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遗山到底没能在附近找到民宿。
开车和月光去购置衣服的路上，他问起酒店在哪里，车子正好经过，月光就指给他看宾馆的位置。
很小的一幢楼，像是八九十年代才有的设计风格，体表的砖墙颜色也是灰突突的。
他刹停车子，还有些不适应这里毫无交通规则，任意停车的风格。
接着，看向窗外，打量了好半天。
见他沉默，月光以为他接受不了这样的环境，垂眸说：“要不你还是……”
原遗山打断她，眉宇带点严肃：“我偏就不走了。”
月光抿唇盯了他一会儿，别过头去，说不清觉得好笑还是无奈。
买衣服的“商场”只有一层，各家商铺在大厅里划定了摊位，风格很像是菜市场，只不过卖的是些首饰和衣服。
四下都是吆喝声，过道很窄，只能容两人并肩通过。
他牵住她的手慢慢往前走，个子拔群，气质也格格不入，哪怕面无表情不假辞色，也引得许多人侧目。
事实上，原遗山逛街的经历寥寥无几，只在小时候正儿八经陪着母亲宴晓山逛过，此后再没有了。
也没有人敢拿“逛街”这样的字眼叨扰他。
历任“未婚妻”，都和他相敬如宾似商业伙伴，没有哪个像今天这样，同他拖着手，在充满人气儿的地方肆意浪费时间。
更何况，还是在这样人潮熙攘的商铺里。
打眼看去便显廉价的质地，花里胡哨的配色，以及，那些打着大牌LoGo，印着奢侈品经典纹络的布料，每件衣服以集齐这些元素为荣，并堂而皇之挂在铺面最显眼的位置。
原遗山四下张望，觉得新奇，也因为周围人的注视，多少有些不自在，因此只一味朝前走，甚至忘了买东西这件事，是要停下来好好去看的。
月光和他并肩走完了这条过道，仍是两手空空。
“你不是要买衣服？”月光诧异道。
原遗山清了下嗓子，无论如何不能出口承认“没经验”这件事，转身携她到最近处的铺面，视线扫过花花绿绿，随手指了指黑色的长袖polo衫。
“帅哥要这个是吗？”
铺面后的阿姨堆了一脸笑，直勾勾盯着原遗山看，滔滔不绝开始介绍这件衣服的好处，原遗山招架不住这种热情，一径沉默点头。
月光偏头，没见过他露出这样无措而故作镇定的神色，一味忍笑，也不出面。
阿姨见他不给反应，转而赞起月光来。
“这是你女朋友？一看就是咱们这儿的姑娘，长得俊！”
原遗山低垂的视线终于扬起，转头，正瞧见月光泛着粉红的耳廓，于是罕见地附和了一句。
“嗯，的确很漂亮。”
阿姨见他终于搭腔，一下子来了精神。
“帅哥你是外地过来的吧？说话斯斯文文的，哪儿的人啊？”
原遗山仍盯着月光侧脸，嘴上答：“苏城。”
“哎呦，苏城可是好地方……那怎么大老远跑到这儿来了呢？”
“提亲。”
月光蓦地仄转头，瞪了他一眼。
这一眼似羞似嗔，是很久没给过他的生动宛然，他跟着心头一跳，恍惚以为看到了最初在原上策马的倨傲少女。
那时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对他充满戒备，还隐隐不屑。
原来那魂魄未死，不过于此后漫长的时光里，被她藏起，不再示人。
阿姨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提高调门：“这是喜事啊！祝你们百年好合！”
原遗山笑起来，先前的不自在忽然就消散大半，甚至很自然地朝阿姨扬了扬下巴。
“刚刚那件衣服帮我包起来吧。”
阿姨亮着嗓门儿应了一声，随手从铺子下头抽出一个红色的塑料袋来，把衣服团吧团吧塞进去了。
原遗山一时僵住，好险没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
不妨身经百战的阿姨尚留有后手，衣服拿在手里，迟迟不递给他，又推荐起其它的货品来。
原遗山生出些许焦虑，不知道要怎么和阿姨沟通，下意识重新牵住月光的手。
掌心有薄汗，月光原是存心在旁看热闹，这会儿才意识到，这场合令他有了生理上的不舒服，连忙用母语打断了阿姨的滔滔不绝，把衣服袋子要过来，示意原遗山付账。
原遗山扫了二维码，发现只扣款六十块钱，又是一怔。
走出服装商场，月光又带他去集市拎了两斤鲜羊肉，打了一斤奶子，慢条斯理逛了一会儿，才上车回去。
回去的路上，月光忽然和他说：“这回知道了么？”
“什么？”
“我真正的生活就是这样的。”
原遗山开着车，因不熟悉路，没能偏头看她的表情，有些不安，思索了一下如何措辞。
片刻后，他选择最朴实的字眼：“这样也很好。”
月光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侧脸。
“没有厨师，没有佣人，没有别墅里的管家，没有助理像个超人一样帮你处理所有你想到的没想到的事情。你甚至没办法每天都泡上一个热水澡，因为浴缸这种东西，在我们普通人家里几乎看不到。”
她很困惑，因为没人比他更清楚，他在海市，在淀川名府里过着怎样锦衣玉食，近乎衣来伸手的生活。
因为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默认他的时间宝贵，凡俗的琐事不该拿来浪费他哪怕一分一秒。
她放轻声音，追问了一句：“这样叫很好吗？”
“你把我想得太禁不起磋磨了，月光。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矜贵。我过着之前那样的生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没有别的选择，而我习惯了，以为生活就该是那样的。”
“但如果我习惯的生活里没有你，我宁愿去选择改变。没人要给我的生活方式盖棺定论，对不对？”
她听得蹙眉，陷入沉思。
他便笑了笑：“是我要来你的世界里，是我要这么做的，我如果连你的生活都不接受，又怎么配说爱这个字。”
“那你……”
“别再问我什么时候走了。”
原遗山像是会读心术一样，不让她说完后半句，接着叹了口气。
“如果你希望我不走——虽然我知道你没这么想，我只是举个例子。如果你这么说的话，我很愿意一辈子留在这里，只要有你。”
车子打了个弯，午后的艳阳直射进窗口，她眯了下眼睛，抬手挡在额前，以这个小动作抚平自己适才的震撼。
原遗山没和她讲过笑。
他说出的话都一一兑现了，哪怕在明知她没有当真的时候。
她摇摇头试图反驳：“你的工作……”
“现在远程办公已经普及了，只要我想，在哪里都能成立起办事处。总归是要十天半个月就到处飞的，办事处放在哪里也没差，只是要给周凯文涨涨工资，劳烦他多飞几趟罢了。”
“况且，宜山未来的战略规划都是以这里为中心的，我留下也是合情合理。”顿了顿，他语气平静如谈家常，和她说起宜山赴港Ipo的进程，“赴港登陆现在只等一个结果，大概率是好消息，这件事一了，我其实也没有非要留在集团坐镇的必要。中山除了竞马之外的版块，都有职业经理人，地点在哪，根本不妨碍我远程把控。”
他越说越认真，是的确有在思考这件事的。
或者说，他做好了她不肯离开的准备，并且也不介意要为此改变自己的规划。
月光始终没有言声，片刻后，车子再度转向，她落下搭在额前的手，偏过头看向车窗外。
远处那轮夕阳，正从极远的地平线尽头缓慢地坠下去。
她很轻很轻地说：“你让我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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