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杜瑜回到更衣间,助理递来毛巾,墨陌这才发觉自己后背早已湿透。她摘下相机,脖颈酸疼得像是压了千斤重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相机边缘,那里有一道细微的划痕——那是在梅园里摔的,当时尉迟嘉宁替她挡了一下,相机没事,他的手腕却蹭破了一大片。
“辛苦了。”尉迟嘉宁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惊得她差点打翻手中的相机。
尉迟嘉宁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气息——还是从前那款香水。
一杯冰美式递到眼前,杯壁凝结的水珠滑落,在她手背上砸出一小片凉意。
墨陌下意识抬头,正好对上尉迟嘉宁深邃的目光——那双清澈眼睛,只是少了些锋芒,多了几分她读不懂的复杂。
“谢谢。”墨陌接过咖啡,小口啜饮着,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下喉间那股莫名的滞涩。
金属三脚架的支脚在水泥地上磕出轻响,镜头盖滚到墙角,与散落的滤光镜撞在一起。墨陌刚要弯腰,一道身影已先她蹲下——尉迟嘉宁昂贵的深灰色西装裤膝头贴着地面,面料迅速沾了层摄影棚特有的粉尘,褶皱里还卡了片细小的柔光纸碎屑。他手指熟稔地扣住三脚架的锁扣,骨节发力间便将支架收至半拢,动作流畅得仿佛昨天还在替她收拾器材。
墨陌的呼吸顿了顿。记忆突然扎进那年梅园的雨里,尉迟嘉宁也是这样蹲在青石板台阶上,指尖拧着她浸透雨水的相机包带,水珠子顺着他湿透的白衬衫往下淌,贴出脊背流畅的线条。他抬头时额发滴着水,笑纹里裹着无奈,“小陌,你这丢三落四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那时梅香混着雨气漫过来,他掌心的温度透过湿冷的布料传过来,烫得她指尖发麻。
“尉迟总,杜小姐那边让你过去一下。”助理的声音在门口打了个转,看见两人相对的姿态,识趣地收了尾,“我先去整理其他东西。”
尉迟嘉宁已将最后一片滤光镜塞进墨陌的器材箱,听见“杜小姐”三个字,扣箱盖的动作慢了半拍。
墨陌垂眸看着他腕间的百达翡丽,表盘在棚顶灯光下转着冷光,那是去年杜瑜生日宴上,被媒体拍到时他戴的同款——订婚礼物。
墨陌忽然笑了,声音轻得像棚角悬着的防尘布,风一吹就晃,“你和杜小姐是好事近了吗?”
尉迟嘉宁的指尖在箱扣上顿了顿,额前碎发垂下来,恰好遮住眼底情绪。他起身时拍了拍裤膝的灰,动作自然得像在拍掉无关紧要的浮尘,语气轻描淡写得仿佛在说天气,“不也是昭告天下的事了吗?”
话音刚落,头顶的顶灯突然集体熄灭,应急灯的绿光从天花板的角落渗出来,在地面投下蒙胧的光晕。
墨陌站在明暗交界线处,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像条无力的藤蔓,梢头恰好缠在尉迟嘉宁的鞋尖。
墨陌突然想起那次梅园雨停后,他们几个站在廊下看夕阳,尉迟嘉宁说过,“影子是人在光里最诚实的样子。”
“嘉宁。”清越的女声从门口传来,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杜瑜已换回那套高定白色套装,珍珠白的真丝衬得她肤色莹白,耳垂上的梨形钻石随着步伐轻晃,即便在绿光里也亮得晃眼。她径直走到尉迟嘉宁身边,指尖自然地挽住他的小臂,指甲上的裸色甲油蹭过他的袖口,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轻勾了勾,“Jean Georges的位置很难订呢,再不去就要被取消了。”
尉迟嘉宁的目光落在墨陌攥着器材箱提手的手指上——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着青白,指甲边缘微微发紫。他下意识伸手想接过箱子,却在半空中顿住,转而理了理西装袖口。喉结滚动间,他换上温和的笑意,“走吧,正好尝尝他们家的惠灵顿。”
墨陌刚要摇头,余光瞥见杜瑜投来的目光。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含着恰到好处的热情,睫毛随着眨眼的动作轻轻扇动,像一把小扇子将拒绝的话语尽数挡回。她只好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器材箱的皮质把手。
电梯门缓缓开启,镜面映出三人错落的身影。尉迟嘉宁站在中央,杜瑜纤细的手指已经自然地穿过他的臂弯,钻石腕表在顶灯照射下折射出刺目的冷光,在镜面上划出一道锐利的亮线。墨陌下意识后退半步,看着镜中自己略显苍白的唇色,悄悄用牙齿轻咬下唇,直到泛起一丝血色。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惊得她指尖一颤,拿出来一看是周亚柒的微信,字里行间还带着她惯有的体贴,“拍摄结束了吗?我刚忙完,本来想带你去吃巷口那家日料的,但是家里有事,我要回去一趟。”
电梯门开始闭合,光滑的金属表面将尉迟嘉宁和杜瑜的身影压缩成一道亲密的剪影。
墨陌低头打字,拇指在屏幕上停顿了两次才写完,“我遇见了认识的大哥,和他们一起午饭,晚上见。”
发出去后才意识到自己用了“认识的大哥”这样生疏的称呼。
几乎是立刻,对话框上方就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周亚柒的回复带着她特有的细致,最后还跟了个小熊摸头的表情,“好,幸好有人带你去吃。晚上我去接你,别自己走夜路。”
墨陌嘴角不自觉扬起,纤细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轻点,回了个叉腰生气的兔子表情,“别把我当小孩了行不行?”
发完才注意到电梯里的另外两人都透过镜面在看她。她急忙锁屏,将手机攥在手心,金属边框硌得掌心生疼,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那年冬天周亚柒塞给她的暖手宝。
半分钟过去了,周亚柒没有再回复,想必是又去忙了,墨陌轻轻摩挲着手机边缘。
“墨小姐。”一上车,副驾驶座上的杜瑜就转过头来,笑起来时嘴角的弧度完美得像是精心计算过的,说话时无名指上的钻戒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家店的牛扒很出名,尤其是五分熟的西冷,油脂香气特别足,你应该会喜欢,可以吗?”
墨陌坐在后排,视线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上。一家老式照相馆的招牌一闪而过,橱窗里陈列的拍立得相机让她突然想起在万城的时候,尉迟嘉宁总爱带她去拍那种即时显影的照片。
有张照片上,她踮着脚往他头上放树叶,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们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都可以,谢谢杜小姐和嘉宁哥的邀请。”墨陌收回目光,嘴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这个表情她对着镜子练习过很多次,足够得体又不会显得太过热络。
“哎呀,叫我阿瑜就好。”杜瑜笑着摆了摆手,钻石耳钉在阳光下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她眼角微微下垂,语气骤然柔软,像是一瞬间卸下了防备,而不是刚刚有意无意的针对,“这么生疏就见外了。”
墨陌握着手机的指节微微发白,指甲在掌心掐出几道月牙形的红痕。她抬眼时,后视镜里尉迟嘉宁的目光如潮水般涌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翻涌着她读不懂的情绪。她仓皇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像受惊的蝶翼轻轻颤动。
“那我叫你瑜姐姐吧,这样才和嘉宁哥的称呼相配。”这个称呼在她舌尖滚了滚,带着说不出的涩意。怎么说,杜瑜也是表姐,血缘是道永远抹不去的印记。
尉迟嘉宁透过后视镜,清晰地看见墨陌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在,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真皮方向盘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自私。明明知道墨陌最不想和欧阳家的人有牵扯,却还是鬼使神差地配合杜瑜邀请她。可是他几年不见她,他也是很挂念。
“哇,真好听,好甜。”杜瑜听着墨陌喊这一声,心里莫名地温暖起来,语气柔软得不可思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安全带边缘,皮革表面留下几道浅浅的指痕,“小陌,如果我大舅的女儿没有夭折,估计也是和你那么大了。”
“阿瑜!”尉迟嘉宁的声音陡然拔高,没有想到杜瑜会突然提起欧阳夏,那个在墨陌面前讳莫如深的名字,慌张地喊停。
墨陌没有被杜瑜的话惊讶到,倒是被尉迟嘉宁突然升高的音量吓了一下,反应过来,还没开口回应杜瑜的话,杜瑜娇嗔地拍了下尉迟嘉宁的手臂,便撒娇地说道,“你干嘛?!要吓死我呢?我不是看到小陌,心里就有种亲切感,上次在宴会上见到她,我也是很好奇。过了这么久了,还是有这种感觉。”
墨陌的目光追随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梧桐树影,斑驳的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她嘴角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弧度——这些年早已练就的本事,只要不是欧阳家主动寻衅,她都能用这样得体的微笑筑起一道无形的墙。
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脖子上的玉坠,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宋一霆说过的话,“墨家祠堂里,你父母的牌位永远摆得最端正,却总是最冷清。”
车转过一个弯,阳光突然刺眼起来。墨陌眯起眼睛,恍惚看见祠堂窗棂投在地上的影子,也是这样的细碎斑驳。那些光影交织的缝隙里,仿佛看到了自己躲在柱子后面,等到人散尽之后偷偷去上香的场景。
车厢陷入诡异的沉默。尉迟嘉宁透过后视镜,看见墨陌无意识地把玩着戴着的玉坠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想起墨陌难过时也是这样低着头玩脖子上的玉坠,对他的问候置若罔闻。
“对不起。前面右转就到了。”尉迟嘉宁为自己的过激反应感到抱歉,声音低沉得像是在压抑什么,也生硬地转换话题,声音干涩得像是许久未开口。
红灯亮起,车缓缓停下。尉迟嘉宁望着人行道上牵手走过的情侣,突然想起在万城的那个雨天。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十五岁的墨陌拽着宋一霆的衣袖过马路,嘴里还念叨着“你们走慢点”,湿透的刘海黏在额头上,衬得她像只落汤鸡。那时他撑着伞走在后面,看着她的白球鞋踩进水洼,溅起的泥点沾在宋一霆的裤脚上,像一串黑色的省略号。
“嘉宁?”杜瑜的声音将尉迟嘉宁拉回现实,绿灯亮起,她纤细的手指自然地搭上他的手臂,新做的美甲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指尖轻轻拍打时,钻石戒指折射出刺眼的光斑,语气里带着熟稔的嗔怪,这是他们相处多年形成的默契,“你刚才走神了。”
墨陌靠在座椅上,安静地看着前排两人的互动。杜瑜安抚的动作太过娴熟,仿佛已经这样做过千百次。指尖拍打的节奏像是某种摩斯密码,她想起尉迟嘉宁喝醉后说过的话,“就算和杜瑜是家族联姻,但她对我……确实有情有义。”当时他西装领口歪斜,水晶吊灯的光落在他锁骨处的疤痕上——那是他为杜瑜挡酒瓶留下的。
“到了。”尉迟嘉宁停好车,转头看向后座。阳光从车窗斜斜地照进来,在墨陌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笼罩在一层薄雾里,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说,“这家的惠灵顿确实不错。”
杜瑜已经解开安全带,钻石耳钉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小陌,待会你一定要尝尝他们家的鹅肝酱,是主厨的招牌。”
水晶吊灯折射出的光芒在餐厅大堂流淌,墨陌跟在尉迟嘉宁身后半步,看着服务生几乎要弯成直角的背影。那人胸前的名牌在灯光下反着光,让她想起欧阳家老宅那些佣人佩戴的铜制徽章——同样都是身份的标记。
“尉迟少爷,今天就您和杜小姐,还有这位小姐,三位吗?”服务生的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每个字都小心翼翼地在齿间过滤。他的视线始终黏在大理石地面的纹路上,仿佛那里刻着不可逾越的阶级鸿沟。
服务生对尉迟嘉宁和杜瑜恭恭敬敬。果然,无论是在红城还是万城,有些姓氏终究也是让人敬畏几分的。
“是的,就我们三位。”尉迟嘉宁微微颔首,袖口的铂金袖扣在灯光下闪着冷光。
“给您安排二楼靠窗的卡座可以吗?”服务生的腰又弯了几分,后颈处的衬衫标签露了出来。
“没问题。”尉迟嘉宁嘴角挂着得体的微笑,目光却扫过墨陌微微发红的耳尖——她紧张时总是这样。
听到尉迟嘉宁的回答,服务生便没有再说话了。
“嘉宁,就你这么好脾气,一直那么耐心地应着。”走向二楼的旋转楼梯上,杜瑜突然轻笑,高跟鞋踩在地毯上无声无息,“要是随峯和俊扬他们两个……”
“他们会提前让助理安排的。”尉迟嘉宁不动声色地放慢脚步,确保墨陌能跟上,“我们原本也没有决定好去哪里吃午饭,也没有麻烦助理安排。”
他说这话时刻意看了眼墨陌,却发现她正盯着墙上的油画出神——那是幅仿莫奈的睡莲,色彩浓烈得像是要滴落下来。
“知道啦,我们的尉迟少爷最好了。”杜瑜的眼里满是对尉迟嘉宁的喜欢,突然挽住他的手臂坐下,看向墨陌,“小陌,你的嘉宁哥是不是也特别照顾你?”
杜瑜的声音甜得像浸了蜜,却让墨陌想起那些表面裹着糖霜的中药丸。墨陌不知道杜瑜是否话里有话,她突然觉得自己也不该来当这个“电灯泡”。
“嘉宁哥,是挺照顾朋友家的小辈的。”墨陌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餐巾边缘,故意加重了“朋友家”三个字。
“你是路冉认识的朋友家里的。”杜瑜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杯沿留下淡淡的唇印。她的笑容完美得像是精心计算过角度,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像是用尺子量过。
“是的。”墨陌垂眸看着餐盘上的花纹,银质餐具倒映出她微微扭曲的脸。多说一个字都可能成为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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