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门终年常春，但如今腊月夜里，还是免不了降下丝丝缕缕清冷之意。
季裁雪吸了下鼻子，搓了搓发凉的双手，放出一层灵气为自己保暖。走在他前头的秦铸似有所感，回眸望了他一眼。一股并不属于他的灵气不着痕迹地融入到他支起的屏障中，季裁雪抬眼，正巧与秦铸对上目光。
“裁雪的灵气是木属性的啊。”
季裁雪点了点头，他稍稍凝神，倒也想不动声色地分辨一番秦铸的灵气，却以失败告终。不过紧接着秦铸便主动向他解答道：“我的灵气是土属性的，土属性与木属性相互协调，其中有不少双修之法。裁雪若是感兴趣，日后可再来摘桂堂找我，或许能对你的修行起到些帮助。”
“多谢师兄，还望师兄不吝赐教。”季裁雪扬了扬嘴角，回应得滴水不漏，一边不禁心道这长生门大师兄果真如传闻中所言的那般热情宽和、关照后辈，“只是我与秦师兄修为相差甚多，师兄若与我双修，恐怕无所裨益，倒全让我占便宜了。”
“裁雪与我是同门弟子，指引裁雪修行，本就是我身为师兄的责任。”秦铸浅笑着说道，“裁雪有所不知，有一些双修功法，其效用不在于修习之人本身修为如何，而取决于两人的契合度。”
“原来是这样。”季裁雪摸摸脑袋。借山间灯盏幽幽的光辉，他能看清那两股交织在一起的灵气，似乎确实如秦铸所言，木属性与土属性的灵气彼此之间颇为和谐，“是我孤陋寡闻了。”
“裁雪入门不久，尚未学习到双修心法，属实正常。”秦铸说道，“长生门中有一处藏书阁，在北边的楚泽山上，裁雪平日修行若是有空闲，可以去其中逛逛，说不定会有所收获。”
两人如此客客气气地闲聊着，不一会后便走到了东门口。季裁雪远远地便望见了山门之前，灰白色石牌楼下伫立的两道身影。其中一人身量颇高，身后背着一盒剑匣，想来便是南游契了，至于另一人……
“时欢？”
“裁雪！”
看清另一人的面容时，季裁雪着实愣了一下，萧时欢倒是一点都不惊讶，笑嘻嘻地等着他走到面前，叉起腰道：“嗨嗐嗨，想不到吧裁雪，又见面喽！”
“确实没想到。”借着和萧时欢打招呼的契机，季裁雪丝滑省略了向南游契行礼的步骤。他看着一身月白衣装，腰上别着一柄长剑的萧时欢，脑中掠过下午放课时，萧时欢一反常态，只匆匆和他道了个别就跑走的情景，“是符法课之后的事，对吗？”
“嗯嗯，那时候南师兄把我叫去，和我说了有关‘满天星’和青州城的事。”萧时欢拍拍季裁雪肩膀，“直到刚刚等你们来的时候，我才知道另一个一起出任务的弟子是你，嘿嘿，可真巧。”
季裁雪点头附和，确实没想到南游契心中那“可用的人选”指的会是萧时欢——绝非他质疑萧时欢的实力，只是……他之前当真没看出萧时欢与南游契之间的交情，更未发觉萧时欢是南游契如此器重的后辈。
“时候刚好，那我们便出发吧。”秦铸走过来，看了南游契一眼，“用你的还是我的？”
“我来。”南游契言简意赅道，他略一抬手，掌下浮现出一个浅蓝色的、直径约莫三寸的圆形法阵。
那法阵正中降下一颗同色的圆珠，圆珠往南游契身前飞出数米距离，旋即开始由一个拳头的大小逐渐变大膨胀，几秒之间便涨至与季裁雪在弟子居的宿舍差不多的大小。莹莹光辉在圆珠停止变化后开始逐步褪去，那圆珠外层逐渐趋于透明，显露出其中巨物的轮廓来——
最先映入季裁雪眼帘的是一片白金条纹相间的皮毛，然后是遮盖在皮毛之上的、一双金色的、反射着光亮的翅膀。
一只模样如虎，却长有翅膀，额前翘着一双雪白的、新笋一般的角的巨兽。巨兽呼出的气体吹拂着草木，它缓缓睁眼，于不经意间与季裁雪相对视——
那是一双纯白色的眼睛。
季裁雪倏而一愣，直到巨兽移开了视线，他方才意识到——这只巨兽的眼睛里竟只有眼白，而并无虹膜。
在季裁雪还在脑中搜索《见天机》中是否有关于此兽的记录时，南游契与萧时欢已经先后登上了巨兽的脊背。秦铸见他还愣在原地，便抬手在他肩头轻轻搭了下，关切道：“裁雪还未见过容牧吧，这是你们南师兄当年去‘眼’中试炼时偶然遇见的。容牧是望明虎族的混血儿，或许也算是世上最后的望明虎。游契在‘眼’中得到了容牧前一任主人的传承，或许因此，容牧认了游契为主人。”
“容牧看着威猛吓人，但他是决计不会攻击我们的。别担心，裁雪，你先上去，我垫后。”
季裁雪回过神来，忙点点头，还是动作小心地爬上了望明虎的背部。容牧的背上有一块鞍座，比一张双人大床还宽敞上一些，他们四个人落座，也不显得拥挤。
容牧高热的体温透过那层并不算厚的鞍座传来，将周遭残存的寒意驱赶殆尽。眼见着巨虎张开双翼，季裁雪下意识地攥紧了鞍上的抓手。好在容牧的起飞并未如他想象中那般激烈迅速，速度只和灵鹿正常起飞时大差不差。
“‘眼’……我记得，现在是由妖族在使用吧。”季裁雪说着，一边不禁回忆起在江海海记忆中看到的片段——在那段记忆中，江海海与江云思提起过有关“眼”的事情，那时是人族使用“眼”的最后一年。
“是，今年是妖族使用‘眼’的第二十五年。”声音自后传来，是秦铸在向他解答，“待‘眼’再轮到我们使用，还有将近百年。等到那时候，裁雪的修为应当也到了适合去秘境中探索的境界，去‘眼’中寻找机缘，也是不错的选择。”
季裁雪应了一声以表赞同，但秦铸说得如此轻巧，这百年时光，在现在的他看来却实在漫长——要知道他前世今生加起来都还没活到五十岁唉！等到百年之后，自己也不知道会在哪里……首先还活没活着就是个问题，毕竟眼下他身后还缀着个阴魂不散、如影随形的正则剑尊。
倘若日后当真能了结和正则剑尊之间的仇怨，他留在了长生门中，当上了一个普普通通的问道求索的弟子，或许百年之后，会有机会去“眼”中一探吧。
“不过我听说近来东北边似乎并不太平？”萧时欢回过头，参与进二人的讨论中，“也不知道这一甲子能不能安稳度过。”
东北边……是魔族？
季裁雪挑了下眉，他忙于琢玉和“满天星”之事，对最近外面的局势变动倒不甚了解。
“大抵是见天道阁沉湖失踪，有些本就满腹野心之辈又开始蠢蠢欲动了。”秦铸说道，“虽如今真相大白，天道阁竟也不过是表里不一的凶犯，但千年以来，他也确实镇压了许多图谋不轨的野心家。现在没了这么个平衡阴阳、主持公道的组织，那些原本有所忌讳，藏在暗处的势力，也便如雨后春笋般冒头了。”
熟悉的名号再度被提及，季裁雪愣了一下，深知秦铸分析得颇有道理。天道阁矗立于修真界好几千年，名声早已深入人心。这善名与权威不仅刻在将他视作标杆与法庭、受到侵害时会向他寻求庇护的人心中，也震慑了许多包藏祸心之人。而今崔九重身败名裂，天道阁沉没湖底，这之下最为高兴的，大抵就当属这批人了。
“再过两年就是寒潭魔主易位之时，魔族即便想挑起事端，也不会在现在动手。”
季裁雪的思绪被秦铸言语间提到的陌生词汇打断，他转眸看向秦铸，问道：“寒潭魔主？”
“是魔族中领地最大的魔君，他们的皇宫建在五明山正中，一口名为‘寒潭’的水池底部，因此大多时候我们都称他们为寒潭魔主。”秦铸解释道，“五明山及其四周都是灵气旺盛之地，寒潭魔主麾下有不少修为高深的魔修，如今的寒潭魔主年事已高，又久久不逢修为突破之机，在两年前便宣布将会把寒潭魔主之位传给他儿女中的一位。”
“寒潭魔主明面上的孩子就有五个，更别提传闻他还有不下十个没有带回寒潭宫的私生子。”萧时欢凑过来接话道，“他当时宣布传位决定时，说是‘儿女’而不是‘少主’，你品品，你细品——这不就是摆明了除了那五位少主之外还有别的竞争者嘛！”
秦铸被挤眉弄眼的萧时欢逗得笑了声，道：“说不下十个，那倒恐怕有些夸张了，不过寒潭魔主确实有不少私生子，广为人知的有两个，行事低调，并未出现在人们视野中过的，或许也还有一两个。”
“也就是说他有快十个——甚至比十个还多的孩子。”季裁雪一边心里不禁想这寒潭魔主可真能造，一边道，“那这王位之争……想来十分激烈吧。”
“那肯定，而且魔族嘛——咱可不是以偏概全，由于各种历史遗留原因，加上他们修炼魔修功法的副作用，大多性情比我们凶残。”萧时欢伸出两根指头，“从王储之争开始，至今不过两年，五位少主中已有两位不知所踪了。”
不知所踪都算是委婉的说法，那两位失踪的少主，多半已凶多吉少。
见季裁雪神色微凝，萧时欢抬手戳了下少年的脑袋，语调轻松道：“哎呀哎呀，不管寒潭夺嫡之争有多惨烈，与我们的关系都不是很大啦。现在最重要的事当然是——怎么把藏在青州城中的‘满天星’找回来！秦师兄，南师兄，咱们有什么计划吗？”
“具体的计划说不上，恐怕得等我们到城中查探情况后再做打算。大致的分工是进城之后，时欢你与我一起去摸排情报中几个暗处的点位，裁雪则和游契一起，去拜访青州城城主，说明我们的来意。”
听完秦铸的话，季裁雪怔了一下：“我同南师兄去吗？”
“我对青州城不甚熟悉，若由我负责摸排点位，会耗费更多时间。”坐在最前头，一直默不作声的南游契忽而开口道。深紫色的眼瞳盛着金翅反射出的光辉，映出季裁雪的面庞，季裁雪与他极快地对视一眼，旋即错开目光。
这言下之意，倒仿佛在说“你以为我很乐意和你一起行动吗？迫不得已罢了”——季裁雪暗自揣测道，不自觉地抿了下嘴唇。
尽管季裁雪神情的变动幅度甚微且来去极快，还是让眼尖的萧时欢捕捉到了。她的视线在两人之间盘旋片刻，却在她想张口之际，被季裁雪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季裁雪看着萧时欢不安分地转来转去的眼珠子，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若不是他动作快，只怕这会萧时欢又要吐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胡言乱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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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迷蒙，笼罩了青州城的黑瓦白墙。
所幸季裁雪先前在储物法器中留了把备用的纸伞，这会也便派上了用场。他撑着伞缀在南游契身后，前面那位竟也没有直接用灵气做防护，而也是撑了把素色的雨伞。他们二人的衣着都并不打眼，甚至称得上朴素，眼下穿行于青州城中，与偶然擦肩而过的青州城百姓倒似乎无甚不同。
白色的靴子踩在石板路上，即便季裁雪已经颇为小心，还是免不了被污水溅脏了鞋子和衣摆。他真没想到青州城会在下雨——就像来之前他也未料到青州城是这样一座颇有江南水乡韵味的城镇——不然他肯定会穿深色的鞋子来的。
青州城城中有几条河流蜿蜒穿过，自第三条河流往内，便禁止马车灵兽等坐骑通行。两人从第三条河流对岸下来，又步行了将近有两刻钟时间，方才望见城主府门前的翘角。
眼见着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在漫长步行中逐渐走神的季裁雪霎时间回过神来，心中重新泛出些紧张。
前面仍是由南游契开口交谈，并未直接向门前侍卫道明身份，只让人帮忙去请城主府中的大主管过来。大抵见南游契气宇不凡，又试探不出修为，那侍卫只犹豫了片刻便点头去办了。如此过了不到五分钟时间，季裁雪便见一位穿着考究的女子从门内走出，朝两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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