹚。
反正不管辽国内部谁赢谁输，幽州城总得有人管，总少不了他们这些熟悉本地情况的汉人世家。
这是他们的底气，也是他们的无奈。
可徐子建的出现，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这位大周的实权公爵，带着赫赫战功和一身锐气，突然出现在辽土腹地的幽州城……由不得他们不多想。
“进去吧，看看这位徐大人到底想做什么。”
韩德从率先迈步，手杖敲击青石板，发出笃笃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后院里格外清晰。
酒肆二楼最里面的包厢，门虚掩着。推门进去，一股淡淡的松木香混杂着酒香扑面而来。
靠窗的位置坐着个年轻男子，一身玄色锦袍，腰束玉带，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锐利。
他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壶酒，两个酒杯，显然是在等他们。
不用问，这定然就是大名府留守，徐公爵，徐子建了。
“吕家主，宋家主，韩家主，久等了。”徐子建站起身，声音清朗，带着笑意，却让人不敢有丝毫轻视，“一路辛苦，先坐下喝杯薄酒暖暖身子。”
三人也不客气，依着辈分坐下，韩德从坐在主位，吕承业和宋镇分坐两旁。徐子建亲自给他们倒上酒，动作从容不迫。
包厢里一时有些沉默，只有酒杯碰撞的轻响。窗外传来几声晚归的鸟鸣，更显得室内安静。
还是吕承业先按捺不住，他端起酒杯，却没喝，看着徐子建直截了当问道：“徐大人，明人不说暗话。您如今是大周重臣，坐镇河北，却突然出现在幽州城，还特意请了我等三人来，不知有何吩咐？”
他语气带着几分试探，目光紧紧盯着徐子建，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徐子建笑了笑，也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才缓缓开口：“吩咐谈不上，只是徐某今日来，是想给三位家主，给幽州城的百姓，指一条明路。”
“明路？”宋镇挑眉，“徐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大周是打算要夺回幽州了吗？”
这话一出，吕承业和韩德从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徐子建。这正是他们最担心，也最想知道的事情。
徐子建放下酒杯，目光扫过三人，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夺回幽州，若是刀兵相向，必定生灵涂炭，百姓遭殃。所以，徐某今日来，是想请几位家主行个方便——若是几位愿意将幽州城献上，归顺大周，我大周皇帝陛下仁德，必定不吝赏赐！”
“什么？！”
吕承业猛地一拍桌子，酒杯里的酒都溅了出来。
宋镇也是一脸震惊，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就连一直沉稳的韩德从，也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手杖，指节微微发白。
献城？
这徐子建是疯了不成？
宋镇最先反应过来，他冷笑一声：“徐大人莫不是糊涂了吧？且不说这幽州城内的辽军守军还有近万，就说百里开外，大辽国的近十万兵马可都在呢！您让我们献城，是想让我们三大家族死无葬身之地吗？”
他语气带着明显的质疑和不满，觉得这提议简直荒唐至极。
韩德从没有立刻反驳，他沉默片刻，看着徐子建，眼神锐利：“徐大人既然敢让我们献城，想必是有什么倚仗吧？不妨说出来，让我们几个老朽听听。”
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风浪多了，知道像徐子建这样的人物，绝不会说没把握的话。他敢提出献城，必然有所依仗。
徐子建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看向韩德从：“韩家主果然明事理。不错，我确实有倚仗。”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递了过去：“这是刚刚收到的消息，韩家主不妨看看。”
韩德从疑惑地接过，展开一看，旁边的吕承业和宋镇也立刻凑了过去。
只见纸条上字迹潦草，显然是加急送出的情报，上面写着几个石破天惊的消息——耶律涅古鲁战死，耶律重元被援军包围在滦河行宫外！
“这……这是真的？！”
吕承业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宋镇也瞪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怎么可能？耶律重元带了那么多人马去滦河行宫，怎么会……”
韩德从的手微微颤抖，他反复看着那张纸条，眼神复杂。
他们虽然没有公开支持耶律重元，但家族里不少子弟都在幽州辽军中任职，昨夜耶律重元率军偷袭滦河行宫的消息，他们是知道的。
原本还想着，若是耶律重元能成大事，他们或许还能捞些好处，至少也能在新主面前留条路。
可现在……耶律重元居然败了？还被困住了？
难怪刚才看到耶律庶成急匆匆地率领一万骑兵出城，原来是去支援耶律重元！可现在看来，怕是凶多吉少了。
三人的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他们更震惊的是，这样的军情，发生在数百里外的辽国腹地，他们这些在幽州经营多年的家族都还没收到消息，徐子建却已经信手拈来了。
这位年轻的公爵，他的情报网到底有多可怕？
徐子建看着他们变幻的神色，心中了然，继续说道：“三位家主，事到如今，也不必隐瞒了。你们各自家族中，怕是都有子弟参与了这场政变吧？”
三人身体一僵，脸色更加难看。
徐子建没给他们反驳的机会，接着道：“眼下情况看来，即便耶律庶成率军支援，辽皇耶律洪基的胜面也大得多！
辽国皇帝经过这么一场生死大劫，必定对所有参与或支持耶律重元的人恨之入骨。
幽州城离滦河行宫如此之近，你们这些家族中有人牵涉其中，他会如何处置，想必不用徐某多说吧？”
他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敲在三人的心上。
是啊，耶律洪基要是真的平定了叛乱，以帝王的猜忌和狠辣，必然会大肆清洗。
他们这些家族，或多或少都和耶律重元的人有些牵扯，到时候怕是难逃一劫，轻则削权夺利，重则家破人亡！
这正是他们最担忧的事情！
吕承业强作镇定，反驳道：“徐大人仅凭这一封情报就让我们三大家族赌上性命，献城归顺大周，这也太儿戏了吧！”
宋镇也连忙附和：“不错！耶律洪基即便要处置，也是处置那些主谋。耶律重元的谋反，我们并没有参与太多，即便被牵连，也总能想办法保全家族香火！”
韩德从则更务实一些，他看着徐子建，沉声道：“而且，就凭我们三大家族手中的几千私兵，就算献了城，又守得住吗？辽军主力一旦回师，我们这点人，根本不够看的。”
他们说的都是实情，也是他们最后的顾虑。
徐子建似乎早就料到他们会有此一问，微微一笑：“守城的，自然不可能只凭借你们的几千私兵。”
他顿了顿，抛出了重磅消息：“今夜子时，我的三千神机营，以及一万背嵬军，就会乘船抵达城外的桑干河与高粱河。
只要几位家主愿意配合，帮我控制住幽州城，我可以立刻上奏陛下，为你们请功——给三位家族各封世袭伯爵，三代不降等，另赏钱十万贯，河北良田千顷！”
嘶——
三人倒吸一口凉气，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动容。
世袭伯爵，三代不降等！
这可是泼天的富贵和荣耀！
他们这些在辽国治下的汉人家族，就算再有钱有势，也不过是土财主，哪里敢奢望爵位？
更别说还是世袭的伯爵！
还有十万贯钱和千顷良田，这条件，实在是太诱人了！
吕承业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了，宋镇脸上的精明之色更浓，显然在飞快地盘算着利弊。
韩德从也眯起了眼睛，手指在手杖的龙头上轻轻摩挲着。
但他们毕竟是一方家主，不会被轻易冲昏头脑。
宋镇率先冷静下来，看着徐子建，语气带着怀疑：“徐大人打算凭借这万余兵马守住幽州城？是不是太不将辽国的数十万大军放在眼里了？”
幽州可是辽国的南京，战略要地，一旦失守，辽国必然会倾尽全力来夺。万余兵马，怎么看都像是杯水车薪。
徐子建却十分笃定，淡定地点了点头：“不错，凭我这万余兵马，足矣！”
“徐大人莫是在跟我们几位老朽开玩笑？”
吕承业有些不满了，觉得徐子建太过于托大，“万余兵马对阵数十万辽军，这简直是以卵击石！”
徐子建没有生气，他伸出一根手指，语气平静却带着强大的自信：“嘉佑六年冬，我在秦州，率领两三万人依托防御工事，就将西夏国主李凉祚的20万大军打崩了！
实话告诉你们，我当时就用了1000神机营就将李亮祚的8000铁鹞子击杀了一大半。
那可是西夏最精锐的骑兵，他们大致损失了多少，几位家主或许也有所耳闻。
如今，你们还觉得我在开玩笑吗？”
一千余人打崩八千精锐铁鹞子？
三人再次震惊，面面相觑。
他们确实听说过徐子建在秦凤路大败西夏的战绩，但具体细节却不清楚。
没想到徐子健手下居然有一支如此精锐的兵马！
韩德从猛地抬头，紧紧盯着徐子建，急切地问道：“徐大人所说的神机营，莫不是……火器营？”
只有传说中的火器营，才有可能创造这样的战绩！
徐子建坦然承认：“不错，正是火器营。”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压：“凭借我的三千神机营，就算几位家主不愿意献城，徐某也有办法攻下来，只不过是多损耗些火药罢了。”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几乎是赤裸裸的威胁。
同意献城，大家互利共赢；不同意，他也有办法拿下幽州，到时候他们这些家族，可就什么都得不到了，甚至可能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包厢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吕承业、宋镇和韩德从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心。
徐子建的情报能力、军事实力，以及开出的条件和最后的威胁，都让他们再无犹豫的余地。
投靠大周，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甚至能得泼天富贵；继续留在辽国，等待他们的很可能是耶律洪基的清洗。
这笔账，不难算。
韩德从率先放下手杖，站起身，对着徐子建深深一揖：“老夫，愿献幽州城，归顺大周！”
吕承业和宋镇也立刻站起身，齐声说道：“我等也愿献城归顺！”
徐子建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起身回礼：“三位家主深明大义，徐某在此谢过。陛下若知，也定会嘉奖。”
他看向三人，正色道：“事不宜迟，今夜子时，我的大军就会抵达城外桑干河与高粱河。还请三位家主届时想办法打开东边城门，接应大军入城。”
“请徐大人放心，我等必定办妥！”三人齐声应道。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仿佛预示着幽州城即将迎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这场变化的开端，就在这小小的酒肆包厢里，悄然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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