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光阴，倏忽而过。
万劫谷之外，原本幽静的山林地带，此刻已彻底变了模样。
人头攒动，喧哗鼎沸。
各式各样的江湖人物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竟将这谷口外围挤得如同闹市一般。
粗略看去，怕是不下数千之众。
并且还有人陆陆续续赶来。
这些人成分复杂。
有真心实意要来报仇雪恨的。
有想趁乱捞取名声或好处的。
有纯粹来看热闹、见证这“百年难遇”之大场面的。
甚至还有少数隐藏其中、内心对萧峰充满崇拜、想亲眼目睹偶像如何独战群雄的……
形形色色，鱼龙混杂。
然而，尽管谷口近在咫尺。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谷中如今只有萧峰一人。
更传闻他功力尚未完全恢复。
但诡异的是，竟无一人敢越雷池一步，踏足那幽深的谷口。
那看似平静的山谷，在众人眼中却仿佛一张噬人的巨口。
弥漫着无形的压力和死亡的气息。
数千人就这么围在谷外。
泾渭分明地分成大大小小的圈子。
叽叽喳喳，议论纷纷。
热闹得如同一个巨大的露天茶馆兼菜市场。
“诸位，都瞧见了吧！这万劫谷就是萧峰恶贼的葬身之地！”
一个满脸虬髯、袒着胸膛的大汉，腰间别着柄阔背大刀，此刻正踮着脚站在一块土坡上。
双手拢在嘴边当喇叭。
声音洪亮得像炸雷，瞬间压过了周遭的嘈杂。
他一边喊，一边用力挥舞着蒲扇般的大拳头。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想当年他在雁门关外杀我拜把子兄弟，这笔血债，我今日总算能亲眼看着清算了！”
“这恶贼勾结契丹，屠戮武林同道，早就天怒人怨。”
“如今自困死谷，真是大快人心！”
“我倒要看看，他这次还能往哪里逃！”
“难不成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这话一出，立刻引来一片轰然附和。
“刘大哥说得太对了！此獠不除，江湖永无宁日！”
旁边一个背着铁剑、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高声应和，语气激动。
“想当初我师父就是在杭州城外被他当众羞辱，气郁攻心，没过半年就撒手人寰！”
“今日能亲眼见他伏法，我师父在天之灵也能瞑目了！”
“可不是嘛！”
人群中一个穿着短打、背着药箱的中年汉子也挤了进来。
脸上满是笃定。
“你们还不知道吧？”
“我昨日在镇上酒肆，听几个慕容山庄的弟子说，这次慕容龙城老前辈可是亲自出山了！”
“那可是传说中的人物，一手‘斗转星移’出神入化。”
“当年凭一己之力就能抗衡整个契丹八部，收拾一个萧峰还不是手到擒来？”
“不止呢！”
又一个提着朴刀、眼神闪烁的精瘦汉子凑上前。
压低声音却故意让周围人都听见。
“我还听说，朝廷那边也动真格的了。”
“派了数万天兵，带着强弓硬弩，从北地日夜兼程赶过来。”
“一边是武林神话，一边是千军万马。”
“任他萧峰三头六臂，武功再高，难道还能挡得住箭雨？”
“这次啊，他是插翅也难逃一死！”
“对！死定了！”
“等慕容老前辈和天兵一到，咱们就冲进去，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到时候我一定要第一个冲进去，砍他一刀，也算没白来这江湖走一遭！”
附和声、咒骂声、邀功声混在一起。
人群的情绪被瞬间点燃。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亢奋。
仿佛萧峰的头颅已经唾手可得。
但很快，话题就转向了抱怨和焦虑。
“可是……这慕容老前辈和宋军怎么还不到啊？”
一个穿着粗布劲装、腰间挎着环首刀的汉子，急得在原地来回打转。
脚底板把地上的石子碾得沙沙响。
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他猛地顿住脚，手掌重重拍在大腿上。
声音里满是焦躁：“这都两天了！”
“咱们就这么干耗着，真是急死个人！”
他这话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人群里潜藏的不安。
旁边一个穿着绸缎马褂、头发花白的老者，赶紧往前凑了两步。
脸上堆满了忧虑。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他左右张望了一下。
才压低声音，却又故意让周围人都能听清：“就是！”
“我昨儿个在客栈听一个从西夏来的客商说，那萧峰练的根本不是什么降龙十八掌，而是邪门的‘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
“什么功？”有人立刻追问。
老者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这功法邪乎得很！”
“每过一天，就能恢复一年的功力！”
“这都两天过去了，他又硬生生恢复了两年功力！”
“再等下去，等他恢复到巅峰状态，那还了得？”
“咱们这些人，在他眼里不就是砧板上的肉？”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原本还带着几分亢奋的人群瞬间安静了片刻。
随即爆发出更大的骚动。
“哎呀！这可怎么办？”
一个提着判官笔的青年脸色瞬间煞白。
手里的兵器都差点握不住。
“慕容老先生他们再不快来，咱们这不是眼睁睁看着萧峰恢复实力吗？”
“这不是送死吗！”
“可不是！”
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也没了之前的嚣张。
嘴唇哆嗦着。
眼神里满是惧意。
“到时候别说杀他报仇了，别被他反过来把咱们都给收拾了！”
“他在聚贤庄杀红了眼的模样，你们忘了？”
“呸呸呸！闭上你的乌鸦嘴！”
一个背着长剑的中年剑客猛地打断他。
脸上强装镇定，却掩不住语气里的底气不足。
“慕容老前辈神功无敌，年轻时就威震天下，定能赶在萧峰完全恢复前赶到！”
“轮得到你在这里长他人志气！”
人群中也有试图稳住局面的。
一个穿着灰色僧袍的僧人双手合十。
眉头微蹙。
语气尽量平和：“唉，诸位也别太心急。”
“大宋军队调动，粮草、军械、兵符样样都不能少，何等繁琐？”
“从北地开到这大理边境，山高路远，就算是急行军，也得要时间啊。”
“是啊是啊。”
一个商人打扮、手里把玩着算盘的胖子连忙附和。
脸上挤出笑容给自己宽心。
“还有慕容氏，从江南姑苏赶到此地，那可是万里之遥。”
“就算慕容老前辈和弟子们日夜兼程用轻功赶路，也得考虑真气消耗不是？”
“总不能跑到这里就累趴下，那还怎么跟萧峰打？”
他身边几人也跟着点头。
嘴里连声应和：“对对对，慕容老先生他们定然已经在拼命赶路了。”
“咱们再耐心等等，再等等……”
只是那声音里的不确定，连自己都骗不了。
就在这七嘴八舌的议论、抱怨和宽慰声中，一些“聪明人”已经看到了商机。
在人群稍显稀疏的空地上，一道瘦小的身影突然蹿了起来。
“噌”地一下跳上块半人高的平整巨石。
那是个精瘦汉子。
脸颊削得只剩皮包骨。
一双绿豆眼却亮得像淬了油。
滴溜溜地在人群里打转。
透着股精明的贼光。
他先是朝四周作了个罗圈揖。
喉咙里清了清。
随即把右手拢在嘴边，扯着公鸭似的嗓子喊了起来：
“诸位英雄！借光借光！天大的彩头来了——开盘下注咯！”
“赌一赌这‘天下第一高手’萧峰，今儿个到底是个什么下场！”
他故意把“天下第一高手”几个字咬得极重。
尾音拖得老长。
瞬间就勾住了周围人的耳朵。
见人群像潮水似的往这边涌。
汉子脸上的笑意更浓。
绿豆眼弯成了两道缝。
手指却悄悄在怀里的算盘上拨弄了两下。
“听好了啊！赔率公道，童叟无欺！”
他猛地提高声音，唾沫星子随着话音飞溅。
“一赔三！赌萧峰被慕容龙城老前辈亲手击杀，一剑封喉！”
这话刚落，人群里立刻响起一阵附和。
汉子趁热打铁，手指往下一压：“一赔五！赌萧峰那厮躲不过大宋天兵的强弓硬弩，死于乱箭穿心！”
“还有！一赔十！赌他负隅顽抗，最后力战而竭，自绝身亡，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他顿了顿。
目光扫过人群里几个面露迟疑的面孔。
喉结滚动了一下。
突然轻咳两声。
声音压低了半截，却又恰好能让前排的人听清。
“再……再补一个，一赔二十，赌萧峰……咳咳，赌他能杀出重围，逃出生天！”
说最后这句时，他头不自觉地往谷口方向瞥了一眼。
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连声音都弱了几分。
仿佛多说一个字都怕惊动了谷里的人。
这一下，人群彻底炸了锅。
“我押慕容老前辈！五百两！萧峰那贼子怎么可能打得过慕容先生！”
一个穿着锦袍的富商挤到最前面。
手里攥着银票。
脸涨得通红。
生怕慢了一步没了下注的机会。
“我跟两百两！赌他死于乱箭！”
旁边一个刀客拍着腰间的钱袋，声音洪亮。
“朝廷的兵可不是吃素的，箭雨下来神仙都难躲！”
众人像疯了似的往前挤。
胳膊肘撞得人嗷嗷叫，却没人顾得上计较。
铜钱碰撞的脆响、银票翻动的窸窣声、高声喊注的喧闹声混在一起。
把这块空地变成了沸腾的汤锅。
绝大多数人都往前三样上押注。
尤其是“慕容龙城击杀”那一项。
银票堆得像小山似的。
慕容龙城的威名在外，谁都觉得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那精瘦汉子站在石头上。
一边麻利地接过钱票。
用炭笔在布幡上飞快记下姓名和注码。
一边嘴里不停吆喝：“这位英雄押五百两慕容前辈！”
“这位押三百两乱箭！”
“都记好了啊，错不了！”
绿豆眼里满是藏不住的笑意。
显然对这样的场面极为满意。
就在这时，几个穿着普通劲装的年轻人，趁着人群混乱，悄悄挤到汉子身边。
其中一个压低声音，飞快地塞过去一锭沉甸甸的银子：“我……我押杀出重围，五十两。”
汉子眼皮都没抬。
飞快地接过银子塞进怀里。
笔尖在布幡角落飞快划了两下。
声音压得像蚊子哼：“记上了。”
等那几人揣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情挤回人群。
他才抬眼扫了一眼那寥寥几笔的“重围”注码。
嘴角勾起一抹奸猾的笑。
这赔率开得高，本就是做个样子。
哪有人真信萧峰能逃得掉？
这笔稳赚的买卖，做得值！
在熙熙攘攘，充斥着对萧峰咒骂和担忧他恢复太快的人群中，也混杂着一些沉默或低声表达不同看法的人。
他们的言论如同投入沸水中的冰块，瞬间引发了更大的喧嚣和敌意。
一个角落里，几个年轻气盛的武者正在高谈阔论萧峰此次必死，言语间极尽贬低之能事。
旁边一个一直沉默不语、身背长剑的青衣年轻人忍不住冷哼一声。
低声对同伴道：
“哼，鼠目寸光！”
“萧大王是何等人物？”
“雁门关外、少林寺，哪一次不是被天下人围攻？”
“结果又如何？”
“我看此次，萧大王既然敢发这战书，定然是有了万全把握！”
“说不定武功已臻化境，正想借此一战，震慑天下呢！”
他声音虽不大，却被旁边耳尖的人听了去。
立刻，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猛地转过身。
指着青衣年轻人的鼻子骂道：
“小子！你说什么？”
“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你他娘的是不是契丹狗贼的奸细？”
“还是被萧峰吓破了胆？”
这一嗓子，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青衣年轻人脸一红，但梗着脖子反驳道：“我乃堂堂汉人！”
“只是就事论事！”
“萧大王武功天下第一，这是不争的事实！”
“你们在此叫嚣，可敢进去与他单打独斗？”
“放屁！”
另一个瘦高个跳出来。
“武功高又怎样？”
“他能高的过慕容龙城老前辈？”
“能高的过千军万马？”
“我看你就是萧峰的走狗！”
“没错！这小子肯定有问题！揍他！”
群情瞬间激愤起来。
几个人围了上来，推搡着青衣年轻人。
这时，另一个看起来年纪稍长、有些阅历的刀客出来打圆场。
但话语中也带着对萧峰的某种复杂情绪：“诸位，诸位息怒！”
“这位小兄弟话虽不中听，但……但萧峰的武功，确实……唉，怎么说呢，当年我也在雁门关外远远见过一眼，那真是……天神下凡一般。”
“咱们谨慎点，等慕容老前辈和大军来了再说，总不是坏事。”
他这话本想缓和气氛。
却更像是在承认萧峰的强大。
立刻引来了更多的攻击。
“谨慎？我看是懦弱！”
“你们这些怕死鬼，既然那么崇拜萧峰，怎么不现在就进谷去投奔他？”
“躲在这里放什么屁！”
“就是！等慕容前辈来了，第一个先清理了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
不远处，那个开赌局的精瘦汉子见状，趁机煽风点火。
大声喊道：“来来来！下注了！”
“不但赌萧峰死活，现在加开一局，赌这几个替萧峰说话的小子，能不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一赔二！”
这话引得一阵哄笑和更加恶劣的辱骂。
那几个替萧峰说话的人，顿时面色惨白。
在众人充满敌意和嘲弄的目光中，再也不敢多言。
要么低下头缩进人群。
要么赶紧灰溜溜地躲到更边缘的地方。
然而，在人群最外围，一些真正老成持重或者内心对强者有着纯粹敬畏的人，虽然不敢出声，却在心中暗暗叹息：
“唉，萧峰若真是那么容易杀，早就死了一百次了。”
“这些人只知叫骂，却忘了对绝对力量的敬畏，是行走江湖的大忌啊。”
“慕容龙城……但愿他真的能胜过那个男人吧……”
这些零星的支持或理性的声音，在巨大的声浪和群体性的狂热与恐惧中，被彻底淹没。
整个万劫谷外，就是这样一个光怪陆离的景象。
数千名手持利刃、叫嚣着要取人性命的江湖豪客。
却被谷中一人之名所慑。
只敢围在外面空谈、抱怨、赌博。
等待着更强力的“大腿”到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混合气息。
贪婪、恐惧、焦躁、期待。
以及一种对绝对力量的敬畏。
哪怕那种力量是来自于他们誓要诛杀的敌人。
山谷深处，依旧一片寂静。
与外界的喧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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