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的晨雾终于散去,露出了被昨夜雨水洗刷得格外明净的青石板路。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案几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恰好落在王珪手中那本泛黄的《元和姓纂》上。书页间密密麻麻的墨字,记载着自上古以来天下姓氏的源流谱系,每一个名字背后都牵扯着一段兴衰荣辱,一条盘根错节的权力脉络。
王珪轻轻合上书本,指尖在冰凉的封面上摩挲着。窗外,一阵喧天的鼓乐和欢呼雀跃之声由远及近,那是新科进士们正在游街夸官。少年们鲜衣怒马,意气风发,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仿佛整个帝国的锦绣前程都铺展在他们脚下。他们的笑声清脆响亮,穿透了相府厚重的朱门,也穿透了王珪心中那层积郁多年的阴霾。
他忽然想起了少年时在太原老家的那个午后。
那也是一个雾散的清晨,不过太原的雾气带着凛冽的寒意,不像长安的雾这般温润缠绵。祖父王僧辩,那位曾在北齐为官、后又辗转归隋的老人,独自坐在堂屋的火塘边,神情肃穆得像一尊古老的石像。少年王珪躲在门后,好奇地窥视着。火塘里的木炭烧得正旺,噼啪作响,跳跃的火苗映照着祖父布满皱纹的脸,也映照着他手中一卷古朴的竹简。
那竹简色泽暗沉,边缘磨损,显然已有相当长的年头。王珪从未见过祖父如此郑重其事地对待一件物品。他看到祖父用粗糙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拂过竹简上的文字,那些文字是古老的篆体,少年的他大多认不全,但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某种沉甸甸的东西。
祖父的眼神复杂,有眷恋,有痛苦,有决绝,还有一丝王珪当时无法理解的恐惧。他沉默了许久,久到王珪几乎以为他会就这样一直坐到天荒地老。然后,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后,祖父猛地将那卷竹简投进了熊熊燃烧的火塘。
“不!”王珪几乎要喊出声来,但他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竹简一触碰到火焰,便发出“滋滋”的声响,迅速卷曲、发黑。那些神秘的篆字在火焰中扭曲、变形,仿佛活了过来,在做着最后的挣扎。它们发出微弱的爆裂声,像是在诉说着一个被尘封已久的秘密,又像是在发出无声的诅咒。王珪眼睁睁看着那些文字一个个化为灰烬,飘散在升腾的青烟中,消失不见。
祖父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缕青烟,直到它消散在屋檐下。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两行浑浊的老泪,悄无声息地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便凝结了。
“祖父,那是什么?”王珪终于忍不住,颤抖着声音问道。
祖父缓缓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让王珪至今记忆犹新——那是一种混杂着警告、悲悯和深深疲惫的眼神。“没什么,”祖父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烟熏过,“一些……不该留下的东西。”
“可是……”
“珪儿,”祖父打断了他,语气异常严厉,“记住,有些事,知道了不如不知道。有些秘密,烂在肚子里,比说出来要好。王家的子孙,只需要知道《姓纂》上的荣耀,不需要背负那些……灰烬里的往事。”
那天之后,祖父便病倒了,不久便溘然长逝。而那卷被投入炉火的竹简,连同它所承载的秘密,便成了王珪心中一个挥之不去的谜团,一个沉甸甸的问号。
如今,坐在大唐帝国的相位上,手握权柄,每日周旋于皇帝、皇子、勋贵、权臣之间,王珪对祖父当年的话,才有了更深的体会。
《元和姓纂》?这书本上的东西,不过是胜利者书写的历史,是精心修饰过的家谱,是用来装点门面的金字招牌。它告诉你王氏出自姬姓,周灵王太子晋之后,历代为官,名人辈出,荣耀显赫。它会告诉你祖父王僧辩曾官至北齐太尉,父亲王顗也曾任隋开府仪同三司。它会把家族的血脉描绘得如同参天大树般枝繁叶茂,根基深厚。
然而,那些火焰中蜷曲的文字,那些化为灰烬的秘密,或许才是构成这个庞大权力网络最真实的基石,最残酷的墓志铭。
王珪自嘲地笑了笑。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正是这权力网络的中心枢纽之一。他太清楚这张网是如何编织而成的了。它不是用《姓纂》上的锦绣丝线织就的,而是用鲜血、阴谋、背叛、牺牲和无数不为人知的交易,一针一线,密密麻麻地缝合起来的。
窗外的喧闹声渐渐远去,新科进士们的身影消失在朱雀大街的尽头。王珪站起身,走到窗前,凭栏远眺。长安的繁华尽收眼底,宫阙巍峨,市井喧嚣,一派盛世景象。然而,在这繁华之下,又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暗流涌动?
他想起了武德年间的血雨腥风。太子李建成与秦王李世民的明争暗斗,最终酿成了玄武门之变。那一天,长安城的天空被鲜血染红,兄弟相残,父子反目。他王珪,当时是太子洗马,站在李建成一边。那场政变,他侥幸逃生,却也被贬斥蛮荒。他亲眼看到曾经的同僚人头落地,亲耳听到刀光剑影中的嘶吼。那些场景,与少年时看到的火焰中蜷曲的文字,何其相似!都是权力祭坛上的牺牲品,都是秘密的殉葬品。
后来,李世民登基,是为唐太宗。他不计前嫌,将王珪召回长安,委以重任,直至今日的宰相。这份知遇之恩,王珪自然感激涕零。太宗皇帝确实是一代英主,他励精图治,虚心纳谏,开创了贞观之治的大好局面。王珪也真心实意地辅佐他,希望能为这个王朝,为天下苍生,做一些实事。
然而,身处权力的漩涡中心,他无法不看到那些光鲜亮丽表象下的阴影。
他想起了房玄龄和杜如晦,这两位名相,被后世称为“房谋杜断”,是太宗倚重的左膀右臂。他们的功绩彪炳史册,他们的智慧为大唐的建立和稳固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是,王珪与他们同朝为官多年,深知他们光鲜背后的付出。房玄龄为了迎合上意,多少次违心附和?杜如晦在处理政敌时,手段又是何等狠辣果决?他们的家族,又何尝没有一些需要用火焰来焚烧的“秘密”?
他又想起了长孙无忌,那位国舅爷,权倾朝野,深受太宗信任。他是皇后的兄长,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首。他的家族荣耀,在《姓纂》上定然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然而,王珪清楚地记得,当年玄武门之变前,长孙无忌是如何日夜劝说太宗下定决心,又是如何在背后策划了那一系列精密的部署。他更知道,长孙家族为了巩固地位,暗中进行了多少交易,打压了多少异己。他们的“秘密”,恐怕比王家那卷竹简要复杂得多,也黑暗得多。
还有那些宗室亲王,那些开国勋贵,哪一个家族的发家史上,没有几桩说不清道不明的往事?哪一个权力的宝座,不是建立在累累白骨和无数破碎的家庭之上?
王珪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他像是一个技艺精湛的织网者,同时也被困在自己编织的网中央。他每天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张网的平衡,既要为皇帝分忧,也要为家族谋利,还要提防着来自各方的明枪暗箭。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洞察人心,权衡利弊,稍有不慎,便可能万劫不复。
他忽然觉得,自己和祖父当年一样,也在守护着一些秘密,也在亲手埋葬着一些真相。他向皇帝进言,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他处理政务,哪些案子该深究,哪些案子该含糊;他与人交往,哪些人该亲近,哪些人该疏远……这一切,不都是在选择性地遗忘和掩盖吗?
《元和姓纂》上的文字,是阳光下的丰碑,高大而光明。而那些火焰中的文字,是阴影里的墓碑,矮小而冰冷,却承载着更多真实的重量。
王珪的目光落在庭院中那棵老槐树上。据说,这棵树是武德年间栽种的,见证了长安的几度风雨。它的枝干虬曲,布满了岁月的伤痕,却依然枝繁叶茂,生机勃勃。这不就像他们这些世家大族,这些在权力场上打滚的人吗?表面上看起来根深蒂固,繁荣昌盛,内里却早已是千疮百孔,伤痕累累。
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们。长子王崇基,官拜主爵郎中,也算颇有才干,正在沿着他铺设的道路,一步步向上攀登。他是否也会遇到自己当年的困惑?是否也会有一天,需要面对家族中那些“不该留下的东西”?
王珪感到一阵迷茫。他该如何教导自己的儿子?是让他像《姓纂》上记载的那样,追求家族的荣耀,汲汲于功名利禄?还是像祖父警告自己那样,让他远离那些“灰烬里的往事”?可是,在这个权力至上的世界里,真的能独善其身吗?知道得越少,就真的越安全吗?
或许,祖父当年烧毁竹简,不仅仅是为了保守一个家族的秘密,更是为了给后人留下一条生路,一条不必背负沉重历史包袱的生路。他希望王家的子孙,能够活得纯粹一些,不必在道德和利益之间苦苦挣扎,不必在真相和谎言之间艰难抉择。
然而,历史的惯性是强大的。身处这个位置,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选择。就像他现在,明知这权力网络的肮脏和残酷,却依然无法置身事外。他是这张网的一部分,他的荣辱兴衰,早已与这张网紧密相连。
“大人,”管家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打断了王珪的沉思,“英国公派人送来请柬,邀您明日过府一叙。”
英国公李绩,大唐的战神,也是太宗皇帝最为倚重的将领之一。他的府邸,向来是长安城中各方势力关注的焦点。他这个时候邀请自己,所为何事?是为了朝堂上的某项新政?还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太子废立风波?亦或是……其他更深层次的交易?
王珪接过请柬,上面的字迹遒劲有力,透着一股军人的硬朗。然而,在王珪眼中,这看似平常的请柬,却像是一张无形的网,又向他张开了一角。
他深吸一口气,将请柬放在案几上。“知道了,回复英国公,明日王某准时赴约。”
“是。”管家退了下去。
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王珪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重新拿起那本《元和姓纂》,翻开其中一页,正是关于王氏的记载。“王氏,周灵王太子晋之后,以字为氏……秦有王翦、王贲、王离,三世名将……汉有王陵,封安国侯……魏有王粲,文学家……晋有王导,相元帝,号‘江左夷吾’……”
字字句句,都透着家族的荣耀与辉煌。王珪的手指拂过这些文字,心中却感受不到丝毫的自豪,反而充满了一种莫名的悲凉。
这些荣耀,是真的吗?或许是真的。但它们是完整的吗?肯定不是。它们是用多少不为人知的代价换来的?
王珪忽然觉得,自己手中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卷沉甸甸的竹简,一卷随时可能被投入火焰中的竹简。他自己,或许就是那竹简上的一个字,一个随时可能被焚烧、被遗忘的符号。
朱雀大街上的喧嚣早已平息,夜幕开始降临。长安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将这座帝国的都城映照得如同白昼。然而,灯火越亮,阴影似乎就越深。
王珪站起身,走到书案前,取过纸笔。他想写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写起。是写一篇歌功颂德的文章,赞美大唐的盛世?还是写一封家书,告诫儿子们谨言慎行?抑或是……写下那些在他心中盘旋已久的,关于火焰与灰烬的思考?
最终,他只是提笔,在一张素笺上,写下了两个字:
“灰烬。”
然后,他将这张纸揉成一团,像祖父当年那样,走到炭盆边,将其投了进去。
纸团很快燃烧起来,化为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消散在空气中。
王珪看着那缕青烟,仿佛又看到了少年时太原老家火塘中那卷燃烧的竹简,看到了那些在火焰中蜷曲、挣扎的文字。
他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真正摆脱那些灰烬里的往事。它们如同跗骨之蛆,早已融入了他的血脉,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能做的,只是像祖父那样,将它们深深地埋藏起来,用《姓纂》上的荣耀作为伪装,在这个波谲云诡的权力网络中,小心翼翼地行走,守护着家族的延续,也守护着自己内心那一点点残存的良知。
或许,这就是他们这些身处权力中心的人的宿命。他们是历史的书写者,也是历史的牺牲品。他们用自己的智慧和手腕,编织着帝国的未来,也用自己的沉默和遗忘,埋葬着帝国的过去。
朱雀大街的夜色越来越浓,相府的灯火也渐渐熄灭。王珪坐在黑暗中,静静地思考着。窗外,偶尔传来几声更夫的梆子声,悠远而寂寥。
那些在火焰中蜷曲的文字,那些化为灰烬的秘密,依然在他的脑海中盘旋。它们是这个庞大权力网络最真实的墓志铭,冰冷而残酷,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美感。
而他,王珪,大唐的宰相,王氏的子孙,不过是这墓志铭上,又一个即将被时光和权力磨平的名字。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他自己,连同他所知道的一切,也会像那卷竹简,那团纸一样,被投入历史的熔炉,化为一缕青烟,一声叹息,最终归于沉寂。
夜,更深了。长安城在沉睡,而权力的游戏,还在继续。朱雀大街上的青石板路,默默承载着这一切,等待着下一个清晨的到来,等待着新的故事,和新的……灰烬。王珪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他依然要穿上朝服,走进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继续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继续在那张巨大的权力网络中,小心翼翼地,活下去。而那些火焰中的文字,将永远成为他心中最隐秘的角落,一个无人能懂的,关于荣耀与灰烬的永恒谜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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