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北的胸口像是压了一块浸透冰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坠着,每一次呼吸都像被灌了铅,扯得生疼。
茶水间里,墨陌因躲避靠近而不经意洒落的茶水还在地上,手上那一块防水贴,像一道刺眼的伤疤。她明明是来当自己徒弟的,学的是构图、光影、拍摄技巧,而不是端茶倒水、应付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自己怎么就让她去了?她在那儿待了那么久,自己怎么就没察觉出异常?宋一霆把人交到他手里时,虽然没有明说,但那双眼睛里的警告意味再明显不过——“她要是少一根头发,我拿你是问。”可现在呢?
林北的拳头越攥越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刺痛却压不住那股翻涌的自责。他明明可以阻止这一切——如果当时他跟过去,如果……可偏偏,他疏忽了,让那个混蛋钻了空子。
墨陌遭遇这种事,他既懊悔没能护住她,又担心事情传到宋一霆耳中会引发怎样的风暴。虽然知道墨陌和宋一霆关系不一般,但具体有多深,他难以揣度。他的人在自己手下遭遇这些事,宋一霆肯定要怒火冲天的。这次呢?这次可是实打实的冒犯……光是想象宋一霆那双冷得渗人的眼睛微微眯起的样子,林北的后背就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林北的指尖悬在手机屏幕上,宋一霆三个字在通讯录里泛着冷光。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现在坦白或许能从轻发落,但墨陌的事恐怕早就被宋一霆的那几个特助汇报上去了。这时候再开口,反倒像在欲盖弥彰。
“师傅,我真的没事。”墨陌又轻声强调了一遍,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耳畔。她看着林北绷紧的下颌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心里像被细针轻轻扎了一下,泛起一阵酸涩。她知道他在自责,可这件事,她宁愿他别管——她和贝诺已经达成默契要瞒住宋一霆,现在只希望林北也能保持沉默,不要主动告知宋一霆。
冷风从出风口倾泻而下,林北的后颈却沁出细密的汗珠。恍惚间,他仿佛看见宋一霆就站在对面,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叩击着墙壁,低沉的嗓音裹挟着危险的气息——“林北,你最好给我个解释。”
“师傅,您别太在意,这种事……”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墨陌一直在轻声安抚。
话未说完,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周亚柒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墨陌条件反射地将受伤的手背到身后,防水贴边缘摩擦着衣料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亚柒,临时处理些事情耽搁了。”林北敏锐地捕捉到墨陌的小动作,抢先一步解释道。他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半个调,显得刻意而僵硬。
“鼎鼎有名的林总监带出来的徒弟,果然不同凡响。”周亚柒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个来回,红唇扬起意味深长的弧度,袖口的祖母绿袖扣随着她的动作泛着幽冷的光,“在你的带领下,想必很快就能独当一面了,应该能有一番作为。”
“亚柒说笑了,她当我徒弟,是在折煞我,是我高攀了。”林北摆摆手,眼睛弯成月牙,方才的自责和懊悔似乎已被墨陌的安抚冲淡,语气里的骄傲藏也藏不住,活像个炫耀自家孩子的家长,“我这水平哪配当她的师傅?她来指导我还差不多。”
墨陌低头抿嘴笑了笑,耳尖泛起淡淡的粉色。周亚柒瞧着她这副模样,差点忍不住当场戳穿这个“说谎不打草稿”的丫头的装模作样——谁不知道这丫头在摄影界的造诣早已登峰造极,连那些自诩大师的老前辈都要甘拜下风。
三人前后走进办公室,后勤人员早已趁着墨陌去处理伤口的间隙备好了茶水。
林北率先落座,右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抬手示意周亚柒入座。周亚柒微微颔首,指尖轻抚裙摆的褶皱,姿态优雅地在对面的真皮沙发落座,祖母绿袖扣随着她的动作在灯光下划过一道幽暗的光痕。
“亚柒最近在忙什么?”林北执壶的手微微一顿,滚烫的茶水在杯中打着旋,张了张嘴,那句未竟的话语在舌尖转了个弯,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自从阿擎……”
紫砂壶里的铁观音氤氲出袅袅热气,在空气中织成一张朦胧的网,将林北瞬间黯淡的眼神笼罩其中。茶香萦绕间,他又想起方才墨陌遭遇的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自己似乎总是这样,明明近在咫尺,却连身边最重要的人都护不住。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小的刺,悄无声息地扎进心底,让他不自觉地又叹了口气。
“陆擎”二字入耳的瞬间,墨陌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脊背不自觉地绷紧,她正想要借口离开,周亚柒却突然握住她的手腕。
“刚坐下就要走?这么急着想去哪里?坐下一起聊聊,让我也听听北哥怎么夸你的。”周亚柒指尖的温度像浸了寒玉,力道恰到好处地让人无法挣脱。
墨陌抬眼对上周亚柒的目光,那双眼尾微微上挑的凤眼里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终究还是顺从地坐下了,真皮沙发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周亚柒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丝毫不掩饰对墨陌的亲昵,指尖自然地拂过墨陌的发梢,却在瞥见手背上那片防水贴时骤然变色,眼底的笑意瞬间凝结成冰。
“这是怎么回事?”周亚柒声音轻柔,话音未落,拇指已轻轻抚上那片碍眼的胶布,不轻不重地摩挲着。眉头微蹙间,连眼尾那颗泪痣都透着几分凌厉。
墨陌眼波微转,不着痕迹地瞥了林北一眼,示意他不要多言。
“没事。”墨陌将手轻轻收回,声音平静得像一潭秋水,“刚才倒茶时不小心烫到了。”
空气中飘散着铁观音的清香,却掩不住那一瞬的暗流涌动。周亚柒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红唇微启似乎还想追问,最终却只是端起茶杯轻啜一口。
林北斟茶的动作顿在半空,看着两人之间自然而然的互动,突然意识到什么,琥珀色的茶汤在杯中荡开一圈细密的涟漪。原来她们早就认识?这个认知让他握着茶壶的手微微收紧,青瓷表面映出他若有所思的脸。
“你们两个认识?”林北指尖无意识地轻叩茶盘,清脆的声响打破了短暂的沉默,目光重新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直接问道,为了验证心中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顺道转移话题。
茶雾缭绕间,林北看见墨陌的睫毛轻轻颤动,在眼下投下一片细碎的阴影。
“是的,北哥。你还记得阿擎总挂在嘴边那个让他骄傲的妹妹吗?”周亚柒的手指自然地穿过墨陌的发间,阳光透过落地窗在她指缝间跳跃,将那一缕调皮翘起的碎发染成琥珀色,轻轻揉了揉墨陌的脑袋,顺势捏了捏那对白玉般的耳垂,“可不就是这丫头。”
墨陌的耳尖瞬间漫上一层绯色,像被朝霞吻过的雪原。她抿着唇没作声,却下意识挺直了脊背。
“小陌,你看我说的没错吧?你可是深藏不露的顶尖人才。”林北的笑声爽朗,却在目光触及墙上那张合影时骤然一滞。他端起茶盏,青白釉的杯壁映着窗外微光,在他微微发颤的指间流转。
茶水入喉,却冲不散喉间的滞涩。陆擎的笑声仿佛仍在耳边,可照片里的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放下茶杯,唇角仍挂着未褪的笑意,眼底却已暗了下去。
“北哥,都过去那么久了,现在说起他,我也不难过了。”周亚柒的指尖描摹着杯沿未干的水痕,阳光穿过她无名指上的婚戒,在茶几上投下一道细小的虹光,“你不用太刻意掩饰所有的情绪表达,该怎样就怎样。你现在提起他还要斟酌用词,累不累!”
“我这人向来直性子,就怕哪句话说得不对。”林北扯了扯嘴角,笑意未达眼底。
“阿擎最烦别人说话拐弯抹角。”周亚柒端起茶盏,青白的釉色衬得她指尖如贝,茶水在唇边洇开一道微光。她垂眸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声音很轻,“既然本来就是直来直去,你什么时候也学会瞻前顾后了?”
“我这不是怕……”林北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壶把上的冰裂纹,那些细密的纹路像是某种未愈的旧伤。
“怕我走不出来?”周亚柒忽然倾身向前,祖母绿袖扣在玻璃茶几上磕出清脆一响。她的目光越过林北的肩膀,落在那幅《雪夜灯塔》上——泛黄的照片里,两个年轻人肩并肩站在暴风雪中,陆擎的镜头盖还滑稽地挂在脖子上,被风吹得晃来晃去。
“你看!”周亚柒指向那幅照片,“他永远活在这些作品里。”
百叶窗的光栅将阳光切割成琴弦般的金线,在相框上奏出明暗交错的旋律,仿佛给那个永恒定格的瞬间镀上了温度。
林北顺着周亚柒手指的方向望去,恍惚听见记忆里的笑声——“阿北!这光影绝了!快看取景器……”
“今天原本只是送这丫头回来上班。”周亚柒的声音将林北拉回现实,目光还是不自觉地掠过整面照片墙,突然在某处定格——那是张被裁切过的合影,陆擎的半个肩膀仍固执地留在画面边缘,“没想到你留着这么多……”
“是呀,都是我们很自豪的作品,像自己的孩子般珍贵,不能藏起来。我也要带着他那一份,完成更多优秀的拍摄作品。”林北放下茶壶,壶底与托盘相碰发出清越的“叮”,随他指向最新挂上的《破晓渔港》,晨光中渔船桅杆的剪影如利剑劈开朝霞,“上个月拍的,要是那家伙在,肯定又要念叨我构图太满。”
周亚柒凝视着照片里被浪花打湿的礁石,忽然轻笑出声,“记得你们第一次合作拍海景,他非要等那朵浪花拍到礁石特定形状,结果你们在暴雨里淋了三个小时。”
“最后发烧到39度还抱着相机不撒手!”林北的拇指无意识抚过壶身一道陈年划痕,“那组《怒海》现在还在摄影纪念馆挂着……”
墨陌悄悄抬眼,看见林北和周亚柒眼角同时泛起细碎的光,随后又望向照片墙,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照片墙中央——那幅获得年度最佳摄影奖的作品《破浪》正静静散发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巨幅相框里,铅灰色的海天之间,一叶孤舟正以决绝的姿态劈开如山般的浪峰。浪尖凝结的冰晶在取景框里化作千万颗钻石,而右下角那抹冻得发红的指尖,像不小心滴落在素描纸上的朱砂,那是始终拒绝入镜的陆擎在作品里留下的唯一痕迹。
“他有你这样的搭档,真好。”周亚柒的声音打破寂静,起身缓缓走向照片墙,指尖轻轻掠过每一道相框边缘,像在触碰一段段尘封的时光。
忽然,她的手指停住了。只见周亚柒快步走向角落,指尖微微发颤,落在一张镶着银框的老照片上。
“小陌!”周亚柒回头时,眼尾泛着浅浅的红,“你过来看。”
相纸已经微微泛黄,可画面里那个穿着明黄色滑雪服的背影依然鲜明得刺眼。墨陌的呼吸一滞——那是十七岁的自己,站在阿尔卑斯山的雪坡上。而镜头对面,宋一霆戴着雷朋墨镜,单手插兜,另一只手随意地揉着她的发顶,姿态熟稔而亲昵。
阳光穿透墨镜,在镜片上折射出两个小小的倒影——同样戴着墨镜的少女,正安静地凝视着镜头外的世界。
“这是我和大叔。”墨陌的指尖轻轻抚过照片,声音低得像是怕惊扰了时光。她的目光落在右下角烫金的签名上,指尖微微一顿,“落款是陆擎……和林北?”
“那天刚好去采风。”林北不知何时站在了墨陌的身后,声音在耳后响起,温热的呼吸带着淡淡的雪松香气拂过墨陌的耳畔。
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照片里姿态亲密的两人,目光带着促狭的笑意,“现在总能告诉我了吧?你和咱们宋总,到底是什么关系?”
墨陌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相框边缘,视线依然停留在照片中那个戴着墨镜的男人身上——阳光在照片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仿佛十七岁那年的雪光从未消散。
“家里的长辈。”墨陌不假思索地回答,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照片里的时光。
“噗——”周亚柒突然笑出声来,又急忙用手捂住嘴,眼角却弯成了月牙。
“哦,原来是这样。原来宋总喜欢给‘家里晚辈’买限量版滑雪板,陪‘家里晚辈’过生日……”林北也是压根不信,故意在“家里晚辈”四个字上咬了重音,顿了顿,指尖轻轻敲击相框,“那天,刚好我和阿擎去了那里,刚好就把这一幕收进了镜头。”
记忆如潮水般漫上心头。那年,二十二岁的宋一霆早已扛起整个宋氏集团的发展重任,那个时候的自己也是常常见不着他,联系不上他,也只能在不上课的时候偷偷跑回红城,在楼下望着他办公室彻夜不熄的灯光发呆。从万城拨出的电话总是转入语音信箱,她攥着手机的手指节发白。
墨陌十七岁生日前夕,宋氏集团正深陷股权纷争的漩涡,宋一霆已经连续三个月睡在办公室。她曾经在贝诺的帮助下,进入过宋氏,透过落地窗看见宋一霆伏案的身影——那方寸之地,竟成了他九十天的栖身之所。
那夜飘着细雪,她裹着睡衣下楼取外卖时,猝不及防撞进一个带着寒意的怀抱。宋一霆黑色大衣的肩头积着未化的雪粒,在路灯下像撒了一把碎钻。
“走。”宋一霆疲惫的眼底映着宿舍楼昏黄的灯光,却依然朝她伸出手,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羊绒手套传来,“送你个生日惊喜。”
直升机旋翼卷起的风雪中,她看见他眼下泛着青影,却仍固执地替她系紧安全带。
阿尔卑斯山的阳光像碎玻璃般刺眼,当她又一次栽进松软的雪堆时,宋一霆终于摘下了墨镜,蹲下身时,睫毛上凝结的冰晶簌簌坠落。
“小耳!”宋一霆故意用小时候的昵称唤她,冻红的指尖轻轻弹去她发间的雪粒,“你是我见过最笨的徒弟。”
“咔嚓——”清脆的快门声惊飞了树梢的积雪。他们同时转头,看见松树下举着相机的青年。陆擎呼出的白雾在镜头前氤氲成云,却遮不住他眼底惊艳的光。
那天陆擎的相机里存了许多画面:宋一霆弯腰为她系滑雪板的侧影,她捧着热可可时鼻尖冻红的模样,还有他们在夕阳里并肩而立的剪影。
但最终被允许公开的,只有这张——雪地上明黄色的背影,和镜片里那个被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倒影。
“我是在那时认识的陆擎哥。”墨陌的声音很轻,目光却紧紧锁住照片边缘那个模糊的行李箱轮廓。十七岁的她不会想到,这张偶然拍下的照片,会成为命运埋下的伏笔,将所有人的故事悄然串联。
“那个时候,我拍完这张照片,就回去了,因为刚好有个拍摄任务。”林北的指尖轻轻点着泛黄的照片,声音带着几分遗憾,“如果知道能认识到你,我应该再多待待,你看咱们的缘分,晚了这么久。”
“师傅,有缘分的人,不管绕多远的路,最后都会相遇的。”墨陌忽然握住周亚柒的手,掌心相贴处传来熨帖的温度。她仰起脸,照片里经年的阳光在她眼底流转,像是封存了多年的心事终于找到了出口。
“北哥,那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们工作。”周亚柒感觉掌心里的手指轻轻收紧,那力道像是要握住某个失而复得的约定,垂下眼睫,在墨陌手背上安抚性地拍了拍,转身时发梢扬起温柔的弧度,“到时候团建的时候见吧。”
“今晚还过去我那里吗?”刚走到门口,周亚柒又突然转身,逆光中的轮廓镀着一层金边。
“这段时间我都过去。”话音刚落,墨陌已经接上,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走廊的穿堂风掠过,将周亚柒嘴角的笑意吹得更深了些。她摆摆手,身影渐渐融进走廊尽头的光晕里,而墨陌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个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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