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
崔瀺往前跨出一步。
读书人环顾四周,抚须而笑,朗声道:“差不多就这些,该问的,问了个七七八八,所以诸位前辈,可以与我崔瀺论道了。”
良久。
宁远神色古怪。
看向距离最近的至圣先师,老夫子此刻临水而立,面朝光阴长河,时而皱眉,时而松开,可就是默然无语。
对岸的僧人道士,道祖席地而坐,佛祖打着赤脚,始终都是保持双手合十的那般姿态。
老大剑仙点点头,“看来崔先生所说,确凿无误了。”
三教祖师各自对望。
佛祖低声道:“阿弥陀佛。”
道祖倒是没有很严肃,看向崔瀺,又看看那个与他有过约定的年轻人,笑眯眯道:“我听宁道友的。”
话音刚落。
一众巅峰修士,哪怕是那位悬停光阴长河的高大女子,都将视线落在了宁远身上。
宁远抹了把脸。
内心腹诽个不停,他娘的,道祖您老人家,就不能装一装?你这么一说,我可就成了众矢之的了。
三教有罪论,是崔瀺提起,跟我有什么关系?
老子一早就不知情啊。
要是没有这场临时议事,要是我没来,估计此时此刻,我还在去往中土神洲的路上。
搂着某个姑娘,热着炕头呢。
瘦竹竿似的老瞎子,此时搓了搓手,而后闪身出现在老大剑仙身旁,用下巴指了指宁远。
“我听他的。”
宁远神色一凛。
这已经就是摆明态度了。
要是这场议事,与三教谈崩了,那么之祠前辈,就会站队剑气长城。
打就打。
可宁远又皱起眉头。
如果打,要怎么打?
老大剑仙,老瞎子,就算两人的杀力,能触摸到伪十五境的层次,可三教祖师何许人也?
道祖说听他的。
鬼才信。
反正道祖不会因为一个剑气长城,就选择对至圣先师和佛祖动手,看这意思,大概就是竭力保下剑修了。
与在场之人相隔最远处,那个身形高大且模糊的女子身形,单手拎剑,嗓音清冷,淡淡道:“我帮剑气长城。”
陈平安不动声色的看了他的“神仙姐姐”一眼。
持剑者与他微微摇头。
陈平安便默不作声。
宁远深吸一口气,在反复推敲心中言语过后,侧过身,抬起袖子,想要在说话之前,先与三教祖师挨个行礼。
结果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掌,猛然将他的衣袖攥住。
宁远愣了愣。
崔瀺目光若电,面无表情道:“不必作揖,不必行礼。”
他又蓦然一笑,松开手掌,缓缓道:“宁远,我知你不是畏惧强权之人,觉得身为一介晚辈,面对三教祖师,定然要足够恭敬。”
“这没什么。”
“但是此时此刻,你就不能低这个头,我可以,陈清都可以,但是你不行。”
崔瀺负手而立,视线落在对岸,随意说道:“知道为什么吗?”
以宁远的脑子,很难猜不出来,可现在的他,委实是有些麻木,所以话音刚落,他就不自禁的摇了摇头。
想那么多作甚。
反正崔先生在,他怎么教,我怎么做好了。
崔瀺点点头,依旧当着三教之人的面,直言不讳道:“很简单,无论我崔瀺,还是老大剑仙,都欠三教的,更欠儒家的。”
“我是儒家子弟,文圣一脉座下,出身浩然,读书多年,自不必多说。”
“而万年之前,我们那位至圣先师,出面担保剑修,承担因果,所以于情于理,无论这份誓言,现在有没有变味,最初的那拨剑修,都得认。”
简单明了。
崔瀺缓缓摇头,“而你不用,你是后来者,祖辈的包袱,不应该由你来背,你也不欠浩然天下什么。”
“三教祖师怎么了?”
“对你来说,境界高,就得以礼相待了?”
“诚然,三位老祖师,十五境大修士,于我们人间来说,有大恩,数不胜数,可说到底,与你有什么关系?”
“陈清都欠儒家的,是得了恩惠,受了至圣先师的庇护,你宁远可没有,并且恰恰相反!”
“没有那份狗屁誓约,就不会有剑气长城,不会有那么多剑仙战死,文庙有些读书人说的对,确实是他们护住了剑修。”
说到这,崔瀺忽然看向至圣先师,目光锐利,一字一句道:“可也是同样的一批人,机关算尽,小肚鸡肠,表面承担因果,实际却要将剑修发配边关,守在苦寒之地,年复一年的抵御蛮荒天下!”
老大剑仙随之望向至圣先师。
老夫子沉默片刻,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剑修万年之处境,我儒家错莫大焉。”
想起前不久礼圣在议事中所说,回想刚刚崔瀺之言语,没来由的,至圣先师连连摇头。
好像在那段上古时期,我们可以做得更好的。
三教确实忌惮剑修。
毕竟剑修,杀力太高,何况那种纯粹剑修,更是一心向往天地自由,又有反叛剑修的前车之鉴。
可在陈清都三人,问剑托月山过后……
我们为什么还不愿意相信?
为人族问剑托月山,拼死打碎飞升台,阻止大祖破境的,是道士?是读书人?亦或西方佛子?
都不是。
是剑修啊。
是那拨被三教流放至蛮荒的剑修,由为首三人,陈清都,龙君,观照,联袂去往妖族腹地,剑开飞升台。
宁远好似心有灵犀,当场就对至圣先师问了一件事,也就是事关托月山一役。
三人同去一人归。
至圣先师唯有苦笑。
这位老夫子,当然,不止是他,哪怕是道祖佛祖,此刻身在河畔,对于这些个问题,都是无话可说。
事实而已。
在那场问剑托月山之前。
三教对剑修抱有敌意,很正常,是个人都会这么做,可等到老大剑仙以半人半鬼的姿态返回剑气长城……
那么还需要提防吗?
龙君观照相继身死。
老大剑仙同样死去,只留一道阴神坐镇剑气长城,终生无望十五境的情况下,这对三教来说,有什么威胁?
宁远轻声道:“至圣先师,晚辈就只有一个问题,是不是无论我们剑气长城,我们剑修,做了多少好事……”
“都是应该的?”
“都是不被记载的?”
“我们剑气长城,人才辈出,若是没有问剑托月山,除了老大剑仙,至少还会出现两位十四境。”
“并且若阳神与真身未毁,我师父他老人家,只需练个两三千年,就必定能跻身十五境,纯粹的十五境剑修。”
宁远随之摇头,沙哑道:“可这些都成了空谈,龙君观照,两位前辈死了,老大剑仙也断了十五的路。”
“剑气长城从建成开始,除了昔年的新任刑官,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位十四境。”
“而你们浩然,遍地开花,一座天下,诸子百家,仙人多如狗,飞升遍地走,文庙学宫一个看大门的,都是上五境。”
“青冥天下,道门白玉京,晚辈也曾去过,百万道人,三千道官,十二楼五城,仙鹤齐鸣,洞天福地。”
“莲花天下,又有三千佛国之说。”
宁远看向老夫子,眼眸低垂,问道:“我们呢?”
“我们剑气长城呢?有什么?被儒家担保,说要护住剑修,承担因果的读书人,做了什么?”
年轻人语气骤然加重。
他甚至伸手指向至圣先师。
宁远疾言厉色道:“为人族兴亡,问剑托月山,剑开飞升台的,不是你们!是我们!”
“死了两个有望十四境的剑修,没了一位可能十五境的老大剑仙,还不满意?”
“非要我们死绝?”
“就像当初逼死我一样!?”
“前有三人问剑托月山,为人族递剑,斩断大祖破境契机,你们不信,依旧提防,好啊,这没什么。”
“可怎么一万年了,我们剑气长城守在蛮荒,打了整整一万载的妖族,当年我这个刑官,还要被你们视为洪水猛兽?”
“那个十四境剑修,那个只是想要好好活下去,想跟阿良一样行走江湖的少年,他做错了什么?”
“来了浩然一趟,以剑修身份,为齐先生出剑?”
“这难道不是好事?”
宁远自问自答,“好像真不是什么好事。”
随即哈哈大笑。
“也难怪,毕竟齐先生这么一位有望立教称祖的读书人,难免会被同道忌惮,这也就是为什么,那场天劫下落,文庙没有出手了。”
“所以我救齐先生,就等于忤逆了你们,你们自然看不惯,有句老话说得好,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宁远突然又压低嗓音,喃喃道:“可是至圣先师,此番种种,在我当年剑斩大妖,死在蛮荒之后,
你们为什么还不愿意相信?”
“一头域外天魔,按照常理,就应该是为祸一方的魔头,可我呢?不仅没有,还在得知必死的情况下,为家乡再做最后一件事。”
“第二次的北游路上,又有平乱桐叶洲,扫荡书简湖之举,相比第一回,做的只会更好。 ”
这么些年了。
年轻人很少为自己说话。
身为凡人眼中的剑仙,讲这些,实在是太过于拧巴。
所以这是第一次。
也会是最后一次。
至圣先师长久无言。
虽然是意料之中,对他来说,早在答应崔瀺,召开这场议事之前,老夫子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局面。
难堪。
无言以对。
只是当一个曾被三教针对的年轻人,亲口将这些血淋淋的真相说出口后,饶是至圣先师,也颇有些无地自容。
老夫子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陈清都。
老大剑仙与之对望。
这位资历最古老的读书人,嘴唇微动,与那位在人间,同样资历最高的剑修,说了一句话。
“陈老剑仙,是我儒家错了。”
其实真要反驳崔瀺宁远的那些提问,也不是不能,不是做不到,比如把镇守天外的那批圣贤搬出来。
远古神灵余孽,由披甲者为首的那些,明明距离青冥天下最近,为何万年以来,一直都对浩然虎视眈眈?
因为斩杀神灵最多者,就是上古剑仙一脉,亦是当年剑气长城的最早一拨人。
而这些,于神族有大仇的剑修,就在毗邻浩然的蛮荒天下,被儒家担保,那么自然而然的,就得付出代价。
代价就是承受万年的天外攻伐。
老夫子却不想提及此事。
有捣浆糊的嫌疑。
就像宁远此前所说,既然当年那城头三人,都能为人族兴亡,去问剑托月山,舍弃大道前程……
那么要是问,剑气长城敢不敢,会不会去天外问剑神灵?
还用问吗。
此时此刻,距离光阴长河数十万里,那处星河战场内,就有来自剑气长城的诸多巅峰剑仙,与儒家圣贤背靠背,对峙神灵余孽。
事实就在眼前。
不说,还好,说了,无异于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所以老夫子才会道出那句。
是儒家错了。
所以文庙内的某场议事,礼圣才会现身说法,表示读书人的某些学问,流传万年,该改改了。
墨守成规,不是好事。
至圣先师望向对岸。
“两位,意下如何?”
佛祖双手合十。
“理该如此”
道祖打了个稽首。
“最该如此。”
脚踏光阴长河的高大女子,挽了挽一头金色发丝,随口笑道:“当年我就帮陈清都,现在自然还是一样。”
于是,至圣先师回过头,给了宁远一个放心的眼神后,环顾四周,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从即刻起,剑气长城之剑修,被我们冠以的刑徒之名,不复存在,往后剑气长城之人,不得随意出入浩然天下的规矩,全数撤销。”
崔瀺蓦然跨出一步。
却什么也没说,面无表情。
老夫子轻叹一声,知道他什么意思,随即缓缓道:“在此之后,儒家内部,老秀才重返文庙,文圣神像归位。”
崔瀺瞥了眼亚圣,张了张嘴。
其实应该是一进一出的。
比如自己的先生,老秀才神像搬回文庙后,与之相反,亚圣就得跌落神坛,自囚于功德林。
想了想,终究没有说出口。
还是算了。
文圣一脉,向来讲理,向来大度。
对崔瀺来说,这场河畔议事,剩下的大事,就只有一件,读书人遂看向身旁的青衫年轻人。
抬了抬下巴。
宁远顿时有些拧巴,挠挠头,咂了几下嘴,轻声问道:“国师,真要这么干?会不会太过火了点?”
崔瀺嗤笑道:“怕什么,逼死你第一世,儒家罪责最大,现在风水轮流转,说几逞威风的话,怎么了?”
“有问题?”
“年少时分,若是不多加轻狂点,以后老了,可就只能无病呻吟了。”
闻听此处。
宁远不再犹豫,缓步行走河畔,最终与至圣先师站在一起,轻轻按住老夫子的肩膀,同时抬头笑道:
“读书人,我来管,不管以后儒家如何选择,如何作为,我宁远,来承担一切因果与责任。”
对岸河边,道士轻轻点头,僧人双手合十。
然后宁远收回视线,手掌却依旧搭在老夫子肩头,笑道:“至圣先师,相信我,将来我总会给儒家一个交待的,不敢说有多好,但一定不会差。”
老夫子哑然失笑。
头一遭了。
不约而同,这条光阴长河流域,在场所有巅峰修士,都将视线落在了那个一袭青衫,背负长剑的年轻人身上。
前后万年,两次河畔议事。
一个是以誓言结束,另一个,还是以誓言结束。
当年没有打起来。
现在还是没有。
但冥冥之中,众人好像就是有个古怪念头,由心而发,甚至觉得那就是真相。
第一次的河畔议事,那个“忍气吞声”的陈清都,后来城头上的老大剑仙,其实是递了一剑的。
没有人死。
而这莫须有的一剑,来了现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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