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亮眼见张经纬力竭晕倒，倒在泥泞冰冷的祭台上，如同一根紧绷到极限的弦骤然断裂。他积压的悲痛、愤怒和对这些不明真相百姓的失望瞬间爆发出来。他不再试图维持师爷的体面，猛地转过身，泪流满面地对着那些仍在骚动、或惊恐或茫然的人群，嘶声哭喊：
“闹吧！你们就接着闹吧！看看你们把大人逼成了什么样子！没有张大人，你们有多少家人、亲属还是活死人？没有他兴修水利，前几次暴雨高阳城早就成了汪洋！是大人一直站在你们身前，为你们遮风挡雨，替你们谋划生路！可你们呢？你们却听信几句鬼话，就要在他背后捅刀！你们……你们此刻，与那索命的恶鬼何异？！来啊！既然要祭天，把我这个无用的师爷也杀了！拿去平息你们所谓的龙王之怒吧！”
他声嘶力竭的控诉，如同重锤般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看着祭台上昏迷不醒、官服破碎、胸膛带血的张经纬，再看看痛哭失声、状若疯狂的元师爷，人群中那些被恐惧和流言蒙蔽的理智渐渐回归。
一个汉子率先“噗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涕泪横流：“我真是蠢啊！猪油蒙了心！居然会相信县尊大人会害我们这种天杀的鬼话！我该死！我真该死啊！”
“张大人……” 又一个人跪下，因为愧疚，声音哽咽。
先前那老妪也挣扎着爬起来，对着祭台方向叩头：“师爷！我一家五口，都能干活！我们听大人的，我们再起一坝！一定能把那洪兽挡住！”
“对！我家也有五口人！都听大人安排！”
“我家六口！有力气！”
“为了高阳！为了张大人！”
……
呼喊声此起彼伏，恐慌被一种悲壮的同仇敌忾所取代。人们纷纷跪倒在风雨中，不再是向着虚无的龙王，而是向着那个为他们付出一切却倒下的年轻县令。
……
仿佛沉入无尽深海，又似漂浮于九天云外。张经纬再次睁开眼时，周遭是一片无边无际、没有任何色彩和参照物的空白虚无，寂静得能听到自己不存在的心跳。
“啧，又来了！” 他感到一种熟悉的烦躁和无力。
“张棋！送我回去！” 他对着虚空呐喊，声音在这片奇异的空间里激不起半点回响。
“张棋！你听见没有！”
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想回哪里去？”
张经纬猛地回头，看见另一个“自己”——张棋，正站在那里。与他一身的狼狈和古人装扮截然不同，张棋穿着一套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皮鞋锃亮，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混合着疏离与玩味的表情。
张棋微微歪头，语气听不出是赞叹还是嘲讽：“张大人，心系黎民，体恤百姓，甚至不惜以身犯险，血祭苍天，在下真是……佩服得很。”
张经纬皱眉道：“你不适合穿西装。” 他觉得这身打扮出现在这个“自己”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和违和。
张棋闻言，低头整理了一下并不存在的领带结，轻笑一声：“哈哈，是吗？我倒觉得，看上去还挺有气质的，至少比你那身破官服体面。”
“我从来没有穿过西装，” 张经纬老实说，同时感到一种强烈的不适，“而且我觉得，这样自己跟自己说话，像照镜子一样，特别奇怪。”
“习惯就好。” 张棋显得云淡风轻。
“我没时间习惯！” 张经纬急切地打断他，“我要回去！快！像上次那样，送我回去！”
张棋却摇了摇头，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上次，可不是我送你回去的。是你自己，驱动了你。心之所向，身之所往。”
“知行合一？” 张经纬立刻联想到了这个词，随即更加焦躁，“又是心学那套！现在不是讲道理的时候，整点实际的！我必须要回去！”
“现在回去？” 张棋挑眉，语气带着审视，“你就不怕吗？不怕那些刚刚还在咒骂你、险些把你当成祭品的暴民？”
“怕？” 张经纬愣了一下，随即斩钉截铁地说，“我怕！我怕他们无家可归，我怕田地被毁，秋收无望！我怕我好不容易给他们带来的那点希望，就这么被洪水彻底冲垮、破灭！我怕看到他们绝望的眼神！”
“你不恨他们？” 张棋追问，“在你为他们付出那么多之后，他们却轻易听信流言，将你逼至如此境地？”
张经纬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眼神复杂却并无太多怨恨：“有什么好恨的？他们只是……读书少，见识浅，被天灾吓破了胆而已。说到底，他们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只是想要活下去的普通人。”
张棋看着他，轻轻吐出四个字：“真是善良。”
“这不叫善良，” 张经纬立刻反驳，语气带着一种透彻和疲惫，“这只是……丢弃不必要的烦恼罢了。人心和人心是不一样的，就像指纹，永远不会完全相同。即便我让他们表面上都奉承我、畏惧我，难道我们还能管住他们背地里不议论、不抱怨吗？水至清则无鱼，要求所有人都理解你、拥护你，那本身就是不可能的奢望。与其纠结于此，不如想想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实在事。”
张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
张经纬的思绪似乎飘远了一些，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回忆的暖意：“高阳街头，有个卖包子的老头。我第一次穿着官服上街巡查，早上在他那儿买了两个包子，我给了一粒碎银子，他没找我钱。我当时还纳闷，以为高阳的物价都这么高呢。等我走出去老远，那老头却火急火燎地追上来，把该找的铜板塞到我手里。他当时喘着气说，以前不管是戎人过来，还是当官差的，吃他的包子从来就没给过钱，他看见当官的，也没那个习惯找钱了，所以当时就愣了一会儿……”
张棋接口道：“在云州，以前也是这样。只有老师去买东西，会老老实实地给钱，一分不少。”
“是啊，” 张经纬感慨道，“自从老师当了云州的太守，身体力行，云州的风气确实在慢慢变好。连街上的乞丐，现在都穿得比以前体面了些。我要像老师那样不求身居高位。我只求……，保得这一方百姓，能吃得上饭，穿得上衣，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这就够了。”
张棋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坚定光芒，微微一笑，那笑容里似乎少了几分戏谑，多了些别的东西：“那得加油啊，张大人。”
张经纬也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和复杂：“张大人……本该是你……” 他话未说完，忽然感觉周遭的空白开始剧烈地扭曲、坍缩！
“嗯？”
那无尽的虚无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攥紧、揉碎！视野骤然陷入绝对的、连一丝光都不存在的漆黑！紧接着，一股强烈的失重感猛地攫住了他，像是从万丈高空急速坠落，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又仿佛是时空撕裂的尖啸，五脏六腑都像是要被甩出体外……
这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坠落感和无边的黑暗，正是每次穿越降临前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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