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的冬日，江南难得下一场大雪，淮江两岸皆是白茫茫一片。渡船挤挤挨挨的靠在码头上，被浪拍得撞在一起，发出此起彼伏的砰砰声。街道上空荡荡的，百姓闭户不出，忙着捣衣生火。
江阴最大的那座庙宇却升腾起青烟，庙内大殿中传来撞钟做祷的声音。
年关将至，忽得下一场十几年不遇的大雪，气温骤降，怕是有不少穷苦人家要遭寒疾，有可能挺不过这个冬天。于是庙中众僧做了一番商量，打算在这几日接连做祷，并施粥送柴，希望原一神能保佑百姓顺顺利利地渡过这一年。
樵夫老李披着斗篷，费力地拉着车走在下山路上，他这是要给庙里送柴去。
这会儿又下起雪，风从四面八方刮过来，弄得老李一身一脸全是雪粒子。他抱怨了两句，把柴车上绑的绳子在手腕上绕了几圈，跺了跺脚。真想快走几步，等到了庙里，好进屋烤烤火，暖和一下手脚。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山路崎岖难行，落了一层雪后，地上的障碍物看得不是那么分明，老李一个不注意，就被石头绊了一跤，结结实实摔在地上。他骂了两声，坐起来揉摔痛的腿，忽得看见前面林子里闪过一个黑影。
江阴的山上有不少野物，虽然没有老虎野熊，但还是时常能见到豺狼花豹这种猛兽。老李心里一突突，连忙扶着柴车，想赶紧站起来，心里琢磨着要不要把柴车上的斧头拿下来防身。
他刚费劲地站起身来，即将转身去拿斧头，肩膀就叫什么东西给拍了一下，吓得浑身一哆嗦。
完了，老李心想。指不定是哪个大山里的野熊饿急了跑出来。听说那些个熊精都会学着人的样子拍肩膀，等人一回头，喉咙立马就会被熊口咬断呐。
大冷天的，老李脑门都见汗了，心里直念叨着原一神保佑。他刚想大着胆子往前跑，身后突然传出一个小孩的说话声：“大爷，你怎么不动啊？我没点你的穴呀。”
这动静脆生生的，还有点含糊，听起来像个小孩说的。老李战战兢兢回过头，就看见自己身后有个圆滚滚的小娃站在那，手里攥着半拉火烧，还在嚼呢。
“大爷，你说话呀？你不会是哑巴吧？你要是哑巴，你就跟我比划呀。”小胖孩还说呢，把烧饼揣起来，用那只小圆手揪住老李的衣领子，“咻”得一下把吓软了的老李提起来一点。
小胖孩整个人圆咕隆咚的，两个脸颊像水煎包似的鼓，许是被风吹了，双颊有些泛红，嘴角还有没擦干净的烧饼渣渣。虽然胖，但一眼就能看出这孩子五官立挺，眼睛大而有神，跟黑葡萄粒一样。如要形容他的长相，那就是“福气”二字。他穿着厚实的夹袍，头上戴了顶毛绒绒的暖耳帽子，还披了黑色小斗篷，斗篷上有些暗纹，不知是不是什么金丝银丝。
这小孩怎么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岭溜达呢？老李喘匀了气，又惊又恼的，“小娃娃，你晓不晓得你这么搞多吓人的不？哎呦喂，魂都叫你拍掉了哦！你家大人呢？怎么一个人在山里头？山里头有豺狼虎豹，你这样的小胖娃，要被叼走的呦。”
“大爷，你不哑巴啊，早说啊！我还以为我功力精进，把你弄哑巴了。”小胖孩嘻嘻一笑，又拿出烧饼来啃，“我才不怕什么豺狼虎豹呢，来一个打一个！我饿了，在这等烤鸡吃。”
烤鸡？荒山野岭的哪来什么烤鸡啊？这小孩是不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被拐了，或者被什么坏人骗到这来了？老李蹲下去搓了一把他那颤巍巍的脸蛋，觉得手感甚好，“小娃娃，你莫怕，你是不是走丢了？你家是哪的？我把你送回去。放心，我是给庙里送柴的樵夫，不做谋财害命的勾当。”
小胖孩头一歪，颇不服气地说：“我才没丢，都说了，我在等烤鸡呀。”
老李见状，就摇了摇头，伸手想把小娃抱上柴车。他的确是个热心肠，虽说整日砍柴送柴赚不到什么大钱，不过乡里乡亲的家里有点什么事，他都乐意帮点忙。眼下就这么一个小孩孤零零站在雪地里，不饿坏也得冻坏了，还是先把他带到江阴寺庙里，再做打算吧。
他用胳膊去捞小胖娃，却捞了个空，这小胖子哧溜一下从他胳肢窝钻过去，没事人一样站到另一边。老李眨了眨眼，哎？怎么回事，这小孩跟个胖泥鳅似的，一下子还抓不住。
老李再次伸手，想拉小胖娃，突觉背后腾起威压之势，一只大手啪得一下按上他的肩膀。
这一下比刚才小胖娃拍自己的一下力道大得多了，老李双膝一软，咕咚一声跪了下去。不知道怎么的，他整个人都喘不过气来，胸口像被人攥住了一样。
小胖娃站在老李身前，突然欢呼一声，“烤鸡！”
随即，老李肩膀上那只手突然松开了，那种窒息的感觉随之不见。
“还没烤呢，就知道吃。”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耳后响起，老李抬起头，就看见一个黑衣男子走到小胖孩身前，拍了拍小孩身上落的雪花。这男人有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身型高大，眼中不知怎的带些戏谑神情，猜不出他究竟年纪几何。有意思的是，他手里拎着一只半死不活的山鸡，跟拎把刀一样，甩来甩去的。
小胖孩欢呼雀跃，“快烤嘛快烤嘛！爷爷，我都要饿扁了！”
爷爷？这时候老李的脑子才重新转起来，恍然大悟。“你们这……”
黑衣男子四处观望了一下，听到老李说话，看向他挠了挠头，脸上神色有点尴尬，“哦，没事，小孩饿了，我去给他抓只山鸡烤了吃。”
老李长出一口气，摆着手站起身，“你们…你们爷孙两个，是要把我这老汉吓死过去呦！”
“抱歉抱歉。”黑衣男子眼神聚焦到老李的柴车上，指了一下，问：“柴火？”
“是啊，要送去寺里，寺里的人呐，再分发给老百姓，烤火用。今年秋天发了一场山火，好多树都烧秃了，我要砍柴，还得再多翻半座山…唉，你们富贵人呐，应该是不懂得……小娃娃没事情就好，我走了，赶时间呐。”老李整理了一下拉车的绳子，就要启程。
黑衣男子却站在他身前摆了摆手，“呵呵，谁没苦过呢？哎，这大雪封山的，你走也走不多快，干脆卖我一点柴，等我给这小子烤完了鸡，一起拉着车往山下走。我看你也快冻僵了。”
老李搓了搓粗糙的手，看着下山的路，犹豫一会儿，想着这男人带个小孩子，应该不至于是什么劫匪强盗。再说了，自己身上一穷二白，没有要被谋财害命的道理，便也答应了。“这地方可不好生火。”
“刚才我看到前面不远有个避风的地方，走吧，往那去。”黑衣男子直接拿过老李身上的绳子，在手上绕了两圈，向前走去。他走路的姿态与平常无异，闲庭信步一般轻松，根本不像是拉了几百斤的柴火。小胖娃蹭的一下跳上柴车，向老李招手，“砍柴大爷，来呀来呀！我分你一个烤鸡腿！”
老李抹了一把脸，愈发觉得这爷孙俩绝非普通人，不过还是快步跟了上去。黑衣人走路步子很大，像在雪上飘，略走了一会儿就到了背风的石穴前。他把柴车横过来，挡住风雪，示意小胖娃和老李进去。
干燥的木柴发出了令人愉悦的噼啪声，老李将双手靠近火堆，翻来覆去烤着。小胖娃目不转睛地盯着火上旋转着的野鸡，口水都快流到地上去了。
“哎呀，擦擦，没出息的样。”男人这手烤着野鸡，另一只手掏出手帕，在小胖娃肉嘟嘟的下巴上抹了两圈。
小胖娃捧着脸，眼睛亮亮的，“爷爷，啥时候才能吃啊，你把火弄旺一点嘛。”
老李闻言笑出了声，“小娃娃，急不得哦，火再大一些，这鸡外面糊了，里面还不断生呢。”
听见这话，小胖娃撅着嘴，用手拄着脸，蹲在火旁边晃来晃去的。男人给了他一脑瓜崩，“别乱晃，好好蹲着。”
“这位…不知怎么称呼啊？你们爷孙俩，大冬天的，走在这山上干什么呢？”老李试探地开口问道。
男人拨弄了一下炭火，懒洋洋地说道：“我姓严，叫我老严就行。我到江阴来找一位老朋友，为抄个近路，就走到这了。”说着，他又捏了一下小胖娃的脸，“这小屁孩走到半路就饿了，吵着要吃烤鸡，这不，刚才去给他抓鸡了。”
老李又打量了一下男人，心说这看着也不老啊，估计是结婚生子早，这么年轻就有大孙子了。“老…老严啊，幸会幸会。你这，怎么赶在这么个时候找朋友啊，多冷的天，还带个娃娃。哎？大雪天的，你上哪抓的山鸡？我们那的猎人下套子都不一定能套住呢。”
“那家伙啊，难约的很，我这次不来江阴见他，哼哼，就又要跑到大老远的天山去了……”男人只回答了这一个问题。这时野鸡烤得差不多了，男人从腰包里拿出几小罐调料，均匀地撒上，香气瞬间溢了出来，勾得老李和小胖娃同时咽了一口口水。
男人又把烤鸡放在火上转了几圈，最后将串烤鸡的棍子插在地上，说道：“吃吧。”
小胖娃欢呼一声，吹了吹烤鸡，撕下一个鸡腿来递给老李，“给你吃！”
老李看了眼男人，男人笑着掏出一个水壶，点了点头。于是老李接过烤鸡腿咬了一口，嗯，鲜嫩多汁，内里滚烫，真是绝了。
小胖娃就不客气了，端着那只鸡就啃，弄得手上脸上油腻腻的。男人做了个嫌弃的表情，打开水壶盖子喝了一口，满足地叹了口气。
老李嗅到空气中别样的味道，耸了耸鼻子。男人呵呵一笑，把壶递给他，“来一口？”
那壶里竟是佳酿，度数挺高。老李咂么了一小口，连声赞叹，脸上出现两朵红晕。小娃娃不管他们喝酒，自顾自大啃烤鸡，还就着刚才的烧饼，吃得开心极了。
“老李，你说你要去江阴的寺庙，是慈泽寺吗？”男人又喝了一口酒，问道。
“对啊，就是那。他们那的僧人老找我买柴，认识好多年了。”老李如是答道。
男人点了点头，“巧了，我们也往那去，一道走吧。”
“嘿嘿，好啊。”老李吃完了鸡腿，揉了揉小胖娃的头，“你这孙子好，长得真福气啊。”
小胖娃百忙之中嘟囔道：“大爷，你嘴真甜，这么会说话呢。别人都说我胖，我小名就叫小蛋蛋呢。”
老李一听这话，哈哈大笑，“这小娃，小蛋蛋是吧？长大有出息哦！”
小胖娃吃完了烤鸡后，三人一道接着下山。仍旧是男人拉车，小胖娃坐在车上，老李走在男人身旁。
雪越下越大了，三人说话的声音几乎被风声覆盖住，干脆都闭口不言，闷头赶路。等走到慈泽寺附近，风雪才渐渐止了，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间透下来，照在寺前的两棵老松树上。
“爷爷，到了哇。”小胖娃一点都不觉得累，从柴车上蹦下来，就跑向庙门。
男人和老李走在后面，老李望着院墙内飘出的青烟，双手合十，念了几句原一神保佑。
这时，庙门打开了，一个穿灰色袄子的僧人走出来，看到面前的小胖娃，愣了一下。他抬头一看，看到老李和柴车，连忙挥手。“原一神保佑，李樵夫，你总算从山上下来了，方才真是好大的风雪啊。”
“可不是，幸好遇到这位老严和他孙子，我们搭着伴走，安稳很多啊。”柴车一直是男人拉着的，老李省力，心中暗赞男人好力气。
僧人姓徐，对走到近前的男人行了一礼。“外面还是冷，诸位都进来，到里面喝些热乎水，暖一暖身子吧。”
院子里有七八个僧人在忙活着煮粥，他们把米和好几种豆掺在一起，再加切了块的红薯，粥虽不厚重，但大冷天的喝上一碗，也可以驱些寒气了。
“前几个月江南不是发了水灾吗？怎么还有这么多五谷粮食拿来煮粥？”男人把嘴馋的小胖娃提起来，走到煮粥的大锅前观望。
煮粥的僧人卖力地搅着大勺，答道：“这些粮食都是淮扬的富户捐的，那位叶老爷真是大方，昨天就给我们送来好几车的米粮，还有十几箩筐番薯，足够撑过最冷的这段时日了。”
“姓叶？还真没听说过，大概是后起之秀吧。”男人点了点头，把小胖孩夹在胳肢窝里，跟随徐师傅往室内走。
小胖娃一扭一扭的不老实，向他爷爷撒娇：“爷爷，我想吃烤红薯呀。”
不出意外的，他那小圆屁股被打了一下，男人边走边数落：“就知道吃！不长个子净长肥肉！”
老李已经习惯了这爷孙俩的互动，笑眯眯跟在后头，与其他相熟的人打招呼。老严还是很疼爱这个小蛋蛋的，小娃圆乎乎、鬼机灵，有趣的紧。
徐师傅把三个人引到桌旁，从炉子上提下来一个烧水壶，为他们倒热水。“将就一下吧，我这里茶叶也没喽。”
老严和小娃都不挑剔，吹着热水慢慢啜饮，老李和徐师傅唠了几句家常，忽得想起老严的目的地也是这里，就问他：“老严，你是上这找朋友？”
“是。”老严把小蛋蛋头上的护耳帽子摘下来，问徐师傅：“有个白头发、爱穿白衣的家伙，他最近来没来？”
徐师傅听了他的描述，愣了一下，“你是说天师傅吧？您是天师傅的朋友啊！”
“是他。”老严听见“天师傅”这称呼，不知怎的笑了一下，“我得知他最近在江阴，找他有点事。”
“天师傅大前天来过，不过又走了，只说去附近转一转。他是有能之人，行踪飘忽一些，也是正常的。”提起天师傅，徐师傅满脸敬仰。
老严放下杯子，抱着手臂摇头，“这老鬼，估计是迷路迷的不知东西了。他跟你说过没有，还会再回来吗？”
“呃…天师傅倒是没明说，但是我感觉，他还得再回来。”徐师傅见小蛋蛋无聊，就从袖子里抓了一小把瓜子出来，递给他。小蛋蛋立马眉开眼笑，高兴地嗑起瓜子来。“他说他此次来江阴，是来撞缘的，具体是什么缘分，我还参悟不透。”
老严坐在那思考了一阵子，又笑了一下。“好吧，我就在江阴找个客栈住，等着他。他要是哪天回来了，麻烦告知一声。”
小蛋蛋的脸蛋儿被揪了一下，他抬头看爷爷的眼神，笑呵呵地转头对徐师傅说谢谢：“谢谢你给我瓜子吃，要是有烤红薯就更好了。”
老严把帽子扣在小蛋蛋的头上，领着他往江阴繁华处去了，“不多打扰，那家伙的事情拜托了。”
老李和徐师傅看着爷孙二人的背影，交流了一阵，得出结论：这位老严和天师傅一样，兴许都不是凡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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