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啊……绷带。在被摘除的肢体根部,缠着厚厚的,沾着干涸血渍还有药渍的绷带和纱布。
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伤口肯定是不能沾水了……哪怕是用湿毛巾擦拭,也都要小心翼翼的才行。
“……”
所以真的要由自己来动手吗……对方,还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啊。肯定是介意被莫名现身的陌生的大叔触碰身体的吧。
这会儿手上拿着温热的湿毛巾,已经将林偶抱进了浴室的萧难凉,不怎么的羞耻心却是突然开始发作。
对……她肯定不喜欢被自己这样盯着缺陷的身体。也不希望自己去碰……
“……恁把毛巾给俺。”
谁知就在萧难凉拿着毛巾,对着缠满绷带的脆弱残缺的小小身躯无从下手之际,这位名叫林偶的女孩,却是突兀开口道。
闻言萧难凉抬起头,发现她的大眼睛早在不知何时停止了流泪……她此时的眼神,显得空洞……还有冷静,无比的冷静。冷静得……简直完全没有在一个陌生的野男人的面前,暴露出自己赤裸裸的身体时的羞耻心。
这样的眼神……不是让人更加心疼了吗。要知道,她还只是个十四五岁左右的孩子啊……
“你要自己擦吗?”
“恁看着……跟不咋得劲似的。对不起,俺这样,瞅着肯定可吓人嘞……”
稚嫩且显得情绪淡漠的声音响起……居然是方言?!
萧难凉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女孩好像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跟自己用方言沟通……所以,林偶并非是海城本地人吗?
这个方言的话,快想想……嗯,似乎是河兰那一块的吧。
瞬息之间,一个字莫名在萧难凉的脑海当中,携带着绝对强烈的存在感缓缓浮现。
“……中?”
“诶?恁说啥?”
“……中不中?”
“啊,俺,俺不中咧……”
“噗!”
不知怎么的,萧难凉这会儿居然一下子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却猛然发觉自己这会儿笑毛线啊!这下林偶肯定会觉得自己是在嘲笑她的口音了!
然而抬起头在望向林偶的表情,却是发觉她的眼神里少了分空洞,多了分生机与茫然……
“……信球。”
“信球……你是在说我吗?”
“不着。”
似乎……氛围也没自己想象得那么压抑啊。
这样心想着,萧难凉心里芥蒂都少了几分,大大方方的就开始用毛巾仔细擦拭起林偶的大腿。
“唔啊……俺不是说,恁把毛巾给俺……”
“不吓人,一点都不吓人。就是让人看着……很心疼。”
“啊……”
“所以让我来吧,我担心你要是动作太大的话,会一不小心让伤口再次裂开。”
“……恁不作难就着。”
就这样两人再度陷入了沉默,不过萧难凉这会儿的心情,已经和方才刚浴室那会儿的压抑完全不一样了。
……她说话好有意思啊。当然,当然不是嘲笑她说方言好笑的意思。
只是感觉……很接地气,很可爱之类的。而且跟她这样唠上了两句后,萧难凉也远没有了最初的生涩和别扭。所以……其实还好啊。自己没必要想那么多。
毕竟自己是来当保姆的呀。而且对方只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可怜的小女孩呢……所以只要到时候老老实实全都说给小珍宝儿听……那么他应该是不会介意自己像这样照顾林偶小妹妹的。
而且林偶刚才甚至都还骂自己信球呢……是吧。
“好了,这下可得劲了吧?”
总算是擦完了……将林偶没有被绷带和卫生棉遮掩的肌肤几乎全都完完整整的擦拭了一遍,甚至分了好几块毛巾,还给她洗了把脸。这下,她应该是会觉得干净舒服了吧。
“……恁是不是二蛋?明明擦擦腿就妥儿……信球。”
“啊嘞?”
所以自己是不是做了啥让她不舒服的事情了……不然咋这会儿又开始高素质发言了呢。
“木事。”
说着林偶又面无表情的将胳膊搭在了这会儿还蹲着的萧难凉的肩膀上。
“俺要回房。”
“回房间是吧,来。”
这会萧难凉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将手穿过了林偶的腿窝将她从浴室的板凳上抱起。
真的好轻啊……她到底是经历了什么事情,才会变成如今这令人于心不忍的样子呢。
好好奇有关这孩子的过往经历……一会儿有机会就打探打探吧。毕竟这也是自己的职责所在……小希琳娜不是也说过了吗?希望自己能陪她聊聊天啥的。
“呐,恁是……那个妮儿学校里头的学长某?”
“妮儿?”
“那个头发红红的妮儿。”
“……小希琳娜的年龄是比林偶小妹妹大的吧,你得叫她姐姐啊。”
“唔……看不着呀。名叫希琳娜呀,果然是个洋妮儿。”
“都说了得叫姐姐啦。”
萧难凉咧咧嘴角,很快便将林偶给抱进了房间。
小希林娜的家里头,是正好有两个房间的……一个像是顽皮的男孩子的房间,里头尽是游戏机电脑模型漫画一类的东西……还有一个,则是像个乖巧的文艺女孩子的房间。
看来小希琳娜,就是将林偶小妹妹安排进了那个更加女孩子气的房间。
将林偶放在了床上后,这孩子便开始自顾自的伸手去够床边的衣柜。
“要穿衣服吗?”
“废话。”
“那我帮你取嘛。”
“俺还……不认识恁。”
对哦……自己光顾着关心这孩子了,居然还忘了自我介绍。
“啊,那……林偶小妹妹,就像我刚才说的,我是小希琳娜的学长。我的名字,叫做……萧难凉。”
“小男娘?!”
“……嗯。”
“木有跟俺开玩笑?”
“没有……真就叫这名。”
“俺不中嘞……”
好有意思的反应……感觉她比起自己先前见到的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要鲜活了不少。
那就照着这个势头继续和她多说说话吧……希望能够将她的注意力暂时从她身体的伤痛上转移。
“今天呢……是小希琳娜委托我来这的。她希望我能够来家里,替她照顾你哦。”
“……哼。”
然而意外的是……这会儿她的反应,让人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接着又不知什么时候,林偶这丫头居然就这样自顾自的穿好了衣服,接着便又将胳膊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走,换房。”
“哈?”
“俺想玩游戏,她说妥的。”
“……玩游戏?你是想去隔壁房间玩游戏机吗?”
“玩不了,胳膊都没了。俺看恁玩就妥。”
陪她玩……似乎也是自己今天任务当中重要的一环呢。
就这样,萧难凉又抱着穿好了衣服的林偶小姑娘转移了房间,将她好好安置在舒服的大床上后,萧难凉便盘着腿坐在显示屏前的地上,握起了手柄。
“你想看我玩什么游戏?”
“那个……俺不着啦,随便吧。”
真奇怪啊……
“那就玩一款适合边说话边玩的休闲小游戏好了,可以吗。因为我想和林偶小妹妹多说说话。”
“……中吧。”
这样心想着,萧难凉望着显示屏开始翻翻找找,最终选择了那款……人称走路模拟器的《死亡搁浅》。
“啊嘞……这画面!真是小游戏某?”
“咳,差不多……”
萧难凉挠挠后脑勺有些心虚道。
接着,在确认载入游戏以后,游戏的开场动画便开始播放。
“……”
不知不觉间,两人都彻底安静了下来,没再开口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显示屏,欣赏着这游戏的动画与视频。
这会儿萧难凉偷偷摸摸回头瞧了一眼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的林偶小妹妹……却是发现她的反应显得很是笨拙与兴奋。似乎,已经被这款游戏的精美画面还有剧情所深深吸引住了……
那她还会愿意跟自己说有关于她自己的事情吗?
或许这一上午,应该就会这么平平淡淡的过去吧。
萧难凉握着手柄,看着屏幕里的画面,这样没由来的心想道……这样也挺好的,啥都不需要做,只需要陪着小妹妹玩玩游戏……呃,这钱来得,好有负罪感。
“那妮儿多大了?”
然而没过多久,林偶小妹妹的声音却是突兀从身后响起。
“……十七岁。”
“噢……真是姐姐啊。”
“林偶小妹妹不知道吗?”
“俺……还不认识她。她还没告诉俺她叫啥名。因为这两天她醒着时,俺在睡……俺醒着时,她又在睡。”
“这样啊……那林偶小妹妹,你是什么时候住进小希琳娜的家里的呢?”
“前儿……前夜儿黑。”
前天晚上吗。
也就是说……小希琳娜,跟林偶小妹妹所相处的时间,甚至都还没超过两天吗。
“那……林偶,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她花钱。”
“嗯?”
“咳咳……她花钱,买的俺。”
“人口贩卖?!”
“去球。是俺……俺某钱。某钱治病,也某钱……给俺爹立碑下葬。”
“……”
还要继续问下去吗?
萧难凉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妥,又悄悄扭过头去,却见这孩子的视线依然沉浸在显示屏的游戏画面当中。
她似乎……是并不介意告诉自己更多的样子。
“具体……是发生了什么?可以跟我说说吗?”
“……中。”
真的愿意说啊。
这样心想着,萧难凉微微坐正了身子,已经准备好充当一名合格的倾听者,接受林偶小妹妹所有的倾诉了。
“但是……哪说起那?俺有点儿,哈……”
“我想先听听,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闻言林偶便低下头去,瞅了瞅自己已经被摘除了的左半边肢体。
只有一只眼睛能看到东西了……是因为半边的眼球,也已经被摘除了。
要说给他听吗?说给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这个地方,并且还对自己表现得那么关心,心疼自己的男人……
说吧,说出来也好。反正……自己或许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呢。
而且,仔细看看他的脸呀……他长得其实真的很好看。
这样心想着,林偶又低下头去,稍微回想了一阵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所有让自己悲伤难过的事情。
“……俺原本,不住在这。俺老家是乡里的。”
“河兰的乡村吗?”
“嗯。”
林偶点了点头,即便这个家伙这会儿看不到自己的表情。
“俺从小到大……木有娘。爹,也不是亲生的。但爹,很爱俺……俺也一直,都很待见那个家。虽然,木有多富裕,爹也只是种田嘞……”
“……”
“本来过得拮据,但是不愁吃,不愁喝,可美。可去年,俺的身子骨就突然一下子垮了……俺爹可着急了,送俺去县里看仙儿……结果那些大夫说,俺得了啥……骨肉癌。”
所以原来不是车祸……而是癌症?!
“俺虽然还小,但也晓得,癌,会死人嘞,治不好。所以俺就跟俺爹讲嘞,问他不治中不中……俺爹当时木讲话,只是看着……可不得劲。后来……”
“……”
后来就不知怎么的,积蓄不多的父亲明明种了半辈子田,却是突然搞来了一大笔钱……就这样先带着自己去市里的医院接受了一段时间的治疗,后来,又带着自己来到了这个繁华的城市……也就是海城。
其实到这块儿的时候,自己就算是年龄再小,也开始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了。
那笔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自己有去问过父亲,可日益憔悴瘦削的父亲,却永远只是强撑着坐在病床旁露出牵强的笑意……笑着告诉自己,将来身体一定会好起来的。
直到在海城的大医院里头待了小半年的时间,自己都还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既然有了这么多钱的话,那父亲用这笔钱把家里的老屋子翻新一下,又或者去买一大堆好吃的东西,难道不好吗?反正这种病,不治也没关系的吧。
当时的自己,心里是这样想的。
然而父亲的态度很是强硬,并且绝对不允许自己再说像这样自暴自弃的话……总而言之,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直到终于有一天,将要迎来自己的第一场手术了。
自己的一只手,似乎要被切下来了……当时得知了这个消息的时候,自己既害怕又伤心……然而一直以来都很温柔的父亲,却是没有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安慰自己。直到自己被推进了手术室……
直到后来,自己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手术前一天,父亲,将自己的一颗肾脏卖给了自己的二伯,才换来了手术的费用……在前期治疗时所消耗的那一大笔钱,其实也都是父亲找自己的二伯借的。
而自己从前几乎从未见过面的二伯……其实是个坏人。
他的名字,叫做张兴。似乎是个专门放高利贷的,还兼顾着药物走私产业的,很坏很坏的人。
从那以后,自己就再也没有见过父亲。而一段时间过后,自己又被转移到了一所相当不正规的黑诊所。
在那里又接受了一段时间生不如死的治疗后,自己总算是在前段时间的某一天,见到了自己的二伯。
二伯先是对自己表达了关心,又欺骗自己,告诉自己,父亲其实是嫌弃自己是个累赘,早就已经跑得没影了……不过,他还是会尽力想办法救治自己,只要自己乖乖听他的话。
就这样,在那个黑诊所的一次手术过后,自己的一颗眼球又被摘除了。而再过一段时间后,自己还会有一场手术。
当时的自己害怕不安之际,其实……还隐隐约约有过怀疑……怀疑二伯为何要这样不断为自己安排手术,为何这诊所里连最基本的化疗条件都不具备。为何……要一直,摘除自己的器官。
没错……是自己的器官。这是自己偷听到的事实。
这一次,先是眼角膜。
下一次,应该就是肾脏。
那再下一次……还能是什么?
自己都已经变成了这样残缺不堪的样子,最爱的父亲也将自己视作累赘早已离开……那又何必还要继续活着呢?
这样心想着,有一天夜里,自己开始尝试着用偷来的小刀,割腕自杀。
然而,在自己尝试着这样做的时候,却是被留守在诊所内的一个大叔发现……大叔进门后先是狠狠扇了自己一个巴掌,然后才想着要替自己缠绷带止血——
也多亏了这茬子,自己从这大叔的口中,了解到了些微的真相。
他骂骂咧咧的替自己缠着绷带,时不时还会狠狠一巴掌扇在自己的脸上……他还恶狠狠的警告自己,如果自己不想跟自己那个没出息的爹变成一个鸟样,就应该老老实实听话,这样至少还能多活个十天半个月……
这样啊。
当时的自己虽然脸上火辣辣的疼,可心脏,却已寒冷得像泡在是一滩没有温度的水中。
……原来,是这样啊。
父亲没有抛弃自己,也没有将自己视作累赘……然而父亲却是死在了这里,死于不断被摘除器官,死在了这帮恶魔……死在了二伯,张兴的手上……
原来如此。
林偶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她没有像自己想象般的崩溃,也没有变得歇斯底里……她只不过是,老老实实的接受了那一场提前没有告知过自己的手术……而在那场手术当中,自己的肾脏没有被摘除……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条左腿。
无所谓……身体就算是变得再残缺不过也无所谓。只要自己还能够动弹,哪怕是只剩下了牙齿……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林偶一直冷静的等待着,直到上个月,才终于见到了许久不见的二伯。
照例,他对自己表达了关心,与自己寒暄了一番,又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状况,还给自己带了果篮……坐在自己的床边,假惺惺的替自己切水果。
真是运气太好了。
……那可是一把刀啊。
于是那一天,林偶做出了她这如同一场悲剧一般的人生当中,最为疯狂的一次举动……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她愤然起身抢过了那把水果刀,接着趁张兴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狠狠的一刀刺入了他的腹中……
本来以为,这样就算是结束了……这样一来,自己就算是被反应过来的张兴拔刀杀死也已经满足了……然而奇怪的事情,却是发生了。
那个家伙被自己刺中后,却是就这样直挺挺的倒下身去,尽管望着自己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尽管,能够看到他表情当中的恨意,能够听到他毫不留情的咒骂……
却是没有抵抗。仿佛,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的锁链捆住了手脚反抗不得……就算是屋内的动静闹得很大,屋外却也迟迟没有人赶来帮助张兴这个人渣……
于是自己又慌忙趁着这个机会,不断的将刀拔出,又不断刺入……不断拔出,又不断刺进他的身体之中……
自己……杀人了。而今年,自己才十四岁。
不知像这样不断机械的重复了多少次手中残忍的动作过后,自己才终于抵达了体能的极限,失去了意识。
等到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几天之后了。
自己当时正身处一家正规的医院里。而自己的主治大夫却是告诉自己,自己的身份不详,希望自己为他们提供自己亲朋好友的电话号码……
但是,自己唯一知道电话号码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啊。
自己的内心被茫然与错愕所占据,似乎还半梦半醒,浑浑噩噩了好几天,不知道将来所等待着自己的,是何种未知的命运……而直到前几天,自己的病房当中,出现了一名少女。
那是一名……有着引人注目的,酒红色头发的混血少女。而这名少女,似乎对那些大夫声称她是自己的亲人,之后又不知使用了何种手段,让那些大夫放心的将自己交给了她……
……
“……恁还觉得俺可怜吗?”
“……”
“俺杀过人喔。就在昨月。”
“呐,恁是不是……觉得俺可各意人,恨不得……”
“嘘。”
谁知令林偶没想到的是……前头一直不断安静的听着自己讲话的萧难凉,这会儿却是突然一下子站起身来,然后伸手一把将自己给抱进了怀里。
“恁弄啥嘞……”
“说累了吧?我也听累了……呼。现在,咱来认认真真玩会儿游戏吧。”
“啊?”
玩游戏……干嘛要把自己抱在怀里喔。
林偶这会儿稍微扭了扭身子,却是发现这个家伙完全没理会自己的挣扎,目光也已经再度转移至屏幕之上……
哈,那么好吧。
其实躺在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床上的时候,根本就没觉得有多舒服。
果然自己还是待见……待见,像是这样如同父亲一般温暖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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