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脚并拢来，你这样是给我坐空气哪！”她上下荡了数下，像他小时候坐在树杈上，双手紧紧扶住树枝，冒着掉下地去的危险，坐下去，再撑上来，显显自己的本事的样子。
他只好听她的话，双脚并拢，也确实省力了不少，不会压得那么疼了。
“这样子才对嘛，坐得舒服多了。”她伸了一个大懒腰，两手尽力地伸向蓝天，有一些东西，无意间挺到了他的嘴边，令他无比的惶恐，耳鸣。他有点坐不住了，两手撑着石台，防止全身瘫软下来。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吧？”她两手箍着他的脑袋，脸上笑盈盈的，像要飞起来了。
“告你什么？”他惊恐万分，他真想扔下她，马上跑回宿舍去，整理一下今天的思绪和事情，又怕她大声地砸自己的房门，那时，天都会塌下来了。
“啊呀，老师，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我——吓着你了吗？”
他无奈地点点头。
“我那是开玩笑呢，纯粹地开玩笑，你不会连这个玩笑都开不起吧？老师，你就是现在打死我，我也不会告校长的。校长是什么鬼？我才不管呢，您是看着我长大的，那时，我才八、九岁，什么都不懂，天天出门看见的就是山，是树，是鸡和鸭，我是怎么也想不到，在五六年后，还能听你给我们讲课，讲故事，讲道理，老师，在这外面的世界里，我觉得你比我爸妈还亲呢。我现在，是无比的高兴呢。
就在刚才，你要抱起我的时候，我突然就想到了一首歌，那首你经常在我们村子里哼啊，唱啊的，叫做《在那遥远的地方》，想到了那几句歌词：‘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每天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地打在我身上。’不是我想你跪在我面前，我再狠狠地打你，其实，我是想，我是想跪在你的跟前，由你狠狠地打我，皮鞭子也行，牛梢子也行，没有的话，小树枝也行，芦苇秆也行，再没有，就是这身边的野菊花，牛筋草，也可以扫过我的脸，敲打我的背，甩弄我的肩，抽打我的小屁屁，越狠——越好！”
她的语气低了下去，指头却悄悄地抠着他的耳孔，半圈，又半圈，那声音，大如春日狂风骤雨之后的小小沟渠，泥沙俱下，水草连根冲起，水响如雷。
“力莉，我听不懂。你——你这——也是在讲故事吗？讲开玩笑的故事？”他鼓起勇气，抬起头，试着直视她的眼睛。
“不呢，这是我的真实想法，才不是我的玩笑了。不知怎么的，我就是突然想这样，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为什么呢，我的老师？……也许，也许，可能就是想你狠狠地在乎我吧，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在不在乎我，那些话儿，说出来，就飘散在空气中了，没有影子，没有味道，连声音也是稍纵即逝，了无痕迹。只有你踢我，咬我，抓我，抠我，我才能感觉到你的存在，你在乎我的存在，你给我的伤痕，我要让它陪伴我一辈子，直到躺进了棺材，进入了坟墓，你给我的感觉和痕迹，也都还在，那样子的话，到了哪里，我都不会再孤单，再害怕了。”
说完，她缓缓地低下头，嘴唇和鼻梁，靠在了他的额头上，显出无限的温柔。
“可我……”他无言以对。
“你不用答应我，你什么都不用答应我！”她轻轻地吻着他的额头，像多年前家里的那些小乳狗，摇着短短的尾巴，轻轻地用头，用耳朵，用鼻孔，蹭着自己的脚，自己的手，那些柔软的、濡湿的、粘粘的舌尖，哼哧哼哧地舔着自己的小屁屁，阳光，像滚水一样一波一波地涌过来，掠过草叶尖梢的风，如蒸烫皮、蒸鱼丝、蒸米饭、蒸荷包胙的锅头上的蒸汽，酝酿着浓稠的芬芳，踏尘而来。
“但，你要教我！以前是我的老师，现在是我的老师，以后，您都是我的老师。我有好多话想跟您讲，只想跟您讲，我也怕，怕以后，也许就是明天，就没有机会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好怕，你走了，独自走了，就会留下我，一辈子的孤单。”力莉将他的头，抱入自己的脖颈间，不顾他的呼吸，喃喃自语。
“不会的，你们——你们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大人的，也是小朋友的，但终究是你们少年的！”他想起了伟人的话，不知道能不能安慰她。
“你又在骗我！我才不要你念书上的话来糊弄我！我讨厌那些中心思想的大道理！我不要你像骗他们一样骗我！”她将手伸入他背后衣服里的脊梁骨，“我戳，我下力戳，我就要戳你的脊梁骨！”
“不，这不是骗，这是名人名言，名人名言都是浓缩的精华，有哲理，有道理的，写作文有用，可以加分的！”他为自己的书生气羞愧，但也要说出该有的道理，自己从小背到大，怎么能说是骗人的呢？
“我才不要加分。我才不要你补课。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而已，我想，想了解一个真正的你！”他缩回手来，笑眯眯地捧着他的脸。
“我也想，我也不想讲那些很有道理的道理，但我只有那些必须要讲的有用的道理，没有这些有用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我觉得，我就不是一个老师，不是一个能存在下去的老师，这些道理，就是我的存在。”他皱着眉头，深思熟虑，忧国忧民状。
“这些，留在你的课堂上吧，我又不会怪你。只是今天，我想，我们俩都要说真心话，不用动脑筋的那种，你就是动多了脑筋，才这么瘦的，怎么样？我不骗你，你也不要骗我！”
“我本来就没有骗你！真诚，是我做人的最高准则。人而无信，不知其可。诚了意，才能正心，正了心，才能修身养德，做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老师，怎么可以骗学生呢？何况我们，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呢，是看着我变老的！”他呵呵一笑，咬住她在他脸上乱抚乱摸的指头，像是在对她撒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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